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任珠帘闲不卷————桃木梳

第一章
七月，临川郡。
"‘邺水朱华，光照临川'，古人诚不我欺哉，"身着一袭淡黄色长衫的青年男子摇着一把素扇，坐在飘香楼雅间向窗外随意看着，似乎是很满意地叹道，"果然是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机灵的店小二勤快地在男子面前张罗着，不多时已经整出了一桌精致的小菜来，小二给男子斟上了酒，讨好地笑着说："客官您请用。"说完了也不敢擅自下去，于是在旁边候着。
男子微颔首，抿了口酒，尝了几样小菜，眼光仍旧在窗外游荡，晃悠着看见斜对面一家药铺里传来"哎哟"一粗声惨叫，只见一个虎背熊腰的大块头生生地被扔了出来，此刻正躺在地上龇牙咧嘴地叫骂。
随即紧跟着出来一高瘦老头，老头儿生着白皑皑的胡子，正气得把胡子吹得一抖一抖的。大块头看见老头儿马上没了气势，蔫蔫的，任凭老头儿在他身上气愤地狠踹几脚。
老头儿指着大块头鼻子斥责一顿，转身向药铺门口立着的男子拱手抱歉，老头儿压低了声音，使得听不太清对话内容，男子的身形大半掩在了檐下，似乎是摆了摆手，老头儿如蒙大赦跑到大块头旁边踢了一脚，大块头闷闷地爬起来跟在老头儿屁股后面灰溜溜地走开了。
雅间内的男子看着有趣，摇着扇子便问道："这个是唱的哪一出儿？"从来听说恶霸欺良民的，这个"良民"欺恶霸的着实少见。
小二见问起了坊间八卦，正是看家本领，遂来了精神，说道："客官初来临川，有所不知。前两年临川来了个走方郎中到对面，喏，就是那家锦春堂，开了个药铺。开药铺本来也没什么，不过那个郎中怪得很，在自家药铺门前书了四个字‘江湖不入'......"小二说到这里习惯地停顿，想要吊吊听者的胃口，却接到男子冷冷的眼光，倏的心头一惊，心里哀叫忘了这个不是一般的主儿，怎么好用平日里讹银子的花巧？
小二冷汗正在那里冒着欢，黄衫男子别过头继续度量着那间药铺，开口道："说下去。"
小二听男子并无不悦的意思，不敢添油加醋也不敢有所隐瞒，只得颤颤着说下去，"他那门上写的‘江湖不入'就是说江湖事不得入内，你要是来看病抓药，不可端出江湖人的架势，不可带入江湖恩怨。因为那个郎中虽然年纪轻轻，但是确实有些本事，看好了许多疑难杂症，找他看病的人里头相互有过节的可不少。前面那个汉子八成就是和仇人起了争执被丢出来的。"
小二说完了，小心地瞄瞄男子神情，恰好这个时候男子回过头来冲小儿展颜一笑，"多谢告知。"随后起身，放了一锭银子在桌上，留了一桌几乎没有动过的菜走了。
小儿还兀自愣在那里，傻傻地捏着手里的汗巾，只觉得脸上嗖嗖嗖地升温，直到楼下老板娘大吼"死兔崽子又偷懒！"才急忙忙脸红脖子粗地奔下楼去。
黄衫男子出了飘香楼，穿过几条街，上了一辆早停在那里的青顶四轮马车。掀开门帘，黄衫男子笑嘻嘻地冲里面的人说道，"亲爱的娘子，我回来啦！"
马车内的人长着一张男女莫辨的妖丽面孔，斜了黄衫男子一眼，阴恻恻地说道，"信不信本座毒了你的眼，让你一世再看不到一个美人，右护法？"
"哎，小景你真是越来越不可爱。为夫好生伤心。"黄衫男子说完还做了一个西子捧心的动作来强调自己的哀怨之情。
被称为小景的人是毒教寒华门教主南宫景词，而黄衫男子正是教内左右二护法之一的右极烈。
南宫景词虽说平日里见惯了右极烈的轻浮，然而此刻见他一味调笑，不知怎的控制不住动了气，只见南宫景词忽而面向右极烈，一手搭上右极烈的肩头，柔声说道，"我怎么舍得让小烈伤心......"
右极烈肩头感到一丝轻微的麻痒，心想不好，玩笑开过头了，旋即正了神色，躬身回复道："禀教主，祈明楼已找到，就在临川郡内锦春堂中挂牌问诊。"
"那个唐胤文如何？"
"唐胤文已如教主吩咐被内应救出，其二人不日即可到达临川郡。"肩头的麻痒很快变为刺痛，痛感逐渐加深，右极烈攥紧双手，却是毕恭毕敬，不紧不慢地答应着。
"接下来右护法知道该怎么做了吧。"南宫景词撤回了手，淡淡地看着右极烈额头慢慢渗出的冷汗。
"是，属下即刻通知内应，引唐胤文去寻祈明楼就医。"
南宫景词似乎是斟酌了一会儿，方才缓缓道，"下去吧。"
右极烈喏了声退下，下了马车赶紧从内襟里摸出了一颗赤红的药丸吞下，可惜药效要一个时辰才能起效，其间的剧痛愈演愈烈，疼得右极烈龇牙咧嘴，心想教主的脾气最近是愈发不好了，阴晴无定的。右极烈不由地叹口气，忍着锥骨的疼去办差事了。
第二章
傍晚时分，祈明楼让小林关了店铺，正准备入后堂歇息，突然门外传来断断续续的敲门声。
小林忙活了一天，没好气冲门外喊道，"今天休息啦，非急症的明日再来！"
门外的人仿若没有听到，自顾自似乎有什么规律似地固执地停停敲敲，也不答话。
"这人耳朵聋了不成......"小林嘀嘀咕咕的，十分不愿去开门。反正自家公子有本事照得住，开业至今没人敢来闹事的，怕他怎的。
祈明楼在内室听那敲门声听了半晌，道，"小林，开门去。"
"哦。"小林这才不情愿地去放人进来，没办法，公子的话总是要听的。
进来的是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人，虽说是衣衫褴褛，因为实在破得厉害又沾了泥污，但是若是单看布料，倒是上好的织锦。
男人向从内室出来的祈明楼一揖，自报家门："在下唐胤文。"
祈明楼回了一礼，"阁下所来何事？"
唐胤文捋起破烂的袖子，翻过右手臂露出内侧，只见蜿蜒两道细细的青紫沿着血管边沿交错蔓延上去，昏黄日光之下显得很是诡异。
祈明楼思忖了一会儿，确定似的伸手用指尖轻轻抚摸那两道青紫，感觉似活物一般微微耸动，肯定地说道："双栖。"
唐胤文点点头，收回手放下了袖子，用赞许的口气说道，"不错，看起来似乎是‘双宿'，其实非也。祈大夫好眼力。"
"过奖。不过既然阁下知道是什么毒，想必也知道此毒无药可解。"
"这条手臂的确是废了，但是，"唐胤文目光灼灼地盯着祈明楼，"我还不想死。"
祈明楼默默看着唐胤文，终究还是叹了口气，道："阁下请随我来。"
祈明楼带唐胤文进了的不过是一间普普通通的厢房，吩咐小林去烧了一大浴桶水，便掩了门取药箱，倒弄起一堆瓶瓶罐罐来。
唐胤文在一边静静坐着，他本不是多话的人，但是看着祈明楼挑了几个小瓶子后便没了动作，悠闲地为两人倒了茶喝，还是忍不住问道："祈大夫，你打算怎么解毒？"
祈明楼喝了口香茶，眼神似不经意在屋顶上扫了一圈，说道："双栖无药可解，我能做的不过是保你一命罢了。阁下的手臂虽然能留着，但是却无法再提刀舞剑了。"
唐胤文一笑，道："能活下来就好，一条胳膊而已。"神情却是难免有些凄凉，练武之人少了右臂，其中辛苦非常人可以想象。
约摸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祈明楼起身试了试浴桶内温度，从一个碧绿的广口玉瓶里倒出一小片冰精放入，原本还冒着丝丝热气的水一下子冰了下来。
"请宽衣。"
唐胤文也不多问，迅速除去身上衣物，待唐胤文脱得一丝不挂了，祈明楼才迅速打开之前挑出的瓶罐将其中的药物尽数倾倒入浴桶，那些药物遇水即化，片刻便看不出一点踪迹，浴桶内的水依旧清澈无比。
祈明楼吩咐道："现在快坐进去，小心右臂不可沾得里面的水。"
唐胤文依言坐入浴桶，除了冷得有些刺骨，与一般的水并无异样，不禁询问地看向祈明楼。
"右臂抬高。"祈明楼摸出随身的银针，以七星扣月法打开唐胤文右臂的主穴。
就在祈明楼扎完了最后一根银针，冰水中冒起薄薄的一层绿雾，浮在水面上也不散开，唐胤文还来不及惊讶，浸没在水中的身体突然一抖，四肢百骸里热辣辣的灼痛感迅速流窜。
"忍住，不要乱动把雾溅开来。"祈明楼将自己的左掌心与唐胤文右掌心相对，引导着双栖沿着经脉渐渐聚集到右臂上来。
唐胤文狠狠咬着牙极力遏制想要从给他带来烧灼感的浴桶里窜出来的本能，倒真的没有怎么动弹，绿雾在水面上方安稳地飘来荡去。
祈明楼看唐胤文忍得辛苦，单手捞过桌边的药箱，取了一粒药丸递到唐胤文嘴边，"含着。"
唐胤文张嘴含了，一股清凉感在口腔内弥散开来，顺延而下，灼痛竟然去了大半，不由感激地道了声谢。
待到双栖之毒渐渐都集中移向唐胤文的右臂，可见右臂上缠满了细细的青线紫线，密密地几乎占满了整只手臂，这个时候那些线就更有了活物的感觉，肉眼都能看见其间的蠕动。祈明楼看时机已到，低头对唐胤文说道，"切经断脉乃十指连心之痛，但还望阁下不要乱动。"
唐胤文坦然一笑，"请祈大夫动手吧。"
祈明楼右手飞速将银针拔除，仍以七星扣月法扎入主穴，不过此刻是封闭右臂穴道，同时催吐内力，硬生生震断唐胤文右臂经脉。
顿时，何止是十指连心之痛，瞬间的剧痛几欲将人逼疯，虽然有止痛药丸压着，唐胤文还是把牙都要咬碎了一半，身体不停轻颤，绿雾有些终是溢了出来飘向石质地板，把地板溶出了浅浅的坑来。
运气一个小周天，祈明楼收了手，从药箱里取了一个葫芦来，倒出些白色粉末细细地撒在绿雾之上，待绿雾尽数散了，才把哆嗦个不停的唐胤文从水里拉出来，并朝门外唤了声小林。
等候在外面的小林抱着毛巾和一叠干净衣物进来，麻利地给唐胤文擦干了穿上衣服，二人扶着虚脱的唐胤文到床上躺好，唐胤文动了动唇，想要说些什么。
"阁下的毒如今聚集右臂，于身体别处已是无碍，此时说不出话是因为药性的关系，明日便可开口。切忌这个月内不要使用内力，也小心不要让右臂受伤流血。"
祈明楼吩咐完了，便要同小林离开。突然唐胤文抓住祈明楼衣襟，用眼光瞟向自己来时穿的破衣。
祈明楼让小林递过来给唐胤文，唐胤文在破衣服里摸索了一下，将一个明黄色的小纸包递给祈明楼，祈明楼接了也不打开，凑到鼻子底下闻闻，惊讶道，"这个难道是......"
唐胤文谨慎地点点头。
祈明楼笑了，"算是诊金？"
唐胤文再次慎重地点点头。
祈明楼凝视脸色苍白的唐胤文半晌，掂量了一下手里的纸包，"那我就不客气收下了。"
待祈明楼携着小林离开，一直趴在房顶上的黑影也咻得一闪飞回去报告消息。
南宫景词听了黑影的叙述，得知原本必挨不过五天就要穿肠烂肚的唐胤文，算是让祈明楼从阎王手里抢了过来，阴阴一笑："断经续命？有趣。"
"那‘一线天香'如何？"
"回禀教主，唐胤文将‘一线天香'交给了祈明楼。"
"他以为这样就可以保住镇山之宝了么？"南宫景词不屑地说道，"也好，我们且去会会这个药师嫡传弟子祈明楼。"

第三章
唐胤文一直昏迷到晌午才醒转过来，嗓子眼里火烧火燎的，待要伸手给自己倒杯凉茶，才发现右臂一点知觉都没有了。
正在这个时候小林进来给唐胤文送饭，看到他起来了便道："哎你果然醒啦！"
"嗯，我睡了很久么？"唐胤文不动声色地问。
"没有很久，"小林扳着指头数了数，"也就两天两夜吧。公子说你这个时候会醒，让我给你送饭来。"说着，把盘子里的饭菜简单布了下，"你吃吧，吃好了放着我过会儿来收。"
"谢谢。"
小林出去后，唐胤文用左手拿着筷子笨拙地挟菜，还没来得及惆怅，忽然背后凭空多了生人的气息，猛一转身，看见身后立着一个男子，摇着把素扇正一脸好笑地看着他。
右极烈！--唐胤文一惊之下闪身退后，然而稍稍提气，胸腹便是凶猛的灼痛感，唐胤文不敢再动用内劲，恶狠狠地瞪着眼前笑嘻嘻的男子。
右极烈摇摇扇子，仿佛与唐胤文是多年好友一般笑着打了个招呼。
"唐兄，怎么不见梅儿呢？"右极烈四顾了一下。
"哼，你当我不知道她是你们邪教派来的奸细？"
"原来唐兄早就识穿了。那敢问梅儿现在何处？"
"给我一刀砍了。"唐胤文心里一痛，或许是刚才运气的缘故吧。
右极烈故作惊讶，"咦？既然唐兄都知晓梅儿是内应了，怎么一刀就给杀了呢？想梅儿也算是一个标致的黄花大闺女，至少也要先奸后杀嘛。"
唐胤文听了面孔一阵扭曲，"你以为人人都如你这般变态！"
右极烈笑眯眯听了丝毫不生气，道："变态也要资质，如我这般玉树临风的高手变态起来才有风流韵致不是？"之后，话锋一转，指着唐胤文裸露在外，青紫交错的右手道，"不过，唐兄正道君子，既然没有将梅儿先奸后杀，为何这‘双宿'变成了‘双栖'呢？"
闻此言，唐胤文的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绿，绿了又青，一时间煞是缤纷。终于，唐胤文被气得喉咙一甜，哇得吐了口血出来。看着地上红艳的血，唐胤文忽然眼前重叠了那天杀死梅儿的场景，此时也不管什么医嘱，唐胤文强提了一口真气扑向右极烈，欲拼个鱼死网破。
鼎盛时的唐胤文尚且不是右极烈的对手，此刻废了右臂，手无寸铁内力不济，还要忍受每个毛孔传来的灼痛感，完全是以卵击石的局面。
右极烈单手执扇，挡，隔，挑，刺，玩儿似的和唐胤文过着招，还故意引着发狂的唐胤文打碎家什弄出了大大的声响。
锦春堂不过二进二出的格局，这点打斗声很快传到了前堂。
待祈明楼赶到后院，右极烈正好整以暇地立在院落一角，几步开外披头散发的男人红了一双眼单膝跪地粗重地喘气，似在准备积攒够了力气再发动攻击。
祈明楼快速扫了眼面前的情况，观察对方气息吐纳，身形精神，自知绝不是那个执扇男子的对手，而唐胤文妄动真气，体内未凝的剧毒流窜，眼看命在旦夕。想着过半个时辰要提醒小林来清理后院，可能顺便还要收尸，祈明楼不再多看两人，转身欲走。
被无视的右极烈自然没那么容易放过祈明楼，身形瞬移到了祈明楼面前挡住了去路。
"都说医者父母心，祈大夫怎么见死不救？"右极烈打量着眼前清冷的男子，心想此人年纪尚轻的，看见如此场面还有这般淡定修养倒不容易。
"擅用真气，毒入经脉，回天乏术。"
"他好歹是你的病人吧？"右极烈一手捻了个破空决，好不容易站起来的唐胤文又趴下了。
"我又打不过你。"
"没交手怎么知道？"
"明知不敌，何必浪费力气。"
右极烈和祈明楼这么聊天似的一来一去的，眼看唐胤文毒侵心脉就要升天，好歹右极烈还没有把教主的大事完全抛诸脑后，右极烈以扇点穴，暂时封了唐胤文心脉，一手提了人，右极烈对祈明楼道："麻烦祈大夫随我走一趟。"
祈明楼听他说着邀请却是用不容置疑的命令口气，这才无奈道："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