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也奇怪,少东家这人就是让人琢磨不透。"留主簿抓了下头,然後继续埋头算帐。
宝生则返回去继续查看货物,留主簿先前有交过他如何辨别黄蜡的优劣。货舱里只剩他们两人,都沈默不语的劳作著。
孙昕进来的时候,宝生与留主簿并没有留意到,而孙昕也是径直朝货物堆里走去,他看到了蹲地上、正在检查一桶黄蜡的宝生。
"黄蜡的品相如何?"孙昕询问宝生。
宝生听到熟悉的声音,急忙抬起了头,当看到孙昕确实在他身边的时候,脸微微的红了。
"上品的有八成,中品的占两成。"宝生回道,他已经很久没有跟孙昕交谈过了。
"数量合帐过了吗?"孙昕又问,他本来应该去问留主簿才是,因为宝生只是学徒,而主要负责人是留主簿。
"留师傅已经合过帐,并无出错。"宝生回答,他回答问题的时候带著一份从容与自信,显然他胸有成竹。
"你的回语学得怎样?"孙昕注视著站在他眼前的宝生,这个少年似乎比以前成熟了许多。
"还只是懂些皮毛。"宝生稳重地回道,他其实不只是懂些皮毛,他已经能熟练读写回文的帐单了。
"听庆新说你已经能与他用回语对话,是否属实?"
孙昕或许是听到庆新称赞宝生而来货仓看宝生的,他显然是有意栽培宝生的。
"嗯。"宝生点了下头,他很高兴孙昕跟他说这些话,心里甜甜的。
"下回遇到番商交易的时候,你就跟在庆新身边。"孙昕显然很满意宝生的回答,因为这个少年如他所想的,非常聪明好学。
"少东家,你什麽时候来的?"留主簿显然是听到了孙昕与宝生的交谈,急忙赶过来。
"货物都清点好了?"孙昕只是对留主簿点了下头。
"差不多了。"留主簿回道。
"全部清点好後,让宝生将帐单送去我住处。"
孙昕吩咐了这一句,便转身离开了。
第十章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上)
宝生将帐本送去孙昕的房间,房门半掩著,厅室里没有油灯,黑漆一片。但书房的灯是亮著的,显然孙昕人在书房。
孙昕鲜少离开他的书房到官厅里走动,他的生活看起来似乎非常的乏味,或许也只有他并不知晓吧。官厅里的人每天都会聚集在大厅里赌博,下棋,也只有孙昕是孤僻的将自己关在房里。
宝生朝散发著灯光的书房走去,他能看到书房里正阅览著书卷的孙昕。宝生有些迟疑地站在门口。正在想要不要贸然进去打扰的时候,却听到孙昕的声音。
"宝生?进来。"
孙昕头也没抬的说道,他显然是听到了宝生的脚步声。
宝生於是走了进去,站在书桌旁,将手上的帐本递上。
"少东家,帐本。"
"放桌上就可以了。"孙昕抬头看了宝生一眼,很是平淡。
宝生将帐本搁放在书桌上,然後看著孙昕,见孙昕不在说什麽,才转身准备离开。
"宝生,你去夥房吩咐下酒菜。记得多带幅筷子。"孙昕的声音从身後传来。
"好的,少东家,我马上去。"宝生高兴的应道,便赶紧离开了书房。
□□□自□由□自□在□□□
夥房,宝生已经很久没有进入里边了,而对夥房里的人而言,宝生是个极度幸运的家夥。
做完晚餐,收拾完毕後,夥房里的人一般都离开了夥房,但夥夫大金很有可能还在准备著明日的餐料。宝生在夥房呆过,知道这里的作息。
"宝生,你小子好久不见了。"果然大金正在炖著肉,站在灶炉前,手持著汤勺。
"金师傅,我就知道你肯定还在夥房里。"宝生笑道,走到大金的身边。
"你小子不是想来偷吃的吧?"大金玩笑道,有来夥房偷食的习惯的,大有人在,但宝生却肯定不会。
"很香,炖的是牛肉吗?"宝生闻出了味道,大金的手艺很不错。
"要不要吃一块?"大金翻了下锅,用筷子戳了下牛肉。
"还没熟透,宝生你坐著等一下。"大金吩咐道,他很喜欢宝生,以前就经常给宝生留好吃的。
"好。"宝生高兴地应道。
虽然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跟水手们吃同样夥食嘴谗的宝生了。
"金师傅,少东家今天晚上要喝酒,要几样下酒菜。"宝生这才开口说出他来夥房的原因。
"就知道你小子肯定不是想念夥房才跑来的。"大金拍了下宝生的头。
"要不要帮忙。"宝生笑著抓了抓头。
然後大金也很不客气的,或说是跟以前一样差遣宝生,不过在将酒菜端去官厅前,宝生吃了碗牛肉羹,是大金硬塞给他的。
端著酒菜进入孙昕的书房,孙昕人已离开了书房,坐在厅室里,显然在等这份酒菜。
"少东家,金师傅正好在炖牛肉羹,就盛了一碗过来。"
宝生将酒菜摆上桌,然後将一碗牛肉羹放在了孙昕面前,牛肉羹趁热喝很暖胃的。听金师傅说,少东家今天晚上没有吃晚餐,并不是没人给他送餐,而是送来他却没有动过。
孙昕看了眼那碗冒著热气的牛肉羹,然後握了汤匙,低头喝了几口。
宝生将酒杯、筷子摆好,便退到一边。
"宝生,你坐下来一起喝酒,我有事跟你谈。"孙昕抬头示意宝生坐下,宝生有些吃惊,不过还是听话的坐在了孙昕对面,并为自己也盛了杯酒。
"无需拘谨。"孙昕示意宝生动桌上的酒菜。
宝生於是动了动筷子,然後轻呷了一口酒。
"我听千涛说,你的兄长与父亲都是水手,他们乘的船就在麻逸国遇难是吗?"
孙昕问道。
"少东家,你是不是知道他们在哪里?"宝生激动的抓住孙昕的袖子,然後意识到不妥又不好意思的放开。
"你先别著急,先听我说。"孙昕口吻仍旧平淡。
"我今日听巴亚尼的兄长说过,当地人有从那艘船上救了几位水手,而这些人,就在半个月前搭乘商船返回了刺桐港。"
孙昕平缓地说道,他并不是在跟巴亚尼的兄长闲谈而谈到去年年底那艘遇难的刺桐商船,而是他主动询问,而才从巴亚尼的兄长那里得知了消息。
"那里边有我爹和我哥吗?"宝生眼圈红了起来,本来听到的消息只是船沈了,水手都没有回来,但现在知道还有几位活著,宝生心里不免燃起了希望。
"我只知道里边有两位姓陈的男子,是否是你的父亲与兄长,我便不清楚了。"
孙昕继续说道。
"少东家。。。谢谢你。。。"宝生泪流满面,因为他知道,他有好几次去过他的父亲和他兄长干活的那艘船,那是艘小商船,船上只有十来名水手,宝生都认识,只有他爹和他兄长两人姓陈。
"他们没死。。。我。。。"宝生拿袖子抹了抹眼泪,他哭得像个孩子,事实上,他确实也只是个孩子。
"宝生,你若想回刺桐的话,可以搭乘蒲家的商船回去刺桐。"
孙昕看著宝生将衣袖都哭湿了,难得声音里带了几丝温和。
宝生抬头看著孙昕,显然有些吃惊,孙昕会这样说。但其实他心里确实很想回刺桐城去确认下,确实是他的父兄。或许这样的行为很奇怪,因为理智上可以肯定那两位幸存的陈姓男子肯定是他的父兄,但情感上又满是焦虑。毕竟宝生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他这两位亲人了,他现在非常的渴望能见到他们安然无事。
"少东家。。。"宝生在迟疑,他想到了他将无法跟随孙昕的船队继续航行下去,他将离开孙昕的船队。
"我的船队返回刺桐的时候,你仍旧可以上船。"孙昕补充了一句,他竟很了解宝生。
"谢谢你。。。少东家。"宝生无比感动,起身想跪拜,却被孙昕给揪住了。
"男儿膝下有黄金。"孙昕严厉说了一句。
宝生有些愕然地看著孙昕,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这句话,即使是他的父亲亦不曾。
他出自一个贫困的家庭,父亲与兄长跑船奔波只为了一家人的三餐,他们没有那种不为生活屈膝的想法。自然也没有什麽所谓的男儿膝下有黄金的说法。
宝生的泪水止住了,他等一次觉得他应该像个男子汉。他安静地坐回椅子,端起酒杯猛灌了自己一杯。
"少东家,我不回去了,不回刺桐了。"宝生说道,他明日会去询问下那些接触过他父亲与兄长的人,确认这消息无误。
"你可以回去想一宿,我的船队明天起程。"孙昕平淡说道,他并不明白宝生何以改变了主意。
"少东家,如果一个人没有良好的出身,但很能干,也可以像占公子那样成为你的左右臂吗?"
宝生又喝了一杯酒,然後鼓起勇气问道。
"商人并不论出身,只重视才干。"孙昕回道,然後也端起酒喝了起来。
"出身再好,毫无经商的才能而做这行当,万贯家产也会赔尽。"孙昕放下酒杯,轻哼了一句。
"宝生,如果你要想成为庆新那样能独当一面的人,那至少得跟随著船队,在海上贸易七八年的时间。"
孙昕倒是一点也不含糊,他就花费了至少五年的时间使自己具备了统领一支船队的能力。
宝生听後,只是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他不应该自信心爆满的,毕竟很多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少东家,你出海的时候几岁呢?"宝生想到了什麽好奇地问道。
"跟你差不多年龄。"孙昕仍旧低头喝著酒。
於是宝生也再次给自己倒了一杯,他高兴得有点过头了,似乎忘了自己酒量不佳。
"不过,我是从甲板水手当起的。"孙昕难得得在嘴角绽出一丝微笑。
孙昕的父亲,本来并无意愿要将一支船队交给这个侧室所生的二儿子的,毕竟正室所生的长子才是家产的继承人。但孙昕让他不容小视,不得去肯定他的才干。
宝生实在无法想象孙昕穿著短窄的下人的衣服,站在甲板上风吹日晒雨淋的情景。
孙昕说完这句便不再说话,他显然是极少会跟别人提他自己事情的人, 一般情况下,他都很厌烦谈及自身的事情。
孙昕吃著烧鸡,继续低头喝著酒。
"少东家,以後你的晚餐,还是我来送吧。"宝生显然是想到了夥房大金说孙昕经常动都没动过晚餐,而宝生却知道那是因为孙昕呆在书房的话就得有人提醒他用餐。而夥房人如果因为畏惧孙昕而总是将晚餐往厅室一放就走,那麽等孙昕想到要用餐的时候,饭菜早凉了,而孙昕又挑食嫌麻烦,断然不会唤人来将饭菜拿去热一下。
"可以。"孙昕应了一句,他确实是比较喜欢宝生而非其他人出入他的居室。
宝生得到想要的回答,高兴极了,又低头喝起了酒。
孙昕看著宝生又喝了一杯酒,便托著下巴饶有意思的端详著。宝生的脸已有些红润,他酒量应该不佳。
"少东家,你人真好。。。"宝生确实有些醉了,露出了几份醉态。大概在於今晚确实是太高兴了。
孙昕没有说什麽,只是看著宝生手舞足蹈,他第一次见到醉态的宝生。
"少东家,我一定要报答你。。。我要帮你挣很多很多银子。"酒後吐真言,宝生的真言竟让孙昕有点吃惊。
宝生又为自己倒了杯酒,他端起要喝时,就被孙昕制止了。
"宝生,别喝了,你该回房睡了。"孙昕说了句,他知道宝生喝醉了,而他不可能喜欢有人醉倒在他居室里。
"不要,我今天好高兴,少东家就让我多呆一会儿吧,别赶我走。"宝生抢过酒杯,又喝了一杯。
孙昕无奈,只得把酒壶与自己的酒杯拿走,拿去了书房。走出书房的时候,却见本来一直在呢喃著什麽的宝生,已经趴在桌上安然得睡去了。
"宝生?"孙昕轻推了下宝生瘦弱的肩头,宝生只是呢喃了一句,并无更多回应。
孙昕抬手摸了摸宝生的头,表情很温和。
说也奇怪,若是其他人醉倒在孙昕的居所,孙昕肯定拉下脸让人将他扛出去,而事实上也没人敢这样。
宝生很亲近他,从让宝生当他小厮那时就知道了。
这个少年上船也有一段时间了,似乎长大了些,一张本来还带著稚气的脸,也有了几份英气。只是醉倒呢喃的时候,又像个孩子一样。
孙昕弯身抱起了宝生,宝生的身体很柔软,暖和,他的体温不孙昕的高。体肤碰触的感觉很奇妙,而宝生身上也带著淡淡的皂角的香味。
这个少年很爱干净,在船上虽然不能常洗澡,但一抵达陆地,必然要将自己打理得极其整洁。
宝生的头枕靠著孙昕的胸膛,孙昕像抱著孩子那样双手紧搂著宝生。
少年看起来很瘦弱,但抱起来却有些沈,但孙昕的力气不小,很轻易的就将宝生抱进了回了他的房间里。
将宝生放置在木床上,然後拉了被子盖在宝生身上。
其实这样便足以离开了,但孙昕迟疑了一下,然後才帮宝生脱了下鞋子,还有帮他将头上的发髻解下。
长发披散的宝生,清秀得像少女一般,又因为醉酒,所以双唇嫣红。
孙昕坐在床沿,抬手用大麽指摩挲过宝生柔软的双唇,孙昕倒也君子,除此并无其他举止。
宝生让人感到怜爱,但也仅此而已,对孙昕而言,宝生终究只是个接近於少年的孩子,他还没有长开,正如他还没有呈现出他全部的魅力一样。他需要待以时日与细心栽培。
第十章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中)
宝生睡醒的时候,头有些痛,当他想到他昨晚在孙昕的居所里喝醉了酒并且似乎还说了不少醉话,就惭愧得不知如何是好。
奇怪的是他是如何回到房间的,安全没有回到房间的记忆。但是他好好的躺在床上,鞋被脱去了,发带也被松开了。
是谁送他回来的?或是真的是自己走回来的?
其实宝生最苦恼的并不是这个,而是他昨晚对孙昕失礼了,他果然是不应该沾酒的,以後再也不要再碰酒了。
穿戴好,走出寝室,宝生知道他必须得先去跟孙昕道下歉,但经过孙昕的房间时,却见房门半掩著,证明孙昕已经起床了。
宝生在门外迟疑了下,终於准备举手扣门,然後门却被打开了,千涛骂骂咧咧的从屋里走出来。
"宝生?"
千涛显然也没想到门外站著宝生,给吓了一跳。
"我找少东家。"宝生点了点头。
"找那无情无义的家夥做什麽!宝生,我们喝酒去!"千涛怒道,显然他正在生孙昕的气。
听到喝酒,宝生急忙挣扎了下。
"蒲公子,发生了什麽事了吗?"宝生想稳住千涛的情绪,千涛可是那种一生气起来什麽道理都不讲的人。
果然千涛什麽也不理,揪著宝生就要走。
"蒲千涛,你要发疯自己躲一边发去,别累及他人。"
庆新的声音响起,他人已经站在前涛身侧,一手紧抓住著千涛揪宝生衣服的手臂。
"姓占的,你凭什麽管老子,你是老子什麽人啊?"
千涛本来就有些恼怒,现在则是接近失控了。
宝生很吃惊於千涛会用如此凶狠的口吻对庆新说话,在他印象里,千涛与庆新感情极好。
"我确实不是你蒲千涛什麽人,先把宝生放了,你吓坏他了。"
庆新口吻软化,他知道一旦逼急了千涛後果不堪设想。
经由庆新的提醒,千涛才意识到他一直抓著宝生,急忙放开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