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仁微怔,俄顷,答道:"牡丹。"
"唔?"
"在树上的时候,您不是这样唤我的?"
"我在问你本身的名字。"
"牡丹,是大爷一个人的牡丹,不好么?"
阮本业捻着胡须,细眼眯得更细。
很多年以前,老家西厢房庭院飘满荷香的时候,有个姑娘对他说:"鸳鸯愿意做少爷一个人的鸳鸯。"
可是他推开了那只手,从此,身边再无鸳鸯。
现在,他也说:一个人的牡丹,脸上的满不在乎随随便便里掩不了的期待与忐忑。
阮本业站起来走近见仁,捏住他光滑的下颌使他仰起头看着自己,然后一字一顿的说:"我不需要牡丹。"
"很疼。"见仁身形不动,轻轻道。
"季良想要什么?" 阮本业居高临下丝毫未放松气力。
"您不知道?"
"女人不行就用男人?"
"他不是前任庄主,恐怕一时想不到这里,我笃定如果没有旁人指点,他现在一定在为您对前日的安排没有兴趣而伤脑筋。"
"你很了解他。"
"嗯,从某方面来讲"见仁别有所指地挑眉,"就如同大爷的某方面。"
阮本业猛得抽回手,甩袖虚扣身前。
见仁缓缓站起来,侧头看着他。
"你想要什么?" 阮本业隐着一触即发的危险气息。
见仁慢悠悠的展颜,一只手贴着绛地宝相花纹锦缎攀上他的腰,被他迅速捉住。
"我嘛--"见仁又靠近几分,"只想做一夜大爷一个人的牡丹。须知,千金难换春宵度。"
淡淡茶香扑面,阮本业不动声色的盯着见仁,手上却越收越紧。
"碧云居......碧云居住着韶华庄前庄主最宠幸的男人,新庄主主事后不但没有把他驱逐出去,反而好吃好喝的养着。"
见仁拖长声调"唔"了一声:"难道在下已经盛名在外了?"
"应天杜家的一个月,你怎么侍侯那两兄弟的,突然我很好奇。"
凡是了解杜氏兄弟的人都会好奇,其中大多半是关心这两个人又用了什么花样,也有小部分像阮本业一样更想知道被带去的那个人是怎么让自开荤后玩遍两江小倌的兄弟心满意足的。
官场沉浮二十载,察言观色见风使舵,从一个属州同知爬到户部仓科郎中,怎么才能既维护清白官誉又不放弃最大限度利益烂熟于胸。
像这次接受韶华庄邀请,就是瞧准了它若想独霸一方必得借助自己力量,一纸公文抵万金。
但风风雨雨中他也见多了人前安乐背后使绊,更何况无奸不商是至理名言,口蜜腹剑两面三刀从来都不缺乏,所以两天以来他摆着大家心知肚明的官架子小心翼翼,尤其是见仁的出现。
住在偏僻的独门小院是阮本业的要求,却没料到隔壁邻居竟是那种身份暧昧的人,他不相信"巧合"。
退一步说,即便不是季良授意纯属是下面的人安排时疏忽,被一个以身侍人的男人察觉到了软处也是他所不能容忍,特别还是连贴身小厮都不知晓的软处。
可以说是偏见,可以说是歧视,阮本业毫不怀疑见仁另有所图。
本来就是没脸没皮的人,是不谈不上害怕身败名裂,然而阮本业怕。
因而他应该当作被蚊子叮了一口,鄙夷的吐口唾沫离开,这个人要是胆敢纠缠,有得是办法让他后悔被生出来。
可是眼下,阮本业只是定定看着面前怀带茶香的男人,抓在掌里的手不似女人柔若无骨,微凉的触感一丝一丝沁透肌肤。
"牡丹"挑着眉角,潭水般澄黑的眸子里是悠然自得好整以暇,被茶水滋润过的唇尽管有些干了,依旧像抿着薄桃。
不知道"牡丹"让人产生欲望的外表能否勾起自己的欲望。
阮本业这样想,便甩开那只手。
"你只有一个晚上。"
横开一步,振袖离开花厅。
瞅见他身影消失,见仁倚着小方桌弯下腰,捧着被蹂躏的手吹气。
"真不懂得怜香惜玉。"
他皱着眉头从鼻子里重重哼出一声。
书影急忙跑过来,看见白白净净的手上印出刺目一道道红,小心的揉:"公子是何苦呢,自己干巴巴的去招惹,又没人下命令--"
"所谓贤臣,先君之忧而后君之乐,可我只是在为往后的安稳打算。"
书影疑惑的等他继续解释。
"当然这也是赌局,输了不过卷包裹走人,再辛苦点儿找个新依靠,可是如果赢了,我就可以逍遥怡然地看着你,仍旧为个没心没肺风流倜傥的公子劳累。就目前发展来看,前景还是不错的。"
"公子,你不去赌这一场,也没人会说你什么。"
"老是白吃白喝,会真把自己当作了主人......你以为庄主会破坏一贯准则养个闲人?"见仁瞥了书影一眼,"看在他几个月来把我养得白胖,我就主动回报一点吧。"
"公子--"
"别揉了,越来越红,去拿跌打药来。"
书影应了声要走,见仁又嘱咐:"再告诉王婶多烧些热水,我要沐浴。"
"今晚,公子真的要--"
见仁并不理会他的欲言又止,自顾自向窗外打望:"哎呀呀,要下雨了。"
阮本业回到来仪轩,李微准正在前厅里等他。
"庄主请了兰廷楼大厨子在听风小楼设宴,并庄中各主事恳请大人赏光。"
兰廷楼是镇江府最上等的酒楼,厨子全是花重金从全国各地网罗,菜肴中不乏宫廷里也难尝的绝品。
"如此破费张扬不太好吧。" 阮本业端着头推脱。
李微准更加谦卑诚挚的表达了一番己方对他的敬仰莫不以一睹尊容为幸。
来往两三下以后,阮本业"盛情难却勉为其难"的点点头。
"不知道列席者出来贵庄主和各主事,还有谁?"
"一个小乐班,最是擅长江南丝竹,权为席间增加几许雅趣,大人如果不喜欢--"
"罢了。" 阮本业摆摆手,"家乡的乐调多少年未闻,庄主美意在下不客气的领受了。"
"那么小人这就去向庄主复命。"
"嗯。"
阮本业把茶盏放在桌案上,李微准从那脆脆一声响里听出心不在焉,再想起刚才来的时候被告知阮本业去了隔壁院子,脸上恭谨不变的作揖告辞,出门一拐,进了碧云居。
阮本业带来的贴身小厮跟了他五、六年,机敏可靠,不用多言语,只一个表情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他也看出阮本业回来后眉宇间多了些烟云,像烦恼又像是期许,身份使他不便明问,辗转着先讲了李微准在来仪轩等了多久说了哪些话,然后才趁着替阮本业换衣服时说:"老爷的袖子沾上什么了?"
阮本业仔细看了看,凑近鼻子闻闻,清清淡淡茶香。
"兴许是在那边喝茶时染上的。"
"这种味道不像一般茶叶。"
澄黄茶水,舒展的叶片,仿佛纱绢的柔嫩花瓣,缠枝莲花的茶具,以及如花掩树阴茶斟三循的男人。
"能泡出它的想必不是普通人吧。"小厮试探着续道。
阮本业丢开换下来的外衫,哼了一声:"韶华庄里藏着一个妖精。"
第十五章
听风小楼位于韶华庄东厢,过一座曲桥,从黄石假山中的夹道步步登高,一级级石板的尽头,粉墙朱梁,飞檐走壁。从它朝南的栗壳色雕花窗望出去,临池墨竹身形修丽,落在水面上的影子剪出虚虚实实。
席上开了两桌,面南是阮大人和季庄主,偏下面东的是庄里各主事,乐班就在和他们相对的夹角里。
时值傍晚,天色比往常暗淡,外边飘着细鱼粒,落在脸上只觉酥痒。
阮本业在季良的引领下入席,主事们的敬仰恰倒好处。
乐班统共六人,琵琶笛子笙箫琴,另有一人做歌舞。年纪都不过十五六七,个个模样秀气,混合了少年的柔俏和刚刚冒出头的成年男子的英朗。头发俱是仔细束在头顶,裹着雪青头巾,垂下两段散在肩背上,衣衫各异,抚琴弄笛的是窄袖,歌舞的则罩了高山流水一般宽袂的外袍,用藕荷宫绦松松系在腰间,一开口也是泠泠水声。
据说有的乐班为了让男性歌者保持清亮嗓音,会在他们很小的时候为其去势,但这个乐班不会这么做,因为请他们去的大部分人都更喜欢完完整整的身体。
江南曲调一首连着一首,随着推杯换盏的深入,加之阮本业又一副与民同乐和蔼亲切模样,初时的拘谨小心渐渐舒散,谈笑声音高了,行为举止的幅度也大了。
有主事醉红了脸,东南西北不分,扒着乐班少年的肩头叫娘子。有的本来喜欢闲时找两个小倌寻开心,自然不放过眼前机会,在鲜嫩的脸上手上揩了不少油。也有的仗酒借势,忠肝义胆为韶华庄谋前程。
季良呵斥了胆大的,阮本业眯眼抚着酒盅不语但笑。
韶华庄的根底他又不是不知道,连两江总商明里暗里多少提携,作为漕运关键的镇江府,韶华庄是关键中的关键。两天以来的观察,季良是有能力抗下相应担子,而且他拥有不错的手下,光是一个看起来乏善可陈的李微准,其头脑的灵活性处事的机敏性不亚于任何名将军师,想必这个乐班也是他找来的。
阮本业看着那些水灵灵的少年,和看着前一晚粉琢的少女一样意兴阑珊。他放下酒盅挟一筷菜送到嘴里慢慢嚼。
李微准起初提出请乐班的建议时季良不太愿意,理由有一部分是没有迹象表明对女人没兴趣的阮本业一定对男人有兴趣,另一部分却是他自小对乐曲缺乏喜好,进一步说,他能分辨出演奏的乐器的种类,但体会不出这一曲和那一曲的差异,要长久的听乐班演奏,他宁愿去造船场监督新船的建造进度。
可是,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要尽百分之百的努力,他不能错失任何机会。
阮本业脸上露出惬意享受表情的时候,他还想,或许一顿晚饭的忍受是值得的。
阮本业听了主事王德的一番慷慨陈词没有冷嘲热讽的时候,他还庆幸乐班的存在作用不可小视。
然而阮本业忽然泛出一点若有所思,他立刻瞟眼李微准。
总执事当然没有放过阮大人神情的变化。
下午碧云居里的相会见仁没有隐瞒,季良听说后叱了一句"胡闹"便要冲过去。
李微准比庄主多想了一步。
"看大人的反应,并没有厌恶或是排斥,碧云居公子是个见惯场面的人,料不会是随兴而为,况且此事未经过庄主,即便以后被捉为把柄,大可推言是那位公子自己主意,与庄里毫无干系。"
季眯着眼,曲指在花梨木桌上扣了几下,没有再说什么。
现在,李微准只愿阮本业是因心中有惦记而不是别的才走神。
宴席从酉时三刻持续到戌时五刻,至少表面上宾主尽欢。
雨仍像牛毛一样,但更密。
小厮打伞小心遮在阮本业头上。
见仁单身站在来仪轩门口台阶下,撑一把青竿油伞,听见脚步声徐徐抬头。门檐下灯笼昏黄闪烁的光照着他半张脸,映出清淡温和的笑。
"大爷回来得真晚,我因为您贵人多忘事,不记得下午之约了。"他的声音带了点春雨的轻和柔,又不是江南女人的娇媚喃语。
阮本业走近他,他的笑就浓了几许。
"看来您已经喝了不少,正需要一杯清茶。"
院子里,思月和另一个丫头候在堂屋外面。
"请允许在下僭越--劳烦两位姑娘沏些热茶来。"
阮本业住的房间是两进,他在外间的桌旁坐下,见仁收伞随手倚墙而放。
"虽然就在隔壁,我还是第一次进来,也没什么特别的。"见仁打量四周,"硬要说差别,住的人不同吧,我那儿就不会挂这些字画。"他凑近一副三友图,借微弱烛光端详,"真迹吗?"
"你该问你们庄主。"酒劲上来,阮本业支肘扶着额头。
"如果我问他‘苏州宋锦运至本地得花费几何',兴许他会更有兴趣解答。"见仁拢袖转过身,"毕竟天生是个商人,心思都扑在船来船往上,我怀疑洞房花烛夜的时候,他脑子里仍是盘算着婚宴花消得跑几趟船才赚得回来。"
"你寄人篱下,还敢对主人说三道四!"
"大爷会告发我的不敬?"
阮本业斜眉瞥他一眼,不说话。
思月停在门口:"大人,茶来了。"
"我来吧。"见仁接过托盘放在桌上,茶壶茶盏俱是细瓷点描。
见仁揭开壶盖瞧了瞧里面:"明前龙井。可见庄主为了大爷不吝好东西。"
高冲低斟,热腾腾的茶在盏里滚着波浪。
"趁热喝下去,解解酒。"见仁握着盏双手捧上。
阮本业看眼茶水,澄明清澈,鼻子里闻到的也是纯净的茶香,便接过去喝了。
"春风料峭,尤其夹着夜雨,可否允许在下关上门。"没有等待回应,见仁径直走到门扉处。
阮本业的贴身小厮立时有点紧张。
"我若要行恶,下午在自己的地方更方便,何必自投罗网。当然,如果你想见识你们家主人另一面,我是不会阻拦。"见仁挑眉,一袭婉转里透着足够的暧昧。
即便是再亲近的随从,主人的某些时刻也是禁区。
小厮寻思一小会儿,搓搓手:"老爷,小的就候在外面。"然后拉门把自己关在屋外。
"大爷的小厮真懂事。"见仁回身走近阮本业,"扶您去床上歇着吧。"
阮本业只觉头脑晕沉,张开眼,景物都显得虚幻,身旁支桌而立的青年,含着似无若有的微笑,定定的看着自己。
"你走。"
"嗯?"
"我要睡了。"
见仁轻轻一笑:"正是要睡了。不是说好了,我是您一夜的牡丹,大爷反悔?"
"走开,我没心情。" 阮本业胸口里闷上一股气,眉头纠结起来。
"至少让我扶您上床,来。"见仁手圈着阮本业肩背,另一只手托着他的肘,撑住他大半身体。
从隔离内外的垂罗帘雕花圆门下穿过,让阮本业躺上锦缎提花床褥。
阮本业猛得捉住见仁解他腰带的手,迷蒙的眸子发出警惕的信号。
"我只是想替大爷脱去外袍。"
手上承受的劲道渐渐松懈,见仁用做惯了的轻柔手法褪下阮本业万字纹外袍。
躺下的人多大半意识已经沉进另一个世界里,眉微微蹙着,见仁坐在床沿上,伸出手压在他的发际,两只拇指从眉心循眉骨分别抚向两侧,阮本业呻吟一声,没有抗拒。
"本业--谁曾经这样唤过你,还记得吗?"
"......父亲,母亲,和长辈。"
"那么,少爷呢,可有谁,声声念着?"
"府中仆从,还有,鸳鸯......"
阮本业的声音很低,也不太清晰,见仁凝了神仔细听。
"鸳鸯,是个漂亮的姑娘吧?"
"嗯。"
"很温柔?"
"......常常骂我笨蛋。"
见仁手上动作滞了会儿:"怎么会?"
"放纸鸢总会断线,摘枣总会拣到没熟的,端茶会烫着自己,惹她生气,她就一巴掌过来--" 阮本业的脸上浮现出美好的微笑。
见仁想到这个习惯假模假样的男人也有被欺压的从前,心里一阵好笑。
"然后呢?"
"我没有接过她伸出来的手,她走了。"
"随家人搬走了,还是,出嫁?"
"秦太守的儿子,收作了七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