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挑嘴是明白说出来,他挑嘴什么话也没有,也不做眼色,但就让你觉得浑身发毛,跟上辈子欠了他金子银子似的。"
明叔挑了担水进来倒进大缸里。
"小姑娘别在背后说人家坏话,小心找不到婆家。"
思月吐吐舌头,接过王婶递过来的酱菜跑出去。
王婶擦擦手,对明叔说:"住来仪轩的该不会是昨天来庄里的大人?"
"就是他。"明叔放下桶,"打水的时候看见他们那儿一个个神情紧张,杨主事亲自前后张罗,比侍侯他娘还尽心。"
"这么重要的客人,怎么不安排在东南院里。"
"这你都不明白?当官的遇上行商的,需要顾忌的地方自然很多。"
"哎,还是普通人好,跟谁来往光明正大,藏藏掖掖的难不难受?!"
阮本业当然不觉得难受,甚至享受。
来仪轩后补上来的酱菜总算对得起镇江府特产的名号,再吃两个汤包,茶水漱漱口,这顿早饭也还不错。
韶华庄后门出去不远过桥即是金山河,溯河而上,金山寺依山而建,从山脚到山顶,殿堂楼宇层层叠垒,寺裹山塔拔山,袅袅香烟缭绕青瓦黄墙。
季良陪着阮本业在大殿庄严妙相的佛像前面献三柱高香,被神态各异的十八罗汉围绕着,听僧人们抑扬顿挫的念经。
阮本业在一下下的木鱼敲击里跪拜祷求,李微准凑到季良身边微微摇头,昨天夜里转弯抹角的从阮本业贴身小厮那里没有探听出更多有价值的消息,季良不禁暗暗有些着急。
阮本业留给韶华庄的时间只有三天,这算长的,但头一天就出了岔子,不想办法尽早弥补,再有三十天也是白搭。
金山西有中泠泉,泉水绿如翡翠,甘冽醇厚,在唐代就被誉为"天下第一泉"。临近中午,季良领着阮本业在泉边的芙蓉楼品茗,老板早得到嘱咐,特意备好了各色菜肴。
这个老板和韶华庄前庄主是异姓兄弟,他见季良招呼得小心,便猜到行事不顺,私下里找到李微准问了问,捻着胡须说:"这位大爷怕是个嗜好不同常人的,我知道个小乐班,清一色俊秀的小哥儿,吹拉弹唱或是别的无所不精,不妨请去权当试试。"
天气忽然阴下来,担心落雨,一行人回了韶华庄。
阮本业托口身体疲乏,轿子直接送进来仪轩。
来仪轩和碧云居只隔了一堵墙,见仁听见那边人声重重,问书影:"谁来了?"
"好像是位大人物,京里做官的。"书影抓着一枝樱桃花,回头说,"这枝怎么样?"
"已经开盛了,要旁边带花苞的。"
书影又点着另一枝:"这枝?"
"等等--"见仁站近些,左看右看,"还是顶上的好。"
"太高了,我们没梯子。"
见仁瞟他一眼:"树是死的人是活的,你不会爬上去?"
"呃。"书影挠挠后脑勺老实说,"我不会。"
"作为男人你竟然不会爬树!"见仁像听见了多么骇人听闻的事睁大眼。
书影被奚落得耳根发热。
"我,我们从小就被教育要讲规矩,你问问庄里有几个会上树爬墙。"
见仁惋叹着摇摇头:"可怜啊。"
书影挺不服气,张口说:"公子会就上去让我们领教一下。"
"我嘛......"见仁得意地摸摸下巴,"小时候可是爬树高手,家里哪棵没上去过。"
换到书影惊愕了。
怎么看怎么柔弱的公子,也曾经是个淘气的孩子?!
"你什么眼神?不信是不是?虽然十多年没温习过了,基本功还是在的。"
见仁撩起衣摆塞进腰带里,脱了鞋扶着树干向上望,吸口气,略一跳,右手勾住粗壮的分枝,左手挽主干,双脚蹬空,身体就附在树干上。
书影没想到他真的要爬上去,慌了神,抱着他的腿说:"我信了,公子无所不能,快下来!"
"别吵。"见仁回头瞪他,"放手。"
"不放,除非公子松手下来。"
"我叫你放开。"见仁甩甩脚,摆脱书影,还在他肩上踩两下顺便借力,手上再一撑,一只脚就跨上分枝站定。
"瞧,不是很容易就上来了。"他怡然自得地俯视书影。
书影又是担忧又是后悔,不住的央求见仁快些下来。
"公子一定要顶上的花,我们可以想别的办法。"
"不,现在我想自己摘了。"
"公子,小心!哎--"
王婶和明叔听见院子里书影的哀号,都从屋里出来,正疑惑他一个人在树下干吗,顺着视线往上看,心里咯噔响。
"公子活腻了也别揪我们的心玩儿啊!"王婶没好气的仰头瞪着树上面的人。
"我只摘一枝花,马上就下来。"
见仁挪挪脚,瞅准了下一个着手点继续向上攀。
"下面这么多不要,非得上面的,你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放心吧,摔不了。"话音刚落,脚下就踩溜了。
下面的人"啊"的叫几声,见仁赶紧抱进树干,咽口唾沫,微掉头瞟着底下:"嘿,嘿嘿,意外。"
明叔早跑出去找梯子,王婶揪着书影:"要是有个万一,你就趴地上垫着,听见没有?!"
"我?"
"你有脸委屈?"
"不,不--"
书影扁扁嘴,只祈祷观音菩萨如来大佛众神仙保佑公子高高兴兴上去平平安安下来。
"哎,哎,看这枝怎么样?"见仁捏着花朗声问。
王婶和书影"嗯嗯"猛点头。
"就是你了。"见仁勾着唇角,向旁伸出手,"剪刀给我。"
"......公子。"书影颤着声音唤他。
见仁恍然大悟,只有用原始办法了。他握着枝条用力一折,"咔嚓"脆响。
樱桃树的那一边就是来仪轩,这里的喧闹早传过去。
阮本业心想中午时间谁在嚷嚷,问轩里丫头,支支吾吾语焉不详,忍了会儿,越发吵人,便走出去要自己瞧个明白。
白墙乌瓦隔开的旁边院里,枝繁花茂的樱桃树高高耸立。
从树下传来年轻小伙急躁的声音:"公子,到手了就快下来吧。"
又有个妇人带着讥诮说:"上去的时候多灵巧,下不来啦?"
"能上就能下,可我手上多了一枝花。"
循着混合羞恼、为难语气的声音望上去,团团拥簇的花枝间,立着锦衣锦裤的男子,左手挽树干,右手握着一枝花,只能看见小半张脸,肤色和四周的花朵一般粉白。
"那怎么办?......书影,趴地上!你看准了跳啊。"妇人口气里命令味道十足。
"王婶,可不可以先垫些被子,地很硬的。"年轻小伙可怜巴巴的说。
"叫你趴你就趴,要不是你怂恿公子能上去?"
"我没有......"小伙无力申辩,"哎哟"叫了两声。
"王婶别掐他了,跳他身上我还怕硌了脚,把屋里被褥都搬出来堆厚点,保管比他软和。"
要从两人多高的地方跳下去,树上青年说话时却带着淡淡笑意,仿佛吃饭睡觉一样平常不过。
"快点呀,脚都站软了,万一支持不住--"青年撒娇似的说着,扶着树干渐渐蹲下,垂脚就坐在枝桠上。
"明叔找梯子找到哪儿去了?"妇人谴骂一句,"你在上面老实点。书影,跟我进去搬被褥。"
"是,是。"青年的脸向里面转过去,片刻,悠闲的翘起右腿搭在左腿上,肩往树干上一靠,大半张脸转向来仪轩。
俗话说,站得高看得远,坐在高树上了望的感觉还真不赖。
见仁拿着花枝在鼻唇间扫过,极淡的香气。
端详了小会儿薄绢似的花瓣,视线晃晃悠悠荡进隔壁院子。
听说昨晚住进去一位贵人,他没兴趣探听详细,一辈子沾不上贵气也没什么,现在的生活令他满意,不,比起从前是非常满意。
就这么赖着吧,直到被榨干了赶出去,然后呢?
见仁歪嘴讥诮的笑。
他从来不考虑"然后"。
第十三章
阮本业昂头看他,看着他脸上浮现出淡然的说不出意味的表情,没来由的说道:"你可以把花枝先丢下去。"
接下来,他看见青年把头朝着他的方向扭过来,目光投到他身上,眉眼间露出惊讶,只一会儿,漂亮的单凤眼就弯起来。
"如果摔坏了,岂不白费我一番辛苦。"
"人摔坏了,花再美有身什么用?"
见仁看了看手里的花,摇着头:"非也,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突如其来的语句,伴着婉转轻柔的笑越过白墙青瓦。
天是阴的,云是厚的,花都带着些委靡,偏那笑颜显露着春光里缠缠绵绵的艳媚。
阮本业定定地望着他,眼角纹路聚起来。
"如此俊俏儿郎做了鬼,只怕阎王再不放手投生转世,我等凡夫俗子又要从哪儿寻找牡丹?"
"大爷真会说话。"见仁倚树挑眉,搁在叠起腿上的手把花枝在颌下挥扫,"世人皆知洛阳牡丹甲天下,这种角落里少了一枝半朵有谁在意?"
眼波里染上几丝浓云厚影。
"公子,梯子来了。"g
明叔忙忙奔至树下,把抗着的梯子放下来往树上一架,最顶端横木堪堪触着见仁的脚。
王婶和书影也抱着五颜六色的被褥枕垫,在梯子周围铺了一地。
见仁看着他们忙碌,话仍对着墙那边的人说:"牡丹脚软了,恐怕真得要摔坏。"
垂着的眼帘里面漫溢出四分愁四分怯,还有两分清淡的邪。
阮本业笑了笑:"你在引诱?"
"不,是试探。"见仁坐直了身体没有去看他。
等在树下的人听见他在和隔壁的说话,又看他脸上露出久违的神情,书影憋着气使劲摆手,想要阻止。
见仁只是望着他们。
"这是贵庄的待客之道?"
见仁歪身又靠在树上,居高临下斜斜看着阮本业:"百年修得同船渡,两三日的邻居也不知修炼几百年,要白白浪费?或者大爷愿意赏光碧云居,在这阴天午后,共饮茶中竹叶青。"
蕴含水气的风从见仁背后吹拂过去,撩起他额际碎发,枝摇花摆,掩着他的身体虚虚实实,绛青地蔓草纹的锦衣时隐时现。
像极一只被绊住引线的纸鸢,稍不留神就会乘风而去。
阮本业下意识的说了一个字:"好。"
出一个门进一个门,绕过梅丛,转过太湖石,樱桃树底下站着三个人,低眉顺眼,铺着一地被褥等等,五彩斑斓。
撇下贴身小厮独自前来的阮本业不急不缓的踱过去。
"难道碧云居的茶,是生长在樱桃树上?"
"茶不是,但花是。"
见仁挥挥花枝,待他走近,手上一抛,最中意的枝条在空中画段弧划个圈,阮本业张手摊开,正正接住。
"公子--"书影仰首扶着梯。
见仁已然移到梯子上,一步一阶的踩下来。
"明叔收拾一下,王婶准备水,书影去把那套青花茶具和芙蓉锦鸡瓶拿到花厅。"
见仁落了地,从书影手中接过鞋,斜倚在树上偏着腰提后跟穿上,再将撩起的移摆解开拍顺,回手讨要花枝。
"多谢大爷,这边请。"
花厅在正房南侧,精雕漏窗外,海棠艳红,嫩芽翡翠。
"正是‘不必开窗索花笑,隔窗花影亦欣欣'。" 阮本业捻着须念吟。
"隔窗终嫌疏远,三月春色,还须亲临方才体味其中意味。"
梨木小方桌近窗,见仁随意的把樱桃花插进白釉里红镂纹瓶里,斜枝单影。
书影端来整套青花缠枝莲纹茶具,见仁一件件搁到小方桌上。
只见那白胎底上芊芊折折的藤蔓,簇拥着藏蓝色火焰一样的莲花,淡雅幽菁,滋润明亮。
小竹炉上煮的水沸腾了,见仁取一些烫过茶壶茶盏,又揭开芙蓉锦鸡瓶,扁细竹勺空空的伸进去,满满扑了霜的卷螺似的茶叶舀出来,再洒进茶壶里。
待沸水略略温和些,不急着倒入茶壶,先将刚才仿佛排遣无聊随手摘下的娇嫩花瓣撒到壶里后,才把水掺进去。
细细水流对准茶壶入口,低起手,随即缓缓抬高,从高处冲下,银绿隐翠的茶叶在壶中旋转翻滚,近八分满时,迅速放低,减慢掺入的速度,将溢,封盖。
须臾,澄澈的茶水斟入盏。
阮本业一直不动声色的注视着见仁的一举一动。
骨节柔和皮肤细腻的手指捏拿间分寸恰适,皓腕的屈转折停也都刚刚好,轻盈流畅,闲悠舒展,配上他自始至终不咸不淡逍遥神情,且不论茶质本身,已足够令人赏心悦目。
再举盏浅啜,初入口涩,卷至舌根半分甘,待咽下心脾里全是勾魂摄魄的醇香。
饶是见多识广的阮本业也不禁微微吃惊。
见仁瞧在眼里,掀开茶壶盖子,给他看静静沉在壶底展如扇的叶片和悬在面上如翼的花瓣。
"茶是阳羡明前绿,经过特别揉制,花是未沾露水,鲜香都含得饱满,当然最主要的是--"见仁抬眼看着阮本业,"品茶人相合的心境。"
盖上壶盖,为阮本业续上一盏,然后,上身微倾靠在椅背上,双肘支在扶手上,一手握盏体一手托底,略俯头极小口的啜,每一下都只润湿了唇,鬓际短发顺着白净面庞勾出好看的弧线,微合凤目从睫毛下面欲敛又放的流出轻风淡月。
忽而天地间唯有这一茶这一人。
"莫非只一盏大爷就腻了?"
"......不。"
阮本业举起茶盏,见仁伸手挡住。
"已经凉了。"
说着三指捏盏底抽出来,尾指有意无意从阮本业掌根处擦过,轻得像绒羽拂水,泛出不可闻不可辨却直窜心尖儿的酥麻。
阮本业看他倒去残茶,添入新沸水黄褐液体在空中垂流时,反耀熠熠光彩。
明明整张脸都是幽谷清泉旁的安闲神情,明明整个人都如三遍水后的茶般冲淡平和,明明没有半星半点放浪挑逗,阮本业感觉耳根腾得热了。
"公子是何方人士?" 阮本业克制住莫名突来的颤抖,注视着见仁的眼睛。
"很重要吗?"见仁迎向他不闪不躲。
"这一手饮茶技艺,堪称世间绝妙,不是一般人随意可习得。"
"大爷谬赞。"见仁微点头莞尔,"不过是机缘巧合学到一点皮毛,比起真正个中翘楚差远了。"
"皮毛尚且如此,尊师一定非同凡人。"
"大爷说错了,他不但是个凡人,还是个薄命的凡人。"
不曾消退的笑只留个浅淡痕迹,别开视线呼出的追念里两三分真实。
那个买了自己半年春宵的宜兴男人,虽然已经不记得姓名长相,但恐怕穷尽一生也忘不了他对于茶的痴迷,甚至一触摸茶具便能感受到他严苛炽热的目光,荆条抽在手背肩头啪啪的声响。
"不对不对,肘要平抬,头不要偏!......再稳一点,想像从水里拈起一缕罗纱......"
他终于满意的叹息,头一次在床以外的地方做出亲昵举动,他捏了捏他的脸,想要说什么却被叫去茶园,然后再看见他,是上等柏木黑漆棺材里冰凉的尸体。
第十四章
见仁闭了闭眼,天色越发暗淡,澈明茶面上已看不清楚表情,于是他抬起头,望着阮本业。
"大爷想要用茶点吗?或许还有些梅糕--"
"你叫什么?" 阮本业问话很快,抢着赶着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