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任珠帘闲不卷————桃木梳

祈明楼还想询问一些关于碧云株的药理，但葛仙已不耐烦地把二人请出了庄园，临末悄悄递了一只细短竹管给祈明楼，道："下月便是单月，来之前记得折了这箜竹。"
归程比较来时要顺利许多，回到了寒华门，祈明楼便告辞制药，南宫景词派了两个门人给祈明楼当下手，祈明楼也没有拒绝。
南宫景词看着祈明楼渐远的背影，不由自问这药得的是否有些太过顺畅了。

第十四章
碧云株的模样，看起来就像是翡翠雕铸的碧草，隐隐放着青光，三叶碧云不过手掌大小，翠绿欲滴地被托在手心里刹是可爱，赤红的根部已经被葛仙处理过，不可能借着如此短小的根茎再培育新的碧云株。
祈明楼把那两个名义上的下手，实则监视自己的人晾在一边，虽然不喜不习惯有人观摩自己制药，不过若是不让他们看着，南宫景词自然也有办法在暗处监督，还是这么明着来的好。
索要了一套玉制药具，祈明楼在寒华门的药房里小心处理碧云株，争取不浪费一丝一毫。动作精细速度却不能慢，坦坦荡荡地当着两个"督察"的面，切割研磨，捣鼓来捣鼓去，看似机械重复，却以一般人难以察觉的动作，悄悄分留下了一大半的墨绿药液。
次日，祈明楼温热了碧云株的残渣，混合了金蟾丝毒的解药，调得稀薄了，配装在十来个小瓶子，再分别往里面加入了不同分量的各类南宫景词提到曾经中过的毒药的解剂。
午后去了南宫景词那里，没费多少唇舌，取得了小碗毒血。
祈明楼将试剂和毒血一一混合，调整解药比例。如此又试验了两三天，确定了最完美的比例之后，这才将碧云株的提取液混和了各类解药还有一线天香，投入药炉炼制。
炼制的过程不用祈明楼亲自看护，寒华门以毒物见长，提炼药物不乏好手。
隔夜，小林正要伺候祈明楼沐浴，刚倒完热水，便被祈明楼叫住。
祈明楼摸出了自己那套银针，褪去上衣，对小林道："我够不到背，需要你助我银针入穴。"
小林惊讶道："公子你说什么？小林不会啊！"
祈明楼自己捻了五根针，道："我已制得灵药，不过必要在三日内服下方可。你助我打通筋脉，则我两日便可抵达遨云山庄。"
小林奇怪道："遨云山庄？公子我怎么越发听不懂你的话了？"
祈明楼道："你家庄主等着药用呢。若是送得迟了，谁也担当不起。"
看看小林还在继续装傻，祈明楼淡淡道："自你第一天出现我便知你是秦庄主派来的人。"
小林闻言，终于收起了之前惊讶的表情，狡黠一笑，道："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祈明楼看了小林一眼，递给他四根银针，指明了穴位，道："数到三你便贯了内力一齐扎入。"
小林依言，捻针在手，嘴里却问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祈明楼不理会，数了三声，自己五针，小林四针，九针伴着内力刺入穴道，当即锥心剜骨的强痛袭来，疼得人簌簌发抖，额上青筋直暴。
不过好在没半柱香的时间，疼痛减息，被尘封许久的内力重聚丹田，浑身融融暖意。
祈明楼披上衣服，擦擦额头的汗，见小林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道："怎么了？"
"你还没回答我是怎么看出来的。"小林不依不饶地纠结着答案，看来很是介意。
祈明楼皱皱眉头，道："我猜的。"
"说谎。"
祈明楼不欲和小林在这个问题上多做争执，他要赶着去给师父送药，便道："你需替我争取时间，不要让南宫景词太早发现了。"说完便要离开。
小林一个箭步挡在祈明楼面前，"你先告诉我出了什么破绽。"
祈明楼虚晃退后，脚下踏着精妙绝伦的步法，一闪身便出了房门，身法飘渺足不沾地，小林不及反应，连祈明楼的衣裾都未碰到，人已去得远了。
小林眼看青色身影在夜幕中飘忽腾挪，片刻已经出了视线可及范围。祈明楼所用的轻功竟然是江湖上许久不曾出现的平步凌霄。
天明，有晨扫的寒华门人发现小林昏迷在祈明楼卧房内，急忙救醒了人，带到南宫景词面前。
小林幽幽醒转，见了南宫景词，行礼道："百里瑶灵参见教主。"
"祈明楼呢？"
"昨夜他用药迷昏属下，此刻想必已经出了长白。"
南宫景词不动声色道："一般迷药你怎么会轻易着道？"
"祈明楼恢复了功力，瑶灵不及闪避，只觉得颈后一麻，待反应过来为时已晚。"
南宫景词见百里瑶灵颈下三分处果然有一细小红点，道："你说他恢复了功力？"
百里瑶灵颔首称是。
南宫景词低头思量了片刻，竟然笑了起来，慢慢道："好，好得很。"
略略思索，便明白祈明楼之前必定是用秘术封住了自身的功力，只是不知道他的目的何在。
南宫景词让门人送来祈明楼所查阅过的典籍的篇目，细细看了，见其中多的是关于金蟾丝毒与混合毒物的解法，然而在其他的文章里，还有不少的是关于碧云株起死回生功效的传记，真真假假掺杂其中，但是在藏书阁里所有相关的文献，祈明楼都曾借阅过，有些还不止一次。
南宫景词虽然中了剧毒，却暂时性命无忧，何来起死回生之说？只能是有人，而且是很重要的人，让祈明楼一心想要让他起死回生。谁？南宫景词毫不费力地就联想到了祈明楼视之甚重时刻牵挂的药师苏惜酒。
江湖传言苏惜酒在两个月前亡故，可没人知道原因，也没人见过苏惜酒的坟茔。江湖传言多半不可全信，却也不会空穴来风。最有可能的便是苏惜酒伤重几乎不治，却给祈明楼吊了一口气，而祈明楼在闹市挂诊讲不定只是一个幌子。
碧云株世所罕见，不过也总有一部分人知道此物在寒华门禁地可得。苏惜酒为当世药师，于这奇花异草的掌故总是比其他人知晓得多，祈明楼大概就是从苏惜酒那里听来此物。
一般人若是要过了寒华门的重重防卫，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抵达禁地求取碧云株，再要全身而退，几乎是不可能的，而祈明楼由着南宫景词带入禁地，当中自然省下了大力气。
虽然有些细节还是不甚明了，但南宫景词已经基本推测得八九不离十，当下一股隐约觉得被欺瞒被利用的愤怒烧起来，南宫景词恨得一掌拍在手边青石桌上，硬生生把石桌震成粉齑！
南宫景词随即拂袖而起，把右极烈叫来，面沉似水地命令道："不论手段，把祈明楼给我抓回来，留着一口气便可。"
南宫景词生平还从未被人如此戏弄，当下冷冷一笑，心道：好你个祈明楼。

第十五章
祈明楼半抱着昏迷的苏惜酒喂他喝下最后一盏药汁，再把人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躺平了。
凝视着苏惜酒清瘦憔悴的病容，祈明楼喃喃道："师父，你怎么就那么傻......"
秦惊鸿推门而入，看见的就是祈明楼坐在床边，一手三指搭着苏惜酒的右脉，出神地望着苏惜酒，整个人看起来很是恍惚。
秦惊鸿走过去把苏惜酒的手从祈明楼那里抽出来放在身侧，细心替苏惜酒掩好了被褥，对祈明楼道："小祈，你辛苦了。"
祈明楼抬眼看看面前高大英俊的男人，又低了头去看自己的师父："我要救师父和你没关系。"
秦惊鸿听出了祈明楼话语中的冷淡，明白他对自己的敌意何来，道："惜酒的事就是我的事。"
祈明楼冷冷道："师父的命却不是你的命。"
向来不可一世，视众生如草芥的秦惊鸿闻言面上流露出难掩的沉痛悔意，闷声道："我会好好待惜酒。"从今以后，再不让惜酒伤心失望。
祈明楼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道："半个时辰之后，要给师父打通筋脉过血。"自己之前送药为了赶时间，甚至动用颇折人的损平步凌霄的轻功，伤了元气，而过血不容得半分差错。
秦惊鸿道："我已经准备好了。"
祈明楼虽然十分不待见这个陷害师父的男人，此刻也只能依仗他的深厚内力把苏惜酒封闭月余的周身穴道一一冲开。
苏惜酒曾经被震断过主筋脉，之后调养不当，毒侵心脉内脏俱损，祈明楼赶到的时候已经闭了气。祈明楼死活用母子同命蛊将尸骨未寒的苏惜酒抢回了一口气，又用金针淬了药钉入了苏惜酒几乎所有的穴道，这才好歹把苏惜酒从鬼门关拖了一点回来。
只是这个同命蛊很是吃精气，祈明楼为了给苏惜酒吊命，封留了自己九成多的功力。直到前日才迫不得已解除了封印，急急忙赶来。还好与秦惊鸿有约在先，秦惊鸿见苏惜酒指尖微微泛黑，便知道祈明楼撤了内力，立刻把苏惜酒全身浸没在早备好的雪莲冰水里，以延缓反噬。
祈明楼再三叮嘱了秦惊鸿在冲穴过血时要注意的地方。
秦惊鸿定定地看着祈明楼道："小祈你放心，我不会再让惜酒受伤害。"
祈明楼虽不愿相信秦惊鸿，但现在也要说服自己选择信任他，便不再多话，见时辰已到，褪去苏惜酒全身的衣物，让秦惊鸿扶正了，深吸一口气，以诡妙的手法迅速拔除了所有的金针。
秦惊鸿待祈明楼点头示意可以开始，运掌抵在了苏惜酒的背心上，凝神引导内力在苏惜酒身上流转，不可过急也不可过缓，遇到阻滞祈明楼自会在一边刺穴相助，然而力道总是要秦惊鸿来把握，如此过了一个时辰，才冲开了不到一半的穴道。
这冲穴过血极是损人心力的，且一旦开始了就不能半途而废，饶是秦惊鸿此时也不免觉得吃力，却仍旧集中了注意力一点也不敢放松大意。
祈明楼一手搭着师父的脉相，一手运针辅助秦惊鸿，不时指示一二，虽然也把神经绷得紧紧的，相对秦惊鸿还是轻松了许多，瞟到秦惊鸿汗湿重衫的样子，不由五味杂陈。
人对轻易送上门来的东西，总是不以为然不屑一顾，肆意玩弄随意丢弃，非要到了支离破碎无可挽回的地步，才懂得心疼懂得宽容。
将近两个时辰过后，总算顺利打通了苏惜酒全身的筋脉，祈明楼替苏惜酒披上衣服，稍稍垫高了枕头让苏惜酒躺下。气血循坏，碧云株的奇效慢慢浮现，只见苏惜酒的胸脯微微起伏，脸上也有了一些活人的气色。
只是毕竟苏惜酒做了两个多月的活死人，还差了一口人气。祈明楼咬破舌尖，含了一口自己的鲜血哺给苏惜酒。秦惊鸿见了有些吃味，但是见苏惜酒在鲜血刺激下竟然慢慢睁开了眼睛，那些不悦马上就被抛到了九霄开外了。
"惜酒--"秦惊鸿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都有些抖。
苏惜酒朦朦胧胧地看了眼秦惊鸿，又看看祈明楼，虚弱地换了声"祈儿"，又阖眼昏了过去。
祈明楼马上搭了苏惜酒的颈脉，确定无碍才长吁了口气。
秦惊鸿忙问道："惜酒他怎么了？"
"碧云株药性霸道，需要慢慢吸收。让师父先睡一会儿吧。"
祈明楼原想叫秦惊鸿出去，但是男人坚持要在一边守着苏惜酒醒来。
"师父根本不想见你。"祈明楼不客气点明道。
刚才苏惜酒明明看见了两人却只单单叫了祈明楼。
秦惊鸿低头凝视着苏惜酒，顺手把他散乱的头发拨到耳后，动作温柔至极。
"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加给惜酒的伤痛，自然应该由我来替他抚平。"秦惊鸿低低地道。
可能是因为那句话里藏了太多纷扰纠缠的过去，也可能是因为男人说话时悔恨凄然却坚定异常的侧脸，祈明楼一时不忍竟然有了同情的感觉。
祈明楼到底没能狠心赶人，就留了秦惊鸿在师父身边。
祈明楼对恩师当然是悉心救治，全力以赴，秦惊鸿更是恨不能将山庄内所有的珍稀药材一股脑儿全塞给祈明楼炼药，所以苏惜酒的脸上终于透出点红润来，精神了许多。

第十六章
过了几日，苏惜酒勉强能坐起来，斜靠在床榻上，一口一口吃着贴心徒儿细心烹制的药膳粥。
"师父再吃一口吧，虽然加了黄莲，但是我也放了很多甜梗进去，一点也吃不出苦味来的。"祈明楼怕苏惜酒吃了嘴涩，尽量在不影响药性的前提下把味道调得清甜些。
"我已经很饱了。"苏惜酒微笑着对这个巴不得把一锅粥给自己喂下去的徒弟道。
祈明楼见苏惜酒今天确实已经比昨日吃得多了，这才作罢，收拾了食具，道："那师父你睡一会儿。"
苏惜酒这几日吃了睡睡了吃，很有些受不了，道："祈儿你过来陪我说说话。"
"说话多伤神，还是睡觉好。"
"那你说，我听着。"反正不要睡觉就行。
祈明楼无奈在边上坐了，苏惜酒自然地握了祈明楼的手圈在掌心里，就像对他小时候那样。
"这些日子祈儿你都在哪里？"
祈明楼老实地回答："在长白寒华门。"说着冷不防想起了一个人，祈明楼有片刻的走神。
苏惜酒摸摸祈明楼的头，敏锐地问道，"是不是过得不好？"
摇摇头，"我是去替他们教主解毒，并未遇人刁难。"
苏惜酒在心里叹口气，这个徒弟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太要强了点，嘴上服软，其实轻易不肯认输，有了苦楚自己尝着，表面上逆来顺受的坚忍，不过为了掩饰百转柔肠的脆弱。
苏惜酒把祈明楼轻轻揽过来，孩子似的抱在怀里温柔地抚摸，指尖不经意似的滑过祈明楼的颈脉。
再次贴偎在最敬爱的人的怀里，只有在这个亦师亦兄的人面前，祈明楼才能真正放松身心。
苏惜酒抱着这个大孩子，道："祈儿，对着我也要撒谎么？"
祈明楼微微一僵。
苏惜酒慢慢安抚了祈明楼的僵硬，道："若是他们没有欺负你，你这一身的剧毒从何而来？"
还是瞒不过师父。祈明楼把头埋在苏惜酒怀里，闷闷地把不得已服下寒华似雪，还有求得碧云株的经过一一说了，只不自觉瞒下了红鸾毒发被南宫景词强迫和其后的几夜荒唐。
苏惜酒默默听了，越发搂紧了祈明楼，心疼不已。
"寒华似雪并非无药可解，难的是必需要同炉丹药作引子，"苏惜酒道，"少不得还要回去找那个南宫教主了。"
祈明楼往苏惜酒身上蹭了蹭，难得孩子气道："我不想见他。"
苏惜酒宠溺地摸摸祈明楼柔顺的头发，道："那师父替你去。"
"不好！"怎么能让师父碰到那个人？祈明楼直觉这个提议不可行。
"寒毒最好及早解了，拖得越久越是难除，我怕你落下病根，就像那个时候一样。"苏惜酒耐心劝道。
祈明楼明白苏惜酒说的是他小时候中的红鸾蛇毒，面上不禁红了红。
"还是徒儿自己去吧。"该来的总要来，干脆解决了也省得挂心。
苏惜酒侧过头默默地凝视了祈明楼一会儿，颔首道："也好。"
苏惜酒问了祈明楼压制寒毒时曾服用的药物，斟酌之后略略颔首道："大体不差，不过要去寒毒之势好比消退热症，祈儿你用药起势缓了些，后劲又稍显冗长......"苏惜酒提笔在药方上增减一二，递与祈明楼微微笑道："这样可好些？"
祈明楼看了，心想自己到底是比师父差了那点百炼千锤的老辣火候。
苏惜酒缓缓道："重药该用的时候便不应瞻前顾后。一旦烧不尽绝那痼疾，春风吹又生后便再难除去。祈儿，你这毛病两三年前本已去得差不多，怎么如今又犯了？"
祈明楼闻言，敏感的心里好似镜湖起了圈圈涟漪，飘荡抓挠着某处，却一时说不出那扰乱春水的源头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