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他的结论很有前瞻性。
没多久,见仁就说难受,吐了几口没出来,半夜在屋里走来走去,王婶无奈熬了些汤药给他,未几再吐,全是白乎乎糯米粉团。
总算是轻松点了,已经过四更。
书影奉上现泡的绿茶,王婶不失时机的教育:"这回折腾够了吧,让你以后长点记性。"
见仁撑着困倦唯唯诺诺,然后一觉睡到午后,揉着惺忪不明的眼,坐起来第一句话:"昨晚带回来的汤圆呢,我还没尝是什么馅儿的。"
连习惯了他三不五时犯小孩儿脾气的书影,也要佩服得跪地膜拜了。
年过完,跟着立春,吃过春饼咬过春,冬天就结束了。
天气一日暖过一日,不需要整日燃火盆。
院子里一株海棠一丛迎春趁着好艳阳次第开放了,暗红的嫩黄的相映成趣,见仁心血来潮,搬桌椅在庭院里,取笔墨尺素临摹,画了四五张都不甚满意。
书影担心春寒料峭勾起他的寒病,劝他回屋里画。
"身上暖和着呢。"他头也不抬的回答,笔毫在素纸上左点右划。
见仁挥墨看不出章法,凭的只是个人观感。
好半晌,出来海棠斜枝下朵朵迎春香,这才有点意思。
侧头吊眼瞧了瞧,又提笔添下:"开窗索花笑,春光尽十分。"
"来来,贴在窗边,和那蝴蝶做个伴。"
见仁招呼着书影,两指提着墨迹未干的画作快步回屋。
思月送桔饼过来,在门口碰上了,也跟进去帮忙。
"公子画的?好漂亮。"
"喜欢吧?"
"喜欢。"
"我再画一幅给你。"
思月羞敛的垂眼:"那怎么好?"
"别客气,就当作今天桔饼的回礼,我还赚了。"
姑娘两颊就飞上红。b
"公子,你在外面呆一下午了,现在起云没有太阳了,可不能再出去画。"书影甩手瞪眼思月。
"我刚找着感觉,趁兴画用不了多少时间。"
书影不退步,拦在门口。
"你看。"见仁朝思月使个眼神,"像不像母鸡娘娘?"
思月"噗嗤"就笑出来,书影可没有好心情,他一边无声愤怒一边坚持堵着门。
见仁转头去看了看天色,确实已经阴下来,初春气候总是忽冷忽热,再看思月,笑过了,小柳叶的眉毛又耷下来,小樱唇鼓鼓。
搓搓指节,见仁回到窗边把刚贴上去的画揭下来。
"暂且把这幅拿去,等天气好了再补张更好的送你。"
"公子,辛苦一下午才得了这一张,随随便便的--"
"计较什么,以后总是还有机会的,虽然春光短暂。"见仁看眼自己的画,唇角划出戏谑弧线,"思月,要爱惜哟,这可是绝品,说不定今年就独一份。"
思月展颜,小心翼翼接过画:"谢谢公子,我要把它贴在最显眼的地方,让大家都看见。"
"啊......"见仁定了定,"算了吧,自己瞧瞧就好......"
"不。"思月难得对见仁强硬,道个福,欢欢喜喜回来仪轩。
书影睨着她的背影哼哼。
"书影,我觉得你似乎特别在意思月。"
见仁扭身坐在红木圆桌旁边,啜口温茶,意味不明的乜他。
"她太讨厌了,动不动就跑过来烦公子,不好好在自己那边呆着。"
"我一点也不烦。"见仁侧挑眉更正,"她挺可爱的。"
"可爱?"书影像听了多么惊骇的事,瞪大眼珠子,"说话凶巴巴,动作粗鲁,连女孩子样都没有。"
"是么?"见仁眼波一转,"难道你没发现她的眼睛像葡萄果似的,发髻上会跳舞的丝带,赌气的时候,害羞的时候......"
"公子怎么不提她发狠的时候?!"书影两掌拍在桌上,急急噪噪地说,"活生生要啃下一块肉,上次她掐了我一下,足足青了三四天。还有,她系头发的丝带,经常左右不是一对儿的,颜色有不同!"
"哦--"见仁好整以暇地放下茶盅,"我只看见是红的,你连那些色彩上的小差别都能分辨出来啊,还说不在意?"
"我,我......"书影憋了一口气,嗫嚅成不了句子。
见仁素手穿进领子里,支着耳后,朝他凑过去:"悄悄告诉我,是不是喜欢她?"
"公子!"闷气终于蹦出来,书影猛得挺起身子,"这世上只剩她一个女人我也不会喜欢!"
"反应强烈,更容易让人起疑心哦。"见仁揉揉震麻的耳朵,闲闲散散地调侃。
书影笨嘴,一跺脚转身,咚咚咚踩出房间。
小屁孩。
见仁又倒盅茶,握在手心里微微晃荡,淡琥珀色液体便碎出斑驳的光影。
春天到了,花儿们都快开吧。
第十一章
桃花坞里桃花艳丽的时候,一辆不起眼的灰蓬马车驶进韶华庄里,总执事李微准亲自掀起车帘,搀着里面的人下来。
来人年近五十,面庞瘦削,留着两寸长修得整整洁洁的胡须,头戴四方平定巾,解下黑锦氅衣,露出里面蓝地五蝠捧寿的云锦大襟袍,白绢护领,袖缘缀着缠枝花纹,腰间丝绦上挂着蓝田玉环,他从细小的眼里放出审视的目光打量四周。
李微准打拱作揖,道:"庄主去了造船场,正在回来的路上,请阮大人先至悦华厅歇歇。"
与此同时,见仁躺在美人榻上,头肩处垫了厚软枕垫,趁着暖洋洋的日头困午觉。
头顶上是热烈妖娆的樱桃花,整个树冠像笼在粉嫩云团里,那些略微细点的枝条都被密密麻麻的花朵掩藏起来,仿佛这花是直接伸展在半空里,葱黄的芽叶费了好大劲儿,才勉强探出半个脑袋。
书影站在廊下收拾纸鸢,今天风弱飞不上天,线缠绕在海棠枝上,好不容易才解下来,乱成一团,用过午饭书影就一直忙着理出头绪。
王婶坐在太湖石旁修补一件松花色(浅黄绿)散叶绫衫。
因为天气逐渐暖和起来,昨日王婶开了檀木箱子着手拾掇换季的衣服,见仁凑在一旁指点着这件不要了那件挂出来,拣了一半翻出压底下的松花色绫衫,他一手拈过来抖落开。
"这质料是特意从苏州采办来的,柔顺又贴滑,挨着皮肤最是舒服,去年做好了只穿过一次,今年放在最上面,我要好好穿个够本。"
他披了半拉在肩臂上,透过双鱼纹铜镜里瞧模样。
忽然扶着腰颦眉道:"冬天老不动,长胖了。"
"胖点才好。"王婶扯回绫衫,"以前浑身骨头绷张皮,人家以为我不给你做饭呢。"
见仁朝着镜子捏捏脸颊:"以前他老想把我养得白白胖胖,现在倒看不见了。"
王婶慢慢捋着领子,问他:"公子,还惦记着老庄主吗?"
"惦记个死人干吗?"见仁奇怪的反问,轻笑道,"不过,偶尔会想起来,他对我还算不错,不像有些人......如果能早几年遇上,说不定我会和徐夫人她们一块儿去守陵。"
风穿越敞开的梨木镂花窗,吹动他鬓角碎发,像杨柳枝条拂荡在清朗河面。
王婶低着头,理顺袖摆:"为什么要留下来?庄主新继位的时候是多好的机会。"
"我是你儿子呀。"见仁蹲在王婶身边,仰着脸勾唇,青色眸子澄明纯粹,"晚上做狮子头好不好?淋上浓厚的酱汁,一咬满口香。"
他两手托着腮,咂咂嘴。
"不好。"
"诶?为什么?"见仁耷下眉毛。
"你不能吃太多油腻,已经熬了鸡菇汤。"
"可是我想狮子头了--"
"忍忍吧,依你老脾气,过了这股劲儿就忘记了。"
"说得我好像很爱朝秦暮楚似的......"见仁提口气要强辩,却听见王婶"咦"了一声。
"怎么?"
王婶把松花绫衫后襟的一片摊在腿上说:"一块提花脱线了。"
"我才穿过一回。"见仁有点心疼地摸了摸那地方。
"兴许被什么尖锐物勾了一下。你呀,最不懂得爱惜,又喜欢到处蹭。"
见仁牵起后襟往远处抖抖:"应该可能不大看得出来吧。"
"现在是不明显,再经你磨蹭,整片就成个洞了。"
"......我又不是专事破坏的。"
"唔,等这儿收拾完了我给你挑上几针,把断了的线续上,希望能还个原样的。"
"我就说嘛,王婶最是心灵手巧了!"
"你说过?"
"呃--刚才。反正就算我不说,您在我心里的地位就跟牛郎眼里的织女一样。"
"少耍甜嘴。"王婶不会为不恰当的比拟得意,"以后注意点,再哪儿破了我可不管。"
"一定紧记长辈教诲,我会像爱护自己的身体一样爱护它。"见仁说得斩钉截铁,为表诚恳讨乖的给王婶捶肩。
"得了吧。"王婶撇头拍开他的手,"你什么时候顾好自己身体了?!少让人操心就不错了。"
见仁嘿嘿笑两声:"已经比过去有进步了,瞧我这几个月长胖了,长胖了哟。"
说着还捏捏脸,捏出小团给她看。
"别这样,看捏出褶子来。"王婶捉下他的手,轻轻在他捏过的地方揉。
"王婶。"见仁无限柔顺乖巧地叫她。
"什么?"
"狮子头。"
"......如果明天你还记着,我就做。"
"太狡猾了。"
"好吧好吧,不记着也做。"
温而不燥的阳光擦过繁密花枝,洒在沉睡中见仁的脸上,描出浓浓淡淡的花影。
樱桃花粉色的花瓣晃晃悠悠飘下几片,贴着清透玉颜,娇涩的卷袂掩面,竟微微的泛出酡红。
见仁在榻上翻身,团花锦薄被滑溜下半块落在地上,书影收好纸鸢看见了,蹑手蹑脚过去撩起来。
"刚才杨主事说--"
明叔提着竹篮跨过碧云居垂花青漆门,隔着近门处障眼的梅丛朗声说,没想被太湖石后面探身出来的王婶"嘘嘘"做手势打断。
待绕进正屋庭中,才见着榻上躺着的人,伏低身子悄悄问:"睡着?"
王婶丢给他一个"看见了还问"的眼神,接着手上活计。
书影把薄被往上提,正要盖回去,见仁睫毛颤两下,徐徐睁开眼,神采还是茫然而涣散的,仿佛苍苍原野上隔了雾气了望。
一小会儿,又闭上,蠕蠕嘴。
书影当他是梦里被惊扰,复盖好被。
再过片刻,眼又睁开,已经逐渐清明,方知真的醒了。
只是身体还困着,他维持侧卧的姿势,有一搭没一搭的转动眼眸。
这是他惯常的表现,无论什么时候醒来总要懒上很久。
王婶收了针线,一边叠松花绫衫一边问明叔:"你刚刚说杨主事什么?"
从竹篮里摸出一个橘子,明叔剥着皮说:"叫大家都呆在各自院里,没要紧事别出去。"
"这是干吗?"
"听说来了位大人物,李执事称呼他什么大人,是个做官的吧。"
"以前庄里来了这些人照样过日子,现在倒要顾忌。"
"物是人非,我们跟着走就是了。"
"嗯,等哪天心血来潮就该把我们都遣出去了。"
"不大会吧,全换新手还不乱翻天了。"明叔掰一瓣橘子放在嘴里。
"甜吗?"
"还行。"
王婶就他手上掰一瓣,嚼了嚼:"比上回的好吃。"
跟着就把明叔手上的全接过来,还招呼着:"书影,来给公子剥一个。"
见仁嘤咛几声,撑起上半身耸了耸,倚靠在枕垫上坐起来。
"先给我杯水。"他的嗓音带着慵懒低哑。
书影应声去屋里倒水,王婶要把手里东西放回去也站起来走了。
见仁揉揉眼,打个呵欠。
明叔走过来,说:"吵醒公子了。"
见仁摇摇头:"本来只想眯一小会儿。"他看着明叔手里剥好的橘子,抬眼说,"可以再剥一个吗?"
"公子要吃?"
见仁点头:"你也要吃。"
然后很自然的把明叔手上的拿过来,送一瓣入口,慢慢嚼。
"暖烘烘的天气吃这些最舒服了。"
明叔看看被夺走的又一个,看看空空的手,转身回到竹篮边。
"我把这些拿进去。"
季良一大早就去了造船场,今年需要一批新的货船,得提前定下规格样式。预计午时前能回庄,没想图纸上出了点小问题,多费了些时间,赶回去那位阮大人已经喝了三壶茶。
"真抱歉,小纰漏拖了会儿。"季良陪着歉疚脸色。
"季庄主正忙着,是在下多有叨扰了。"阮本业拱手回礼。
又寒暄了几句,已近黄昏,季良道:"阮大人为国事操劳,难得回乡,季某无以款待,唯有薄酒几杯,还望阮大人不要嫌弃。"
"哪里的话。" 阮本业捋捋下颌胡须,他一直端着温和的一本正经神色,细眼里看波澜不兴,季良心里却明朗。
阮本业开春即升任户部仓科郎中,主掌漕运、军储,这趟趁着回老家,说是探望身体欠佳的老母亲,实际上在各大商号轮转了一圈。
韶华庄要想能把两江漕运统管下来,少不了与之周旋。
自古官商勾结,都为一个"利"字。
李微准早按照吩咐准备好了,季良使个眼色,便传令下去。
"阮大人,这边请。"
季良带路,领着阮本业穿过莲榴漏窗的复廊,来到春风阁。
从碎冰纹的门窗望出去,阁外梨花初绽雪色点点,黄石堆砌的假山旁海棠嫣红,好片春景。
侍女捧上焦山鲥鱼、水晶肴蹄、白汁洄鱼、桂花白果,一样样的菜都是名菜,一个个的姑娘都是媚丽,季良陪得谨慎,阮本业却有些心不在焉。
一顿饭吃得顺利却不畅快,送阮本业暂居客房后,季良和李微准钻进书房里。
"微准,你看我们是疏漏了什么地方?"
李微准沉吟片刻。
"今天都是照事前探听到的这位阮大人的喜好安排的,他要维护清廉正直官员模样,我们就从茶楼里把他接过来,一路上车都走得慢,与一般赏春游人无异,也吩咐庄里其它各院各人不许出来,庄主回来前我将雪如意镇石请他把玩的时候还看得出他的满意。"
"晚饭前他装模做样的官腔也还打得十足,似乎是从开饭开始。"
李微准想了想:"难道是有菜色触犯了禁忌?"
"应该不是。"季良摇头,"每样菜他都吃了,没有特别回避的。"
"不是物,那是,人?"
季良手指扣在桌面上:"今天上菜的那些侍女,是我亲自挑选过的--一定还有什么被我们漏过了。"
李微准低头看着自己记下的阮本业资料,一字一句都能默背出来。
遗漏的是什么?
第十二章
第二天一大早,思月就慌慌忙忙跑到碧云居,顾不上对书影摆脸色,拉着王婶道:"好婶婶,酱菜给我一点行不?"
"这是怎么了?"
"昨天住我们那儿的大爷正在吃早饭,对庄里厨子准备的酱菜横竖不对眼,只有到您这儿来求一点。"
"我当只有我们家公子太挑嘴。等会儿,我去给你盛。"
王婶转身去揭菜罐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