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的一个月,没有外人知道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韶华庄派去的探子只回报他被杜家兄弟关在府邸东北角隐蔽的独立院子里,饮食用度专人送递,门口守着精壮侍卫,杜大杜二轮流着几乎天天一挨天黑就进去,太阳上山了才出来。
见仁是自己走上马车踏上自己选择的道路,却是用厚被子裹着躺着,作为杜家签定的结盟书的附属品被人送回来。
书影只看了一眼就哭了个淅沥哗啦几乎岔过气去。
从来没见过这么接近死亡的人。
基本上已经不算是个人了。
即便是年少时就被赞为持重冷静的季良,也不免倒吸一口凉气,他不知道是怎样的手段能把好端端一个人折腾成现在这副模样。
韶华庄请来了方圆百里最好的大夫,长须冉冉的老大夫望闻问切忙活好一阵,抹抹汗叹息着说:"这位公子还能活着,真是奇迹。"
然后毫笔一挥,列出长长药单,临走前又回头看一眼,摇摇头。
季良着李微准亲自去购了最好的药材,碧云居里整整一个半月绕着浓烈药味。
闻着都叫人反胃的药汁一勺一勺喂进见仁嘴里,因为唇面和唇角的裂口均深长,结了痂后嘴稍微张大些就扯出血丝,加上喉咙肿得缝隙狭小,一碗药汁最多能被咽下小半,这样一来药效不够,只得加大药量,搞得成天药不离口,好在见仁长久处于高烧低烧的迷糊中,大概根本觉察不到。
后庭伤得严重,为了避免刺激伤口,近一个月的时间都只能用熬得稀烂的米粥勉强维续生命。
书影给他外伤敷药的时候,总忍不住涂着涂着就抽泣起来,以前十七年流过的眼泪加起来都没有这个月的多。
季良偶尔会过来看两眼,神色里少了些鄙夷。通常是淡淡问问情况,然后静静注视会儿胸膛起伏微弱的青年,印象里邪魅轻慢的眸子被几乎透明的眼皮遮掩,略显女态的柳眉时不时皱起来,嘴唇微微蠕动,容颜上没有十分痛苦,但也不是很安稳的意思,而像是已经超脱了极限的麻木的无所谓。
见仁完全清醒过来用了十几天,书影乍见他用清明的眼神盯着自己还露出熟悉的微笑时,兴奋得大叫,把几乎成了韶华庄专用大夫的老头子吓得差点踢翻火炉。
病人自己倒很镇静,任老大夫周身检视一遍,然后就着书影的手喝了半盅淡茶。
大夫擦擦手,捏碎一颗黑色药丸搅和在小半碗热水里,等它都溶了递给书影。
"这碗药汁时不时含在口里,可以减少喉咙的不适。"
见仁吃了两口,说着有些饿,书影就忙出去张罗。
等他捧着香气扑鼻的苡仁细米粥回来,大夫正提着药箱告辞。
"请公子小心着,老夫过两日再来。"
"先生走好。"
见仁声音干哑,但脸上不失温和。
书影吹吹粥面上的热气,白瓷调羹舀了一勺,见仁背腰靠着松软的垫子,伸手接过,右手骨断的小指缠得结实,此刻像节白桦树枝般竖立着。
粥确实很可口,见仁确实很饿,可是他知道现在必须有节制,大半碗吃完就不再增添。
毕竟年纪还轻,韶华庄又舍得化银子用好药,一个月过去,里外的伤都差不多痊愈。
已经入冬了,虽然华南不似北方那么快的就天寒地冻,可气温下降得也厉害,碧云居里的火盆燃得更加旺盛,见仁大多数时间都裹得厚厚的偎在火盆边,没事做就用火筷翻来覆去捅那些黑的炭白的灰,一时兴起叫书影要了红薯来埋在火炭下面烤,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熟透,两个人一人一根筷子,这个戳戳那个敲敲,可怜的红薯还没有发挥正经的用途就被当作玩具玩得个七七八八。还是经历过生活艰辛的老妈子义愤填膺,看不下去他们对食物的糟蹋,自告奋勇操持起来,成功挽救了饱受摧残的红薯们沦为弃物的命运。
见仁逐渐步上康复的光明大道后,季庄主就绝迹于碧云居,看在他并没有同时让正常的额外的补给也停滞下来的份上,再想想要管理偌大一个庄园及其庞大产业是多么辛苦多么劳费精力的事,所以没有人觉得他做的有过分之处,所以,对于庄主大人突然没有征兆的召唤见仁也有片刻怔仲。
然而在被带往书房的路上,他并未去揣度那个人的心思,长久以来他已经习惯于"接受"。
迈过圆月门廊,向右边拐弯,穿越很短的一截卵石道,走上一面临水的复廊,用仄砖铺就的菱形交错的地面,像蔓延了丰沛的雨水,从方的圆的花的漏窗看过去,是另一天地里的树光山影,缓缓的悠悠的后退,仿佛怀里揣着春华的少妇且喜且忧。
复廊尽头连着一半掩在腊梅丛里的书房,现在梅离盛放的时节还早,枝桠上显得萧条,却能感受到暗香浮动的样子。
书房外部的线条干净明晰,素面朝天,内部则是繁而不杂,齐墙的书架上砌着整齐的书卷,庄主大人坐在靠窗黄梨木长方桌后面,被尺高的深蓝封皮册子挡了多半的容颜,不仔细看几乎可以忽略,正是冷不丁装鬼弄神吓唬人的好阵势。
季良抽空挥挥手,见仁想他的意思大概是让自己随便找个地方坐,环顾四周,火盆放在远离书架的另一面墙下,旁边一把太师椅一张八仙桌,见仁不多考虑坐得踏踏实实。
刚才拱手行礼的时候手炉兜在怀里,出门前书影添的新炭烧得热烈,虽然隔了几层布料仍是烤烫了胸腹,见仁把它掏出来搂着,只觉得里外都有热乎乎的温度甚是舒服,不由得称心如意地叹息。
主人家仍在埋头奋笔无暇旁顾,打扰别人忙碌是不道德的,见仁不慌不忙啜口茶,听见外面脚步声响亮,曾经见过一面的执事李微准跑到门口停下,喘口气再走进来,给书桌已有的深蓝封皮册子增加几本成员,干巴巴说句"您要的帐册"。
季良也不抬头,哼一声表示知道了,李微准拱拱手出去。
房间里又只剩下两个人。
这是刚吃了午饭,困倦悄然袭击,见仁再次打量周遭,感喟庄主大人勤于事务毫无懈怠,偌大一个房间竟然连张软榻都没有。
茶喝完了,侍童加了火盆里的炭,见仁完成的呵欠数目突破两位数,忽然听见"啪"一声响,看过去是地板上落了本册子,季良伸长手弯腰捡,啪,头被另一本砸中,摸摸脑袋,继续捡,捡起来的随手摞回去,见仁闭上眼默默数了一二三,册子哗啦啦终于坍塌。
心里乐,脸上的笑纹就加深了,没忍住,吭嗤声把没良心的看客暴露。
季良像才发现房间里还有人,盯着他一会儿,眼神不可谓不凌厉,只不过蹲伏在地上肩头挂着半道被拦截的册子一手抚头一手撑地的造型,多少冲淡了严肃的气氛。
看客依旧携着好整以暇的微笑,变本加厉的将身体调整到更舒适的姿势。
僵了片刻,季良利落地收复混乱,端坐回书桌后面,又是沉稳冷静的大好青年。
"身体都好了?"
"托庄主的福,大夫说还没有机会试验过那么多新药剂。"见仁上身稍微前倾以示感谢。
"那就好。"季良淡然点点头,"最近忙,也没去看你。"
"庄主大人日理万机百忙之中还能挂念着区区不才在下我,真是让人感怀涕零。"见仁捏袖拭强忍呵欠憋出来的眼泪,颇增加了发自肺腑的效果。
第四章
季良身上一抖,伸长手关了半扇窗。
见仁闲散地勾眉瞧他把注意力放回到缠绕许久的事务上,一杆小毫笔抵在下唇上,目光在两三本册子间巡逡,神情仿佛是徘徊于几处洞窟嗅晚餐的探蛛丝马迹的老狐狸,不,应该是年轻狐狸--刚才弄翻册子时的皱眉里满是属于青年人的郁卒。
季良长久不吭不声,见仁无聊又不想睡在硬邦邦的椅子上,瞥眼满满当当的书架,决定不去死守着无用的道德观,只当纯粹为了提神的自言自语:"这么多的书,庄主都看过?"
疾笔在白纸上写下几个数字,季良心不在焉地应付:"大部分吧。"
"那也很厉害了,我看过的加起来,大概不及这里的十分之一。"
"你识字?"
"总得会一两句好对付那些喜好风花雪月的客人。但是,看得最多的还是龙阳御术之流,图片份量远多于文字,细腻又形象,比哪劳什子诗书词经有用多了。"
见仁轻笑,说话时毫无赧色,更像是英雄好汉夸耀当年勇。
季良埋头在数字里,也不知道是否听见。
"庄主的收藏里有秘籍吗?"
"......秘籍?那是什么东西?"
"就是一练就天下无敌的武功秘籍,或者是生意必胜法宝之类的。"
"你还是三岁小孩呢?信这些个!"季良抬头睨他一眼,"武功也好做生意也罢,哪样不是得靠辛苦积累,若是真有秘籍......啊,现在我倒是想有什么东西能把这些收拾清楚,混帐!"
季良不耐烦地揉捏眉间,痛苦地呻吟一声,随之仰身长长伸个懒腰,双肘落在椅子扶 手上,目光平平地望向见仁。
后者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双脚收上太师椅,双臂搂抱膝盖,下巴抵在柔顺的布料上,歪头,眉若春黛,一双单凤眼似笑非笑。
"希望庄主大人不是在叱责在下。"
"唔......"季良挠挠面颊,"和杜府那边结盟的事完成的很顺利。"
"庄主心愿达成,恭喜。"见仁脸上又浮现一种轻薄得色,"现在见仁算不得闲人了吧?"
季良别开眼:"前庄主如何待你,大家心里都清楚,如果你能不生事端被人逮着漏洞,可以暂时继续留在这里。"
"多谢庄主。"四个字念得字正腔圆又余韵悠长,"若没有别的事--"见仁缓缓站起来,"在下可否告退?"
季良倾身靠近书桌,目光下垂,左手食指无意识的在桌面上叩击,薄唇抿了抿方才开口:"事前我不知道会有那样的结果,抱歉。"
"唔?"见仁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请恕在下愚钝,庄主所指的是哪件事?"
"就是,送你到杜家......"
见仁闻言莞尔,眉目里勾勒着惯常的风流媚态:"我本来就是做这种事的,庄主不必挂怀,不论什么后果,都是见仁心甘情愿。"供手浅作揖,见仁拉开门走出书房。
乍一离开温暖的房间,扑面寒气激得他不由的连心尖儿都哆嗦起来,拢紧外袍,后悔着没有多加件披风,把手炉搂结实了,他努力对准备进去添茶的侍童露出亲切微笑:"可否麻烦小哥带我回碧云居?"
扎着羊角髻的侍童黑溜溜一双眸子盯着见仁动也不动。
"愣着干吗,耳聋了没听见是怎的?!"书房里季良声音沉沉的传到屋外,倒是惊醒了发呆的侍童,他脸一红,赶忙低头手里的茶壶也不放下就匆匆转身往复廊上引。
"公子,庄主没有说什么吧?"
如果不算那莫名其妙的道歉,好像确实没有说什么,于是见仁摇摇头,把手炉递给书影,道:"快燃尽了,反倒我来暖它了。"
一路吹着冷风回来,此时没有比热腾腾的香茗和火气正旺的火盆更诱人了。
见仁双手拢着茶盏,以一种雨天街边被遗弃小狗的可怜姿态蹲在火盆旁边,好半天终于感喟一句:"终于活过来了。"
书影手脚麻利地收拾了手炉,重新添满红炭,盖好盖子,用一层薄夹棉裹了塞给见仁。
"刚才王婶烤了些蝴蝶酥,要吃吗?"
"要!"见仁使劲点头,寒冷总是特别消耗能量,他正想问问有没有点心,可见相处时间长了,书影的善解人意已经修炼到新的高度。
王婶就是扭转了红薯命运的女人,她的烹饪手艺比起酒楼大师傅毫不逊色,尤其是在做点心上,见过的没见过的,只要有材料,她能连续两个多月天天不重样的做。按理说,她完全可以成为庄里大厨房的一员,甚至为庄主掌小灶,然而她偏偏选择留在碧云居这么个有多少关注就有多少非议连带鄙夷的角落,理由是简单的"我喜欢看美人不行啊"--第一次进入碧云居,她便是这样对见仁说--"而且,如果想到这个美人因为自己的喂养锦上添花,不是更有成就感?!"
当时见仁唯一觉得,怎么有会成为某种家畜的预感。
尽管王婶看外表是不起眼的柔弱妇女貌,骨子里却比大多数男人还要强硬,从她来了后便不允许任何人不经她同意进入厨房书影想熬碗粥却连续被大棒赶出来可见一斑。
看起来非常美味的蝴蝶酥摆上桌,见仁咬了一口,享受地闭上眼,让香甜酥滑在口腔里舞蹈,那神情像极了幸福咕噜咕噜低呜的猫。
"公子,你已经吃第二块了,剩下的留到晚上饿了吃。"
见仁睁大眼,怨愤地瞪着书影。
"现在吃多了,待会儿晚饭就该吃不下了。"书影好脾气却是不容抗拒的一边收拾桌面一边说,"大夫叮嘱了一定要按时好好用正餐。"
"书影......"见仁咀嚼着点心口齿含糊,"你现在越来越像个奶妈。"
正直少年挑眉不为所动。
"这是为公子身体着想。"
听起来颇有忠心照日月的意思,可在见仁心里,几乎等同于冷酷无情。
同住了两年多,他和书影暗里的地位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颠覆中。
不论每一口的分量有多小,半个蝴蝶酥总有吃完的一刻。见仁意犹未尽地舔舔嘴角残渣,掰手指头计算离开晚饭还有多久。
门外隐约传来王婶的声音:"明叔,来把这捆青菜搬到厨房里去。"
"没见我正在收拾木柴吗?"
"那个等会儿,先做这个。"
"你刚才还说木柴要快点整理好。"
"今天怎么话那么多?!菜不搬进去晚上光吃白米饭啊!"
兴许明叔瞪了一下眼,还腹诽了几句。
"看什么看,快点动手,我还要淘米!"
见仁在房里偷偷笑,明叔嘴上再抱怨,每次还不都乖乖听着王婶调遣。
这是晴朗冬日的下午,接近傍晚,昏昏的没有温度的太阳懒洋洋地挂在屋檐边儿上,青瓦泛着些清冷的光,背阳处稀疏的苔藓衰弱不堪,庭院中枯的枝败的叶一气萧瑟。与之相反的,是燃了火盆的房间里宛如三月小阳春,暖烘烘的惹人瞌睡,木炭间或脆生生炸响,溅飞几许金灿灿的星粒子。茶壶里鲜涩清澄的茶水冒着飘渺雾气,在闲雅的芬馨里升腾。后面厨房里时不时传来王婶指使明叔添柴加水的声音。渐渐的,米饭香钻越每一处狭窄缝隙,触碰几乎停滞流动的空间,拨弄起微弱涟漪。
见仁怀着蝴蝶酥的余韵和对即将到来的晚餐内容的猜想,啜口青山绿水,满足地叹息。
第五章
院子里腊梅次第开放,黄玉小酒盏似的花朵晶莹剔透,隔壁来仪轩的丫头思月经常跑过来跟着王婶学做梅香糕,一招一式仿得有模有样。
她爱穿身粉碎花的裙衫,耳后挽双髻,用红丝带系紧,跑跳的时候上下起伏,很是俏皮。
每每见到书影都会脸红,然后羞涩道:"你们公子真好看。"
书影又是得意又是郁闷,所以总是爽快接受她做的糕点然后赶人。
见仁教育他对待姑娘不能这么冷漠绝情,书影用自以为不别扭的语气说:"反正她不是碧云居的丫头。"
见仁戳戳他脑袋,继续教导他:"对哪儿的姑娘都该亲切,女孩子是上天用水做的宝贝,不珍惜就是对不起老天爷。"
书影别开头哼哼:"我可没见过哪家姑娘身上哗啦啦流水的。"
见仁使劲拍他一掌,骂他:"混小子,等你遇见小指红线那头的人,还这副臭脾气的话,有你苦头吃的。"
书影昂头不屑的瞥眼:"才不会呢,婆娘就该听当家的话,女人又做不了重活,不乖乖的给当家洗衣做饭生孩子,还能干什么?!不安分就赶出门去--哎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