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衣服套上。"孙昕从床上抽了一件外衣,丢给了宝生。宝生那一身短衣,冷得嘴唇发紫。
"少东家?"宝生不解地看向孙昕。
不知道说什么,宝生只得套起了孙昕的衣服,看来,孙昕应该不是在生气。
孙昕的外衣,宝生穿起来几乎拖地,孙昕高挑,而他却只是个瘦小的少年。因为在屋外站了许久,宝生一张清秀的脸被冻得没了血色,苍白的肤色上,一双眸子黑色的眸子幽深幽深地看着孙昕。
这是个惹人疼爱的少年,聪慧却又胆怯,为自己可能做错的事情,一脸的忧愁与沮丧。
孙昕伸了下手臂,将宝生拉到怀里,以一种类似于拥抱的姿势揽着宝生,宝生果然浑身很冰冷。那夜,他受委屈,独自一个人跑去甲板,也是像这样被冻坏了。
孙昕的胸膛很温暖,很厚实,宝生轻轻靠着,不敢抬头看孙昕,他闻得到孙昕身上的味道,那是衣服熏过艾草的香味,夹杂着孙昕的体味。
宝生始终低着头,本来有些苍白的脸又开始潮红,连耳根都红了。
"去睡吧,明日早些起来。"孙昕平和地说道,他轻拍了拍宝生的肩头。
"嗯。"宝生退离了孙昕的怀抱,踉跄的跑回了自己的房间,他始终不敢抬起头看孙昕一眼。
看着宝生离去的身影,孙昕为自己适才有过的举动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他似乎是。。。拥抱了一下这个乖巧的少年。
最初,孙昕以为他所看到的只是一位贫困,单纯的少年;后来他知道这个少年极其聪明,甚至不亚于他少年时代;再后来,这个细腻、温和,有时候也会有些小倔强的少年,成为了他生活里不可少的人,一个以慇勤、或说是诚惶诚恐的态度呆在他身边的小厮。这个少年似乎一直都在渴望着他的认可,还有几分关切,而他却也一直吝啬去给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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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昕如往常一样早早起来,他醒来时,宝生已将梳洗的用具准备好了。孙昕梳洗完,穿戴整齐,准备出门。
"宝生,珍珠枕放在箱里,去将它拿出来。"
孙昕边系着玉佩边说道,他是个梳洗穿着一向自己动手的人。
宝生翻了孙昕的行囊,找到了那一件木盒,木盒宝生倒是眼熟,里边装着的正是那件珍珠枕。
"这珍珠枕原来还没送出去啊?"宝生拿出珍珠枕,迷惑地低喃,宝生还以为这珍珠枕送给了那位波斯兰男子了呢。
"哦,那你以为这是送谁的?"宝生虽然说得很小声,但孙昕还是听到了,而且还似乎饶有兴致的。
宝生不好意思的笑了,他也不知道他怎么会想到是送那位波斯兰男子的呢?
"少东家,要出门吗?"宝生笑着问道,转移了话题。
"有笔生意要谈。"孙昕回道,然后便走出了寝室,宝生抱着珍珠枕,跟随着他。
占城在闹饥荒,对生意多少有影响,不过孙昕并无货物要在占城售出。饥荒的时候,最值钱的不是奢侈品,而是粮食。
孙昕出门的时候带上了宝生、庆新、千涛、留主簿还有好几位水手。他前往的是当地一位大富贾的家中,这位占城大富豪叫胡夏,三十来岁,长得低矮肥胖,但气度不凡。
让宝生很吃惊的是这位胡姓富贾的府第极其富丽堂皇,甚至远胜过身为王族的陈兴道,此人只怕是富可敌国。
仍旧是丰盛的酒宴款待,与陈兴道所不同的是,他在里屋单独招待了孙昕,而两人交谈的内容却是没人知晓的。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谈什么,这么神秘。"在大厅酒宴上坐了一会,千涛就有些呆不住了。
"并不奇怪。"留主簿回道,低头继续吃喝。
"是不奇怪,胡夏肯定有批货急着出手。"庆新也是一幅不以为然的表情。
"是不是因为价格太低廉了,所以不想让人知道?"宝生轻声问道,因为庆新说是急着出手,而且占城又在闹饥荒,所以宝生才想到这点。
"小子,你还蛮机敏的。"留主簿看了宝生一眼,他本还以为宝生只是个乖巧的小厮。
"你可别小瞧他,他可聪明着呢。"千涛也夸赞了几句。
宝生尴尬地笑了笑,他很高兴别人夸他,不过他聪不聪明,自己也不知道。
"说起来,我有跟天富提过,让他到你那里学管帐,宝生很适合做这个,只是那怪人不肯而已。"千涛还补充了一句。
"是有那么点不好揣测。。。"留主簿大概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直坦地说孙昕是"怪人",有些心有戚戚。
"少东家性格有点古怪,但‘怪人'一说有些过了。"庆新回了一句,表情有些严肃。
"我。。。也觉得他人还不错。"宝生低声回了一句,至少他不讨厌他,而且还有些。。。喜欢吧。
"庆新,你不会是很敬仰他吧。"千涛好奇的看着庆新,庆新给他的感觉就是很维护孙昕。
"算是敬佩。"庆新一本正经的说道。他跟随孙昕经商的年头甚至比留主簿都要长,而且一直充当着通事,所以几乎每次孙昕交易的过程他都知道。
"奇怪了,你到底了解他多少。"千涛似乎突然有些恼火,语调也升高了。
"你知道他小时候的事情吗?你知道他以前是怎样的吗?"千涛质问,也不知道他因何生气,大概在于每次他说孙昕的不是,庆新都会维护的关系吧。
"你是怎么了?"庆新吃惊的看着千涛,他不理解他没来由的怒火。
"我倒是有听说过少东家有个恶毒的大娘,少东家小的时候据说是经常被虐待。"留主簿低声说道,他也是刺桐城里长大的,像孙昕这样的人,在刺桐城里是名人,他的一些事情便也会被传开来。
"这个,我也听说过,每个人的境遇不同,在性格方面也会有所偏差。"
庆新不理会千涛,呷着酒与留主簿交谈。
"少东家是偏房生的吗?"宝生吃惊地问道。
"算是妾吧,总之似乎很早就死了。"留主簿回了一句。
"嘘,不要再谈这些。"庆新做了个打住的手势,因为他看到孙昕与胡夏从里屋走了出来。
孙昕面无表情,而从胡夏的脸上也读不出什么,生意是否谈妥,及价格商议的情况,他人是不会知道的。
至于珍珠枕,孙昕只叫宝生将它交给一位胡府的老仆人,宝生始终不知道送给了什么人。
孙昕返回陈兴道的府第后,才叫留主簿唤上些人手,去码头清点货物。宝生也过去了,孙昕要他协助庆新,记份私帐回来。
孙昕离开占城后,才传出裕丰泰用极低的价格收购了占城大富豪胡夏囤积的伽蓝香与降真香。
宝生只奇怪于哪来的空仓库装这些货物,后来留主簿提起仓库里的八百石米,不知道孙昕是不是全部卖给了陈兴道用于救济饥民,宝生才有些明白了。
"这事最好烂在心里。"庆新后来对宝生嘱咐道。
"真是神了,难怪要运载那么多的大米,又吃不完。"宝生颇为吃惊,不过他也理解了庆新为什么会说他佩服孙昕的话了。
用一船的大米,换了一船的珍贵香料,做成这样一笔生意也算是传奇。
第八章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下)
香料于深夜运载至港口,留主簿唤了些水手去帮忙,同时孙昕吩咐了庆新携带宝生前去帮忙清点货物。
"宝生,你懂记帐吗?"留主簿看到宝生前来,很是高兴的拍了下宝生消瘦的肩膀。
"会一点。"宝生点了点头,他哪里只是会一点,他有抄古过裕丰泰的帐本,是完全知道规矩与模式的。
"那好,你拿笔纸到外头清点货物数量。" 留主簿吩咐到,便进了船舱。
宝生跟随了留主簿进了船舱拿了笔纸出来,呆在仓库外清点着水手搬运进去的箱子所装类别与数量。
庆新是通事,负责与胡夏的人交流,不无时间关注宝生。等货物全部运进仓库,庆新送走了胡夏的手下,前往船舱。
宝生正坐在仓库边角里结算着帐目,一幅很老成的模样。
"这批货没问题吧?"庆新走向正在仓库正中检查货物的留主簿。
"都拆点过了,胡夏这人很想信用,没什么问题。" 留主簿回道,货物的成色之类的,得由他这个老经验,眼光独到的人来鉴别,这是任何新手所不具备的。
"宝生干得怎么样?"庆新关心地问着,他挺喜欢宝生的,不在于他的聪慧,而主要是温和的性情。
"要是能跟少东家说一下,让宝生来我这里帮忙最好了。" 留主簿瞄了眼仍旧埋头苦算的宝生。
"虽然行里的规矩外人要进来得考察几年,不过孙家的那些个亲戚又没一个像样的。"
留主簿无奈说道,去年航海的时候,孙昕的一位远亲就是跟在他手下记帐的,但是粗心大意到让人瞠目结舌,最后孙昕辞退了。
"少东家可能也有这个意思。"庆新笑道,不过还有一句后话没说,就是:只是怕不舍得而已。
"主簿,帐算好了,跟夏家罗列的帐单没有差异。"宝生抬起头来,看着前头的留主簿喊道。
"那好,你过来吧。" 留主簿应了一声。
"庆新先回去,宝生暂且留下帮我点货,你跟少东家说一下。" 留主簿吩咐了一下,他是真想让宝生跟着他学这门学问。
"好说。"庆新笑道,然后对正朝他们走来的宝生说了句好好干,宝生点了点头。
"主簿,数目我还没写进帐本,怕有差错。"宝生走到主簿身边,平缓说道。
帐本的帐是最好不要有涂改痕迹的,宝生知道这个。
"我对下再写。" 留主簿应道。
"宝生,你知道收货的时候不只是要将货物数量清点就行,还有一个要点是什么吗?" 留主簿开了一箱降真香,循循善诱道。
"还需要看下货对不对板"。宝生点了下头回道,这个他在纸行做过知道的,这是为了防止以次充好的情况出现。
"这点非常重要,如何鉴别货物的好坏,像香材这类的,有一些规律。"
留主簿看了宝生一眼,见他表情极其专注,便细细地说明了。
"当然,每种香材都是不一样的,尤其是当两种价格不同的香材,在色泽,形制都相似的时候,要如何去辨别,这点尤其重要。"
留主簿继续授教,宝生也专注的听着,宝生并不愚笨,他知道留主簿有想收他做徒弟的想法。
宝生对于商品贸易非常感兴趣,这从他当初兴致勃勃的抄写帐本便可知晓。
宝生也想起了孙昕曾问过他要不要到仓库记帐,当时他甩孩子脾气不肯,但今天做下却觉得非常有意思,倒是有些惋惜了。
宝生帮留主簿检查完货物,返回陈府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怕吵醒睡梦中的孙昕,宝生轻悄悄的走进自己的房间,刚在床上坐下,正要脱鞋的时候,却听到了里屋孙昕的声音。
"宝生,货都点好了?"孙昕问道。
"都点好了,共六百一十五箱,降真香四百箱,伽蓝香两百一十五箱。"
宝生急忙回道,边说边朝里屋走去。
本以为孙昕一定是入睡了,进了里屋才见他躺在床上翻看着一卷书。
"主簿说这次货物有七成都属上品,其余三成也算是中品。"
宝生笑着回道,这可是他和主簿一起统计出来的。
"哦。"孙昕应了一声。
"记帐有意思吧?"孙昕问道,看向一脸笑容的宝生。
"嗯,非常有意思,主簿还教我怎么辨别香材的优劣。"宝生兴致勃勃地回道。
"那好,你明日起,就过去跟留主簿多学点东西。"
孙昕埋头回书里,说得淡然。
本以为宝生会欣喜应道,却没想到一阵沉默。
"那我以后还伺候少东家吗?"宝生许久才问。
"你指哪种伺候?帮我端茶倒水是伺候,帮我采购货物也是伺候。"
孙昕严厉回道,他看得出宝生似乎有迟疑。
"谢谢少东家。"宝生跪在地上拜了下,然后似乎有些伤心的离开。
他是知道他以后不会再睡在孙昕的隔屋,也不能再进入孙昕的居所,照顾他的起居,甚至不能再经常的呆在他身边。
虽然说,让他去跟留主簿学东西,他真的应该是非常的乐意的。
其实宝生还是知道这二者的矛盾在哪里的。
第九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上)
收购货物时,除了原先约定好交货日期的外货物,其余的都是凭运气获得。而这额外的货物,却是事先没有意料到的。就拿这批意外采购到的占城香料而言,主要的销售地是刺桐港。但是船队还要往前方前进,并不可能因为采购了这些货物就直接返回刺桐。还有其它的生意是去年就商议好的,必须在约定的时间去交付银两及收购货物。但不返回卸货的话,又没有足够的船舱装载后面要运载的货物。
那么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办呢?
裕丰泰商号在波斯兰与细兰都有货仓,平日里由裕丰泰派遣的一位人员负责接应,货物存放进去的时候,还得租佣当地的人员看护。
孙昕打算将这批货运往波斯兰再卸载于那里的货仓里,而本来船队的航线就是包括波斯兰的,孙昕还得在那里采购一些货物。
船队离开占城前夜,仍旧受到陈兴道的款待。虽然对陈兴道而言,孙昕是位挚交,但在饥荒的情况下,仍旧盛情款待孙昕的人员,陈行道还是有所需求的。
孙昕离开前,写了张字条与陈兴道,是关于从宋境贩粮的几条渠道。孙昕写得极其详细,找何人,如何与官员交涉等事宜逐一的交代了个清楚。虽然只是张简单的字条,里边的内容,却是仅有本行业的人才会知晓的。
陈兴道是占城的王族,他并不想参与经商,事实上他的身份也不允许,但他需要大量的粮食来减轻其领地百姓的疾苦。
对于孙昕将这样一条重要的信息吐露给外人,留主簿与庆新都有些担虑。孙昕这等于放弃一个重要的挣钱机遇,毕竟并不知晓占城的饥荒到底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船队离开占城的那日,天气晴好。
裕丰泰的人员们站在甲板上,与前来送行的占城人挥手诀别。
宝生发现这些来送别的人,大多都是平民,脸上都带着感激。而孙昕却与陈兴道诀别后,便返回了自己的居所。
他没有看到这一幕,或说他也并不在乎于这些受过他两次救济的饥民是否对他心存感激。
船队在众人的欢送下,离开了港口,将再次进入大洋。对宝生而言,即将前往的海域,正是他父兄失踪的地方,也是他这趟旅行主要的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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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主簿的居所同样位于官厅,是处很好的住处,又宽敞又明亮。留主簿本来问宝生是否要搬进他的房间里去,他所占有的套间比宝生本来住的地方自然是好上许多。只是宝生说他住习惯了,不想搬,虽然他的住处确实很简陋。
其实这些都只是借口,宝生知道他要是搬进留主簿的房间住,那么离孙昕的居所就有点距离了。
留主簿为了训练宝生的能力,是将裕丰泰的陈年旧帐都搬了出来,要求宝生按货物的类别,记几本帐目。留主簿负责管理的事物非常的繁重,很显然他非常希望能有个能干的帮手。
宝生每天都过得十分的繁忙,他需要学的东西太多了。除了要熟练运算,还需要学回文,而这些却都还只是是最基本的东西。作为一位负责管帐、进行货物交易的人,他还需要掌握各类货物的相关知识。
好在宝生很好学也很刻苦,要知道这位少年,是非常渴望知识的,只是他曾经失去了获得知识的渠道,而现在却获得了。
深夜,当官厅里的人都入睡了,宝生还在抄写着回文。学习一门语言就是要多写多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