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之城————婆婆

"你是我儿子，我还管教不得你了么？"林爸爸心头一把火也越烧越旺，扯住林水城肩膀，劈手又给抽了个大嘴巴，阿勉这次来不及阻止，只能哑口无言看着，林水城那原先的伤口还没完全消退的微青嘴角这次便又红了一大块，立马就肿了起来。
空气一下子凝固了些，阿勉受不了那两人冤家似的对视，伸手拉林水城。林水城的身体很僵，狠狠瞪了一眼他老爸，然后回头拉了阿勉离开。
大门镫一声在身后被关上了，这次林爸爸没有再留。然后水城拉着阿勉开始跑，跑出长长的一段路。直到了外面街上，才慢慢停了下来。十字路口停着冰淇淋车，有小孩子在那里吵吵嚷嚷着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
阿勉回头去看林水城此时的表情。
紧紧地咬着嘴巴，茫茫然地看向前方，就像是一个迷了路，却又不肯哭出声来的倔强孩子。

take me home
很小的时候他就想，如果每天回到家时，都可以看到温暖的微笑的话，那么他一定会每天都乖乖回家的。
如果是那样的话......
一直以来，李多勉这个人，在林水城的眼里，其实就像是一个幸福的傻瓜。因为那个成天傻呵呵的家伙拥有了自己梦想的一切。高大帅气的外表，人缘儿又好，个性也较同龄人更为练达。当他叠着双腿静静地在那儿弹琴时，水城知道那样是极吸引人目光的，不过他又知道即便旁人不把目光放在他的身上，那家伙一样也可以悠然自得的，而欧阳菊爱的就是那样如沐春风的他。和自己那个冷冷清清的家不同，李多勉家里貌似总是吵吵闹闹的，有时他也会微微皱眉，无奈地摇头诉说着家中乱糟糟的琐事，但是林水城却还是能从他细细抿起的嘴角间看到他眼底深处的幸福感。
那小子竟然那么幸福--而自己，林水城他自己的幸福，是被自己一手毁掉的。
当小菊将自己紧紧抱在怀里护着他的时候，有一刹那，他觉得那是他这一生里最幸福的时候，但之后当她的身体渐渐冰冷的时候，他又觉得那是一生中最痛苦的时候。他甚至觉得，如果不要那么痛，即使永远也得不到幸福也是没有关系的。
其实自己是贪心的人吧！无法满足于只能远远地看着，嘴里冠冕堂皇地说着会对她放手，说着只要对方能快乐的话自己就会满足了。可事实上却全不是这回事。嫉妒于是成了一根刺。直到小菊在自己怀里死去。但是到那个时候，却已经来不及后悔。
永远都记得那手中挥散不去的冰冷，不断地挖开肩膀上的伤口，让温热的鲜血一直流，仿佛只有那样才能听到心脏在跳动的暖意。
活着实在很冷，整个世界也冷。
那一年父母因为自己的异常而开始无休无止地争吵。到后来，即使自己已经不是借口，也同样没有什么改变。原本爽朗的父亲变得火暴，偶尔还会对妻儿暴力相向，弱势的母亲于是另外找到了避风的港湾，比之前更多时间地回避那个所谓的家。
终于受不了的父亲离家出走了。之后那个家里便只剩下冰冷。冰冷的墙壁，冰冷的家具，冰冷的地板。
刚开始的时候林水城还努力呆着，安静地赤着足，蜷着身子在客厅沙发上，开着电视等着有人归家。不过后来便渐渐变得不耐烦。
打架是别人先挑衅起来的，那件事过去还没有多久时，在街上碰到了以前孔彻的朋友，那些小流氓知道孔彻是因为自己才进去的，便忙着要来行所谓的报仇。他们似乎完全忘记了曾经与水城的交好，毕竟在他们的心中，林水城和孔彻孰轻孰重，他们是分得很清的。对此林水城并没什么感觉，而他也正好借着那机会，将心中的郁结狠狠地发泄了一气。六个来找麻烦的人一共打趴下了三个，自己也因为脾脏大量出血进了医院。母亲在病床前整整候了自己一个星期，期间父亲一直没有出现。那个时候的林水城习惯沉默，便什么也不说，只有母亲在一边没完没了地自言自语：城城你吓死妈妈了，吓死妈妈了......
即使如此，仍是没有悔改。因为那个时候，林水城已经清楚地知道，在自己身边，有什么东西，早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经年累月地，从一点一滴起，到最后，完全崩溃，坍塌至尽。
--而那个不怕死的李多勉，就在那个时候靠近了他这堆已经成为垃圾的碎片。
他并不想他知道真相，他也从来不会问他。李多勉的性格原本就不多事，和小菊一样，只习惯默默地守护。所以他就更不想让他知道，知道他已经成了一堆碎片了。
"冷静下来后，还是回家吧！"阿勉半靠在街心公园花坛旁，手里捧着与自己一样的玉黍贡丸汤，橘色底的纸杯让人感觉温暖平静。
"回家后，就冷静不了了。"坐在他对面路边椅上的林水城轻描淡写地回答，安静地抬头看他。笨阿勉嘴里大口大口地在咀嚼着，食物在两腮微微鼓起。眼角往下一点的地方，被刮伤的两道血口子已经凝上了血痂，夕阳下有些微微地泛红。水城抿了抿嘴唇。
"终究是父子，哪还有什么隔夜仇啊？回家低个头就完事了。"阿勉开始喝汤，仿佛极为美味，不自觉发出啧啧的声响。
水城瞅了瞅自己手里几乎还没动嘴过的东西，将他递到阿勉眼皮子底下，淡淡道："你不用劝我，我跟他的仇已经结很久了。"
"......"阿勉撇了撇嘴，微皱起眉头，推了开来，"那你要怎么样？总不能不回去吧？"
水城执拗地再次推给他，见终于阿勉接过，才松了嘴角，"阿勉，你那里可以给我住几天吧。"这几年，因为讨厌回家，林水城夜不归宿的时候多了去了，只是他不想让阿勉知道。
"可我住宿舍哪......"阿勉有些犹豫。
"没关系，我不怕跟你挤一起的。"但是我怕啊--林水城这话让阿勉眉头皱得更紧了。才下午林水城对自己还性骚扰来着。宿舍的床又那么小，挤一起那还得了，两个血气方刚的小青年，还不要天雷勾动地火啊......李多勉，你千万要稳住！没有爱的性是不道德的，同性之爱的道路更是崎岖的......不过李多勉，我对你的正直是有信心的！
阿勉做够了心里建设，这才抬头看向林水城，用就义英雄的表情点了点头。这让林水城不由得勾起了嘴角。
□□□自□由□自□在□□□
回去的路上带着那孩子顺便去了趟超市。嘱咐他自己去拿洗漱用品，自己则在货架前挑些零食带回去。那孩子出来的匆忙，连一个钢嘣也没在身上，但他还是极为厚脸皮地拎了满满一大篮的东西，并在阿勉要结帐的时候一股脑儿全倒进阿勉购物篮里，自然同样也是一副理所应当的嘴脸。
阿勉老妈子于是再次觉得那孩子是老天给自己的修炼，别人都要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了，他舍那点钱财又算得了什么？不过阿勉瞅着收银员姐姐一样一样商品地在那里解着码，太阳穴上原本还隐藏着的青筋却还是忽然间大大地抽搐一下。
出了收银道，阿勉也不叫水城跟上，一手拎了一袋子迈开大步，急火火地就往外窜去，跟烧了屁股似的。
再走几步，尾椎处霍然一沉，阿勉叫了一声"痛！"，哀怨地回头看那个正朝着自己屁股一踹蹄子还来不及收回的家伙。
而那人却还在那里装无辜："你闪那么快干什么？又不赶时间。"
阿勉仰天无泪。低下头钻进袋子里掏啊掏啊掏啊......掏出两大盒Dulex来，然后一脸失败儿童教育者的惋惜神情，凑近了水城，压低了嗓音问道："你你你买这个干什么啊？还不提前跟我打个招呼......"阿勉想起刚刚自己丝毫没心理准备地瞄到收银员姐姐在抓起那东西，而站在自己后面的老太太探头过来看时，自己那一瞬间呆滞住的表情。
"哦，你说保险套啊！"林水城伸过脑袋瞄了一眼，漫不经心道，"当然是用啊。"
"这么多？！"阿勉炸毛。一盒24个，那死小孩竟一口气给他拿了两盒，他打算怎么用完它？拿来灌了水当整蛊玩具么？
"刚好今天有优惠买一赠一嘛！"林水城原本还是"这回给我捡了便宜了"状态的中年居家大妈的猥琐样，突然又做出一副纯洁忧郁美少年貌，蹙起眉尖担虑道，"多了点么？是呢，李多勉，你说万一用不完会不会过期？"
阿勉无言。脑子里则是一堆小雨衣飞来飞去嘈杂地烦个不停，啊啊啊为什么儿童节会有这种东西买一赠一的活动啊时代真是太前卫人生真是太神妙世界真是太诡异了。
另一边水城倒是没有烦恼很久，伸手来拖阿勉，在他耳边化身为狼邪恶道，"李多勉，你不会打算浪费吧？"
阿勉咬了咬嘴巴，下了决心，大不了呆会回寝室分给家里那群色狼成了。不，不太理智，阿勉家那另外三头狼还有两头都是孤家寡人，万一误会自己这是拿他们取笑的话会把自己的皮给扒下来一层......阿勉在那里烦恼不过，却又突然计较起另一个的问题。
"水城，你说，两男生结伴买那东西，应该，也很正常吧？"他虽然有安慰自己，但还是压不住那心里的鬼到处乱窜。救命啊！会不会被人误会......
水城貌似不解地歪起脑袋，然后突然想起什么，补充道，"......对了，除了那个，我还有买了润滑剂来着。"
"啥？！在哪里？"阿勉再次炸毛，盯了站在自己面前的男孩看，而后者的脸上露出坚定的"我已经决定把你连皮带骨全部吃了"的表情，不紧不慢地抬手指了指对方手上提着的那两袋子东西。震惊，这厢阿勉激动地猛一甩胳膊，差点没丢飞那手里的东西......
到底是神经大条还是本质邪恶？天啊地啊天地啊！为什么我会认识这样可怕的人？
无言地回过头，伛偻了背脊颓丧朝前走去。只觉得那两个膀子顿时废了似的沉，重得快要将身子砸到地上去了。
却不知道身后的那个罪魁祸首，此时正徐缓地露出温暖的笑容。
已经入夜的城市，热热闹闹的大马路，背景中，是璀璨闪烁着的万家灯火。

Never again
经过阿勉一整夜的枕头风吹啊吹啊吹啊（勉：不要拉我我要砍了这老太婆），额，其实是宿舍里夹着风的枕头啪啪啪地连续丢过来N个，间中有时伴随着几句"你们两个别给我朝那嘀嘀咕咕了，还让不让人睡啊"这样的来自同寝室室友的不平声，阿勉再次游说了几次有关好孩子要与父母好好相处别要意气用事之类的话直到林水城实在不堪枕头之扰用力堵住那张聒噪的嘴巴为止，于是林水城在第二天就"乖乖"地回了家。
阿勉星期一的课在下午，本来还想睡个懒觉才起的，无奈林水城是高中生，早上得七点到校。阿勉很痛苦地睁着惺忪又朦胧的睡眼，起床帮林水城准备洗洗刷刷，坐在厕所马桶上，听着林水城在外间开开关关水龙头的声音，一下子涌出好些诸如"养儿难难如上青天"之类不知所谓的感想。
结果哀怨了半天，被林水城慢慢吞吞地拉着自己在食堂解决了早餐，再拉着回了他的家关进他自己的卧室扔上床后，终于出离愤怒地叫出了声："喂喂我说，你拿好书包就上学去啊！你你你这是干吗......"
后面巴拉巴拉巴拉的内容，因为被林水城全部吃进了嘴巴里而消音。阿勉在接上氧气后还记得要垂死挣扎，但气势已弱了不少："林水城，高中生不能跷课......"
然后他的胳膊被林水城狠狠制住，那几乎扎进肉里的痛感让阿勉不得不委屈地抬头看那只发怒的小狼。林水城威胁人的样子很是驾轻就熟，他微抬了下巴，用膝盖顶着阿勉的腰，说："李多勉，你以为你是谁？别人的事情你最好少管。"
"我以为，我至少是你朋友......"阿勉心里一痛，语气便有些讷讷。
"朋友？"水城玩味地扯起嘴角，"你真以为你是我朋友么？"
"......"
"既然那样，你为什么要逃？"水城抓住他的头发，居高临下，优势感十足地问，阿勉想再挣扎，却发现有些使不上力，然后他听见林水城俯下身，在他耳边低低说，"笨阿勉，你就傻吧，你逃不掉的。"
"......"
"你喜欢我，对么？从那个时候，你的眼睛就总看我。但那时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恐怕连你自己也不明白吧？"
"林水城，我承认我也许的确，一直有注意你......"被那样戳穿，阿勉实在有些难堪，只能朝一边撇开头不看他，哀告道，"但我真的，我不是同性恋。"
"是啊，你也喜欢小菊。"水城轻叹了一口气，松开了阿勉，阿勉立刻支起身子，身体却有些止不住地发抖。
"如果你说不喜欢小菊，那我才不会放过你呢！"林水城搂住阿勉的肩膀，止住他的颤抖，说，"我一直非常后悔，如果死去的人是我，或者如果一开始就没有我这个人的话，小菊一定能够到现在还幸福地活着吧！李多勉，你是一个不错的家伙，那个时候跟你在一起，小菊那么开心......她那么开心，害得我都有些嫉妒了。明明下定决心不让她知道的，可是忍不住还是告白了。后来又说要放手，没过几天却又食言......小菊那时候分明知道我是食言了，可她却什么都不说。我也就假装着不知道。我那么放不开，所以才会害死她。......你绝对不会知道当时的我有多么害怕，小菊拿身体挡着我，我被她死死地抱住，怎么也推不开，她的手指紧紧地揪着我的胳膊，那么疼。我听得到刀子扎进去的声音，那么沉沉的，一下又一下，我的手里沾满了小菊的血，还是热的......李多勉，你不会知道我当时有多么害怕。你那时候说真想恨我，可是你又知不知道，最想恨的，其实是我自己啊！"
阿勉回头看他的表情，并没有他想象中那样悲伤，也许痛楚的时间过长，反而麻木了罢。此时的林水城睁大着眼睛，嘴唇被牙齿咬成了白色，身体绷得有些紧。阿勉还记得两年前林水城哭的样子，以为他应该也要哭，但是却没有。
我答应过小菊，再也不会哭。我不会食言--隐约记得他对自己说过那样的话。虽然阿勉觉得有时候哭出来会好一点，如果真的感到伤心的话。但是林水城却是那么倔强的一个人。
"嗯，也许你也不知道，就算是再之前，我一样不喜欢你。只是因为碍于小菊的面子才敷衍你。"阿勉伸手揽住他的脑袋，坦诚道，"因为我一直记得当小菊把你介绍给我时，你那么冷淡的样子。小菊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但我没有接触过你这样的类型，觉得很棘手。我一边对你很好奇，一边又告诉自己还是算了。可能是当一个人与自己无关时，便没办法真正了解对方的想法吧！以前的我也恨你抢走了她。但是在葬礼之后见到你那次，我便决定原谅你了。因为我突然发现最无法原谅的是你自己。"
"失去小菊，我还可以是原来的我。但水城，你却不行，菊也说过，你的脑子就是那样转不了弯，所以你会一直一直站在原地，对么？那个时候在公墓见到你时，我便发现了，我不得不承认小菊她是对的，她太了解你了。水城，你不觉得你对自己太残忍了么？"
"阿勉，你跟小菊不一样。"林水城歪过脑袋看着他，突然这么说，"以前我以为你们俩是同个世界的，不过现在我发现了，笨阿勉，你比小菊鸡婆多了！"
阿勉先前还绞尽脑汁忍着不习惯要安慰他，却不想林水城榆木疙瘩一块，白白浪费了他的满腔柔情，挫败之下脸顿时黑了不少，于是便立起身，冷硬着声音说："林水城，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再也不管你了。"
水城拖回阿勉的手，抬头看他，"不行啊，你不能不管我。阿勉，我知道你不是同性恋。但你喜欢我。所以也不是那么纯粹的异性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