一
房间里烟丝缭绕,窗边一张松木支的床,被褥乱了一地,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半抱著膝盖蹲坐在床上,只穿著一条水蓝色绸裤,赤裸著上身,细致得如同陶瓷娃娃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是半眯著眼看著眼前人忙里忙外。
半晌,那个一直弯著腰看著丹炉的人终於站直身来,一手抄起旁边桌子上搁著的绸带,走到床边。
少年温顺地低下头,让他把自己一头散落的头发束起,露出背上骇人的鞭伤。
"照炉下的手,还是国舅爷下的手?"
少年理所当然地应了一声:"当然是舅舅亲自动手,照炉敢麽?"
"为什麽要打?"
少年眉毛动了一下:"昨天练武被师傅打晕过去了三个时辰,舅舅说哥哥在京里受苦,我还敢偷懒,不能不罚。"
"哦。"
少年似乎也不在乎对方的应答,看著他又回身去翻柜子里的东西,便微摇著身子,看著打在床上的影子变化,好一阵,见那人从柜子里翻出一个青瓷药瓶,才忍不住道:"秦泊,你不能换一个药麽?这个用的时候没什麽,第二天起来要痛死人的。"
被唤作秦泊的青年回头白了他一眼,轻抛一下药瓶,走回床边:"反正你也忍得住。国舅爷的鞭子上有倒钩,钩上还有药粉,不用这个药,你今晚就知道什麽叫死去活来了。"他一边说著,一边将少年的身子扳过来,看著那细致的背上密布的伤痕,挑了眉,拧过一块湿布,洗过了伤口再慢慢沾上药。
那少年脸上早就血色全无,只是握紧了拳藏在脚弯之间,脸上却波澜不兴。
"痛你就叫出来。"秦泊看著少年犹带著稚气的脸上始终褪不去的倔强,忍不住叹了口气。
"谁痛了!"少年飞快地回了一句。
秦泊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手上加重了力度,看著少年额上慢慢渗出冷汗来,表情却还是丝毫不变。
半盏茶的时间长如度日,上好了药,秦泊松了口气,把药瓶往少年怀里一丢,又转回身去做他的药。
少年看著秦泊忙碌的背影,突然忍不住低低地问:"呐,秦泊,你想你的小松鼠麽?"
秦泊连头都没回,只是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应道:"想,当然想,老子他妈地想,那又怎麽样?等哪天你把皇帝的位儿抢回来了,我就能把小松鼠接回家了。"
少年抿了唇不说话了。
他没见过秦泊的"小松鼠",只是常常听秦泊念叨,回去问过了人,人家说,是个长得很结实的少年,总之怎麽都跟"小松鼠"这三个字拉不上边。小松鼠当然不叫小松鼠,叫雁琉云,是秦泊捡回来的,後来没几年,又被秦泊送出去了。
送去盛京,在某位皇子身边做事,等到需要的时候,成为犀利的一著。
"怎麽?"听不到身後有回应,秦泊回过头,"你想谁了麽?"
"嗯......"少年含糊地应了,"我想哥哥。"
秦泊停了手,转过身,看著床上少年略带苍白的脸,半晌道:"你恨我把他放弃了麽?"
少年迟疑了一下,摇头:"哥哥有心疾,那时候日子艰难,就算留下他,也救不了。送去盛京,遇上了适合的人,才能真正救了哥哥的命。何况,多一个人在那儿,以後的事总是能更顺利一点。"
秦泊揉了揉他的头,像是在安慰一个小孩子,却什麽话都没有说。
如果不是伪帝杀太子夺位,现在坐在沧澜皇位上的,该是这个孩子的父亲。而这孩子也该是个受尽宠爱的皇子,而不是现在坐在自己的床上满身伤痕的倔强小鬼。
少年嫌恶地拍开秦泊的手,跳下床,走到柜子边翻了起来,半晌翻出几个瓶子,揣在手里:"秦泊,你多准备点伤药,还有止痛的,等我回来好派上用场。"
秦泊一惊:"你想干什麽?"
"我想去盛京。"少年低了眼。"舅舅总说哥哥是为了我在受苦,我想去看看。"
"不是因为想他麽?"秦泊恬著脸戳穿他。
少年一扬手扔过去一个药瓶,被秦泊接在手里,才怏怏地道:"谁想他了。"
"拿著吧,上好的止痛药。免得你明天晕在马背上。"秦泊把药抛回去,随即转过身不再看他,"快去快回,别闯出大祸来。鞭伤还能给你治一下,国舅爷要是一气之下把你剁了,老子可不是神仙。"
少年接过药,犹豫了一阵,终於问:"哥哥真的是在三皇子那里麽?真的......过得很不好麽?"
秦泊本想笑话他两句,一回头看到少年脸上的惊惶,终究有点不忍心,道:"是在三王府里,那个三皇子对他还是很不错的,只是你知道,他身体不好,偏偏现在既要应付著不让人发现自己的身份,又一边算计著联络京中的人,专挑费神的事做,自然不会活得畅快了。前些天京里来了信,好象说他要不行了,不知那位三皇子用的什麽办法,才勉强救了回来。你要是见著了,说他两句,让他别太操心,他总不至於不听的。"
"我只是去偷偷看一下。"少年的脸色更难看了,说话时连声音都有点抖了。
秦泊捡起地上散落的衣服,走到少年身边,替他穿上,淡淡地道:"世子记著,终究有一天,沧澜是你的,不只沧澜,这天下也会是你的。到时候,就不能够因为别人的一句话,露出害怕来,不能因为一个人,乱了自己的心神。"
少年缓慢地呼吸著,慢慢定下心来:"我记著。"
"世子一路小心。"
少年走到门边,听到这句话又停了下来,道:"秦泊,你就不能叫叫我的名字麽?"
"凤殇?"
少年眼中一黯,哼笑一声,转头就走:"罢了。"
天下三分,五国并立,东北有沧澜,西有凤临,南有碧瑕、红莲、白夜三色国联盟,要说强盛,莫过於凤临,而能跟凤临一争高下的,也就只有沧澜了。
作为沧澜的皇都,盛京自然也有它的气度,三月春尽,京中繁花依旧,路上行人春衣而过,便胜了别处节庆时三分。
盛京北郊,沧澜第三皇子的府邸中,自然更是极尽奢华。
夜色初降,凤殇隐匿在树上,看著三王府中四处灯火通明,悬了十多天的心才稍稍安定了一点,却忍不住一股恨意直透入心。
如此奢华,如此景致,本该是他的。
成王败寇,没有谁比他更明白这个道理,只是,谁都可以夺那皇位,而如今坐在龙椅之上的,却是他父母最信任的胞弟。
凤殇背紧贴著树干,借著摩挲背上未愈合的伤口传来的阵阵疼痛让自己冷静下来。
总有一天,他会夺回来的。
树下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凤殇敏锐地闻到一丝药香,心神顿时收敛起来,往树下看去,便看到两个丫头模样的少女,一人手上捧著梳洗的器具,一人手上捧著一个装有清粥和药的托盘,细声说著什麽往一边去了。
看著两个丫头走远,等了一阵,凤殇才一提气,悄无声息地跟著两人走的方向走去。
穿过重重院落,栖身在池中假山的石洞里,凤殇一探头,便看到刚才那两个丫头进了一座小院,不一会又两手空空地退了出来。
心里没来由地紧张起来,凤殇闭著眼,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站了半晌,等到一队巡逻的护院走过,才一闪身,往那小院疾飞而去。
轻巧地落在房间窗外的树上,凤殇无声地舒出口气,转眼向屋里看去。
说来幸运,小院主屋里只开了半扇纸窗,便是向著凤殇所在的那一扇。
就著烛光看去,屋内陈设华贵,却算不上豪奢,只是每一处都恰倒好处,足以显示主人花了多少心思下去。
靠墙的一张床上,罗帐半垂,软褥间躺著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眉目精致到了极处,只是半合著眼躺在那儿,便足以夺人心魂。
只是少年脸上苍白如霜,是掩不住的憔悴,唇上只有一抹粉色,更显得他的脆弱。半陷在软褥上,身上覆著羽被,便如一个毁坏的人偶,美丽而孱弱。
凤殇死死地捂著自己的嘴,才没有哼出声来,眼中慢慢染上一抹心痛,指甲几乎嵌到了皮肤里去。
明明是一样的面容,那眉那眼,鼻尖唇上,跟自己没有任何不同,一墙之隔,屋里的那个人脸上却没有半分生气。
小时候在一起时,也还有分不清哥哥弟弟的人,到如今,谁还会把屋里屋外的两人看作双生兄弟?
凤殇蜷在树上,指甲抠出一阵阵疼痛,背上的伤也像是被蹭出了血,这些疼痛却还是比不上心里的痛。
"好了。"
房间里蓦然响起一个温厚的男声,低回婉转,凤殇一敛心神,下意识往树枝深处缩了一下,便看到有人影在纸窗上慢慢移近床边,最後那一扇窗间,多了一个锦衣男子,捧著药站在床前。
凤殇警惕地打量著那个男子,上庭饱满,剑眉星目,一笑间就已经带著不可忽视的清贵,想来,大概便是这三王府的主人,当今皇帝最疼爱的三皇子素和毓臻了。
"臻......"像是印证了凤殇的猜测一般,床上的少年低低地唤了一声。
毓臻把药搁在床头的矮架上,宠溺一笑,软声道:"吃过了粥,该吃药了。"
少年像是极不愿意,只是闭上了眼微微转过一边去。
毓臻无奈地笑骂一声:"听话!"
少年微微抿了唇,半睁开眼瞅了毓臻一下。
"你啊!"毓臻连连摇头,伸过手去,轻柔地将人扶了起来,半搂在怀里,一边拉过被子依旧严严实实地盖在少年身上,一边探了探他额上的温度,又顺手抚了一下少年的头,才取过搁在一旁的药,舀起一汤勺送到少年唇边。
少年只是皱著眉抿著唇不肯喝。
窗外树上,凤殇的心早被吊到了半空上去,恨不得下去帮著毓臻把自家哥哥的嘴给撬开好喂进药去。哥哥从来怕药苦,每次病起来只是往床上躲著不肯吃药,不知这三皇子用的什麽办法,能把药给灌进去了。
毓臻看著少年的小动作,脸上又怜又气,只是耐著性子哄他:"不吃药好不起来,你自己难受,我看著也难受,只恨不能替你生病,替你分担一下苦痛,你就忍心看著我难受麽?"见少年脸上隐约有些松懈了,把汤勺送了送,连声道,"来,怜儿听话。"
一声声哄下来,凤殇的心都软了,听他叫一声"怜儿",才恍惚回过神来。对了,因为哥哥身体不好,舅舅不许他做继承人,连名字都不肯取,後来送到京城,被三皇子捡了回去,取了个名字,叫"怜更",他也曾经听秦泊说过的。
哥哥现在有名字了,叫怜更,是眼前这个温柔的三皇子取的。
如此想著,不知为什麽,凤殇心里禁不住有些羡慕了,看著屋子里怜更靠在毓臻怀里,紧闭著眼咽下一口药,毓臻便笑著轻轻拍他的头,无限宠溺。
"苦......"大概是病得厉害,怜更说话有气无力,只是低低嚷了一声,眉毛眼睛都皱到一块去了。
"哪有那麽苦!你啊,就是爱撒娇。"毓臻无奈地笑著,抬手含了一口药。
凤殇在窗外看著,愣了一下,便看到毓臻又低下头去,竟是正正覆上了怜更的唇。
屋里屋外,一时都静无声息。
不知过了多久,毓臻才放开了怜更,轻声逗他:"怜儿最爱这样吃药了。"
怜更苍白的脸上染起一抹绯红,久久没说出话来。毓臻又含了一口药,照旧喂了下去。
如此喂药,间或两人低低地说笑两句,好不容易一碗药吃下去了,怜更脸上也多了一分倦意。毓臻放下空碗,只是拥著他,轻柔地扫他的背:"好好休息吧,醒过来身体也好了,好好的,怜儿好好的......"
怜更也似乎习惯了,往毓臻怀里缩了缩,靠著便合上眼,慢慢地睡沈了。
毓臻只是小心翼翼地打灭了蜡烛,依旧抱著怀里纤细的身躯,没有放下。
凤殇在窗外看得痴了,久久缓不过来。直到听到不远处传来巡逻队伍的脚步声,他才猛地回过神来,依依不舍地又往屋子里的两人看了一眼,纵身跃了出去。
很久很久以後才知道,那时心中分明是嫉妒。
哥哥付出再多,那些时光,他总是在一个人的宠溺呵护中度过的。
那些温柔低语,那些轻柔安抚,那些珍重到极致的拥抱,那些细碎缠绵的吻。
在很难受的时候,也偶尔会幻想,在他怀里的那个人,面容依旧,只少了那几分病弱憔悴,也偶尔会小心翼翼地想,让他也如此抱我一次。温柔宠溺,珍重到极致。
只是这些年少时的臆想,到後来,便连埋葬,也没个去处了。
沧澜平武伪帝杀兄弟,挟亲父,踞帝位十八年,终,先太子世子素和凤殇顺应天意,重夺帝位,十八年的伪帝统治结束,史书上改平武年号为和影。
和影十八年春,先太子世子素和凤殇即位,定年号真明。
真明元年春,三色国秘密称臣,沧澜边境动乱,真明帝素和凤殇谴双生兄长珞王怜更出使凤临议和,求两国相安。一个半月後,前伪帝第九皇子,真明帝亲封涟王素和毓弋秘密得旨,轻兵潜入凤临,於凤临王都定城城门之下射杀珞王,凤临失去人质,无以抵抗,半日开城投降。
至此,天下一统,并入沧澜,天下三分之局画上了完美的句号。
史书上不过如此冰冷数字,将那多少年里的痴怨缠绵都掩了下去,谁都不曾提起。珞王一人殉身,息万千兵戈,史书上批阅仅一字:值。
真明二年春,桃枝开败,人世一片繁华。
二
金銮殿上,少年天子的脸色已经阴沈了下来。
"颜左丞,依你之见,是说如果这次恩科,不把第一道门槛撤下来,那麽天下就会马上反了,皇上就是昏君了?"
"侯爷此言差矣,下官的意思不过是说,天下莫非沧澜,哪里的子民不是沧澜的子民,恩科是为了选贤与能,为什麽要在恩科之前再设一次考试,专门针对凤临一地的人呢?天下初合,正是该安抚民心的时候,这样做,不是寒了凤临人的心麽?"
"现在镇守在凤临的是涟王,这个提议也是涟王自己提出来的,涟王认为凤临始终还有未服之人,在恩科之前先做筛选是万全之策,本侯也认为这是情理之中,难道颜左丞觉得不对吗?"
"侯......"
"够了!"凤殇一拍案,低叱了一声,大殿之下顿时一片肃静,当朝左丞相和安国侯同时跪了下来。
"臣有罪。"
凤殇冷眼扫过跪在那儿的两人,低哼一声,缓声道:"两位爱卿所争之事,都是为了沧澜,何罪之有?"
"臣惶恐。"两人又是齐声回应。
"只是,朝堂不同野下,两位爱卿如此争执,就不怕外头的人笑话麽?"
凤殇一字一句缓声说来,听不出冷热,只听得大殿下人人自危,谁都不敢再吭一声。
凤殇扫了一眼低头垂首站在一旁的人,又道:"其他各位爱卿认为呢?"
四下一片安静,没有一人回答。左丞相是皇上钦点,御前重臣,当朝一品,安国侯有定国之功,一不小心得罪了谁,都是吃不完兜著走,谁敢说话。
"依臣以为,涟王人在凤临,对凤临自然比在座各位大人都要了解,涟王的提议,应该可做皇上的一个参考。"一人出班,朗声道,没有一丝畏缩。
其他人一听那声音,都不禁暗叹了一声,看来左丞相要败下来了。
出班的是一名二十来岁的青年,身上却是四爪蟒纹,青色朝服,显示著其身份的尊贵。他躬身立在殿下,不卑不亢,自有一股摄人的风度。
凤殇看向那青年,半晌点头道:"静王所言甚是,如今要说对凤临了解,朝中没多少人能及得上人在凤临的涟王,他既然特地提出这个建议,必有他的道理,这事姑且就这麽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