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在自己的生日发生这样的事,那人脸上会出现的表情,阿勉对自己一瞬间浮上心头的风凉感到后悔。于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便忍不住打听了林水城的住处,并在隔天便找了过来。
林水城的状况比他想象得要来得差。仿佛已多日不见阳光的他,原来还有些小麦色的皮肤此时憔悴苍白如纸。林水城本就不胖,但以前至少因为打球所以身板看起来还比较结实,可现在却明显比原先要消瘦多了,仿佛能被轻松折断般岌岌可危。
之前有再多讽刺他的话在看到对方此时的狼狈样子后,全部都卡在了喉咙口。
对因为这个孩子所以使小菊出了意外,欧阳太太心里其实也有怨恨的,但阿勉却还是记得妇人哭着说,水城那孩子也受了很重的伤,他现在心里一定也很苦,所以才一直不敢来看菊。阿勉当时只觉得她太过善良得不可思议,而完全没想过林水城的事。
不过到这个时候却颇受到了震动。结果就是他在发现时已经伸出手去,摸着他的脸,想要帮他拭去那上面的泪水。
而林水城在他一碰触到的时候僵硬了一下,然后便理所当然地狠狠甩开了他的手。
看着他拒绝地撇开头不再看自己的举动,阿勉也不由得苦笑,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出那种奇怪的行为,所以只得站起身,匆匆告辞。
他留下的东西被林水城在随后打开来。那是十粒植物的种子。小菊留给自己的最后一份礼物,竟然会是种子。但是被埋葬了的却是她自己。而这对他来说真是可怕的讽刺。
虫笼
阿勉升上高三那年,林水城复读了一年初三。两人性格不算相合,在小菊在世的时候就已经不太有话题,更何况现在没有了小菊,所以阿勉与水城之间自然也毫无了瓜葛。
有关于水城的传言在那年秋季中学篮球校际联赛时过后被提起过一次。
阿勉同寝室中有当年夏季入学的高一学弟,闲聊之中发现与阿勉曾是同一个学校,按阿勉那种邻家哥哥的性格,便自然给予了关照。
那年他们那个学校城南之江私高连着第二年取得了TZ地区篮球联赛冠军,一群平时并不怎么好篮球的小子也便在那里与有荣焉地唧唧喳喳个不停。在骄傲自家的同时,再把这个学校菜那个学校弱的一一奚落过去以更大程度地满足虚荣心。不大凑巧,三中(林水城他们的学校)本来就没实力再加上在升学率上总是以压倒性的胜利盖过他们,于是首当其冲地成为批斗的炮灰。
而那小个子的高一孩子才刚从那旮搭跳出来,三个月的试用期当然不能跟曾经三年的革命情谊相提并论,于是立刻就怒了。抓着同宿舍某个哥们的领子便吼开了,去年咱学校初中部就差点赢了你们初中部(啊啊,完全忘记他现在也该称我们了),然后戏剧化地眼圈一红,瘪瘪嘴道,如果不是因为当时我们班的林水城受伤中途离场,早该赢你们了blablabla......
阿勉从那一堆对话里挑出了个名字留意,找着机会便去问近况。那孩子却只是皱了皱眉说不太清楚,因为林水城之后就没听见怎么跟班上谁联络。阿勉虽然有些失望,不过另外对自己会注意起那个人反倒觉得有些奇怪。有时安静下一个人时,他还会想起当时林水城在自己面前哭的那一幕,那个人哭起来,真是有点恐怖的......连听的人都能感到揪心。
不过那年阿勉是念毕业班,课业实在太吃紧,所以也想不了那些有的没有的,经过小菊的事情后,阿勉在某些方面也有了些成长。他不再如之前那样任性地为了自己的兴趣而做事,让父母常常为自己担心,也收了些心思在学习上。努力结果再加上运气不错,阿勉考上了本城一所重点大学的机电一体化本科。成了他们那麻雀学校里飞出的金凤凰,他们那一届高三毕业班300多个学生有心参加高考的200左右,然后特长生不论,最后按成绩说话,上阻挡线的却20个还不到,更何况是重点线,状元啊状元,阿勉荣耀加身,成为他们私高此后十年内做励志报告的必提之人才。
不过对于他私人而言,却只是为了完成一个人来不及完成的梦--那所大学,是小菊曾经笑着说一定要考上的学校。
再次遇见林水城,当时阿勉已经是大一新生,学业上早已不像前一年那么忙碌,所以到小菊的忌日那天,便想起去拜祭她一下,所以一大早就带着大束的白菊到她坟前,欧阳菊生前最喜欢菊花,笑说因为自己的名字里有个菊字,但没想到却偏偏遇上这样一个无言的结局。死神原来那么早就盯上了她,她走的时候,甚至还不到绽放的季节。
那个时候他们还相爱着。只是单纯地因为喜欢对方而在一起,那时候阿勉还什么都没有去想过,但是小菊离开后,他却忍不住想了很多,他有时候会假设小菊还活着的话,那么自己会不会和她因为相互厌倦而分手,或是能够一直继续下去?如果是继续下去,那是不是有一天能够结成婚姻?如果有小孩,那会是男孩还是女孩?会不会这样会不会那样......想着想着,阿勉又觉得自己实在无聊,因为即使再怎么想也是假设,因为再怎么想小菊也不会从天堂回来。偶尔也会由于怀念着对方而有想哭的冲动,但是阿勉是男孩子,他哭不出来。
不过有一个人却可以。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想到水城,也难怪了,不是谁都能有机会看到另一个人在自己面前痛哭的样子的。而那给他的印象实在太过强烈。
那一天,阿勉遇上了林水城,意料之外,但绝对是情理之中,虽然当时在小菊的葬礼上没有见到他出席,但阿勉知道这一天他却是一定会出现的,前一年课业还忙碌的他没有来自然见不到,而今年便理所当然地遇见,不是偶然。
只是令他惊讶的是水城外貌的改变。
才不过两年,记忆中细弱的男孩子竟长高了不少,当年大约只有一百六十公分的男孩甚至还没有发育快的小菊的个头来得高,所以在自己吃醋地对女友说出你如果喜欢林水城怎么不跟他在一起时,小菊有些犹豫地告诉自己,水城就像是要由自己保护的弟弟,所以实在想象不出要变成男朋友的话会怎么样?阿勉也是到那个时候才慢慢有点接受林水城的,因为当时他想,就算你当我是情敌,但毕竟欧阳菊选的还是我!阿勉有那样的骄傲感的。
可现在看林水城,却发现站在那里的孩子已经几乎与自己并高了,不过身材仍旧单薄,细细长长的,笔直的脊梁,笔直的双腿。如果现在小菊还活着的话,会不会再把那个孩子当成弟弟呢......又是不可能的如果......阿勉忍不住想笑。
"水城,最近怎么样?"阿勉突然听见了自己貌似轻松的打招呼的声音。但是一开口他便后悔了。
因为那个如同泥塑木雕般站在那里发怔的男孩虽然外形改变了很多,但时间却似乎还是停留在了两年前。
他仿佛这才发现阿勉的存在,微微抬起头,迟疑地看着他。
那如同看陌生人的眼神让阿勉忍不住自嘲,提醒道,"我是李多勉。"
似乎露出了一丝尴尬的神情,但是林水城还是没有开口,他只是微微朝阿勉点了个头。然后转身便要离开。
他的背影疲倦而沉默。已经两年了,为什么那人还仿佛活在两年前的世界里呢?就好象被关在笼子里的虫子一般,对外界不再有反应,只会不断地悲鸣......
也许是出于怜悯心,阿勉来不及计较自己当时的心态,竟鬼使神差地拉住了他。
"你一直喜欢欧阳菊吧?水城。"然后他说出了两年前便本应该问却一直没有问出口的话,那让水城身体僵硬了一下,他静静看着阿勉,不久又低下头去,但是阿勉没有忽略他脸上那刹那间变得悲伤的表情,他紧紧地盯视着他的想要逃避的眼睛,逼迫说,"但是水城,不管怎么样,已经没有如果了。你为什么还是这样想不开呢?"
阿勉的话似乎让水城有了些许反应,他那原本如死水般波澜不兴的眼珠子荡漾起了微光,有一瞬间阿勉以为他会如同那时候一样痛哭失声,但是林水城并没有如他所想。他那原本面无表情的脸的确出现了一丝脆弱的神色,原先那悲伤也更清晰了些。
就在阿勉以为他要开口说什么的时候,他却甩开了他的胳膊,一言不发地离去了。他那种就仿佛不愿意多跟不相干的人再攀谈下去一秒钟一样的厌恶又冷漠的态度,深深地伤害了李多勉的心。
他以为水城至少会说一句"我知道",再不然只要一句"与你无关"也好。
但偏偏水城什么也不开口,所以阿勉便忍不住担心起来。
踪影
连阿勉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去跟踪林水城。
也许是因为那一天是星期五吧......阿勉那么告诉自己。
黑色星期五。
大一的阿勉学校里课排得很少。没报选修课的他星期五一整天都是空闲的时间。
大清早,还在赖床的室友听说他要去祭坟。便事不关己地这么吓唬他。
适合自杀的好日子挖卡卡卡......
然后就那么巧遇上了他--唉!
害得自己也神经兮兮了起来。
阿勉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肩膀,再次对自己的行为感到莫名其妙。
不过谁叫林水城那小子,偏偏就给人那种容易有那不吉利冲动的表象呢?
已经两年了......阿勉当然也知道离当时那件事发生,离小菊的去世已经有两年了......
但偏偏也许就真的有人心里完全没有时间的概念吧......
阿彻抬头看向不远处,靠着栏杆安静站着的林水城。
此时的地铁里人已经非常拥挤了,但是水城却仿佛无所觉一般。
他已经站了有差不多四个小时了吧?
阿勉皱眉想。
真是有耐力的人啊!
而自己光是坐在位子上,便肩膀酸痛脖子抽筋呢,还有屁股也阵阵发麻。(poo:- -b勉同学你真是金贵啊。)
再次想起今天是星期五,元宵节也过了,普通高中的话,早就开学了吧......
但是奇怪的是这个小子却没有去上课。
好,大概是为了要拜祭重要的人所以学校里请假了吧?
呃,算了,更有可能的是跷课......
阿勉看着水城那一身不知道是哪个高中的制服,咋舌想,原来那小子也是会跷课的啊。
但是水城之后的行为,阿勉却觉得有些无法理解了。
离开公墓,水城并没有叫车,只是沿着街道慢慢走着。
所以阿勉很轻松地便能跟上。
也许对方会选择在那一个鬼魅的日子里轻生,这样的念头其实在不久之后便自动打消。
因为水城并没有如他所以为地那样越走越偏僻。反而很快便进了闹市区。
走了一下,阿勉便发现对方仿佛是没有目的地乱走。到这里阿勉又想象了一下,也许并非轻生,而是堕落。
因为苦闷而跷课,泡电玩中心,打赌博弹子球,在路上随便找MM搭讪,或者遇见流氓来个一言不和大打出手,闹大了再聚众斗殴。
虽然阿勉一把那些画面按到那个林水城身上便不由自主地满头大汗起来,但还是想着发泄发泄也好,至少比奋不顾身冲进机动车道中间大喊"来吧"或是扛个大土包义无返顾地窜进河里来得好吧......
不过事实却哪一样都没有发生。林水城只是那么安静地走着,连要饭的也没有搭理,埋着头一直朝前走着,当他似乎觉得冷了的时候,会微微环起双臂来,阿勉远远地跟着他,竟几乎走遍了这个城市闹市区的每一条熟悉的街道。
阿勉这时候反倒有一点怕了,他怕水城就这样一直一直地走下去把自己累死。他跟了他一整天,水城就走了一整天,没有跟任何人见面,也没有跟任何人说话,只在两次到商业街的时候,坐在街椅上研究了一会儿来来往往的行人,途中一共有经过四座立交桥,水城在桥上也居高临下地停了一下,看底下来来往往的车辆。而当时阿勉来不及去探究那个时候他会想些什么,在桥底下的阿勉只担心他如果纵身而下的话自己能不能来得及接住他,至于接住他后要怎么解释自己的在场原因,因为太伤脑筋所以阿勉拒绝去想。
不过水城没让阿勉有伤这个脑筋的机会。
然后就这样直到天完全黑了。阿勉拖着脚步忍不住在心中哀告,兄弟,你不要折腾自己顺带也折腾我了(poo:又没人让你跟说- -|||)......
就在阿勉累得想要扔钢镚儿决定到底要继续跟下去,还是就此打道回府不管他是死是活(poo:勉同学,你会不会想太深远了些?)时,水城进了环行地铁站。
阿勉有点紧张,终于来了来了!原来这小子真的打算卧轨来着!原来星期五果真是不吉利也!幸好我没真扔钢镚儿,分明都已经跟了这么一天了,差点就打这前功尽弃了~
他于是瞪大了眼睛,便匆匆也跑了下去。
一开始水城还没买票,在站边的西点屋里磨蹭,阿勉心道:走了这么长时间了,我还以为你小子是仙人呢,到底是肚子饿了吧?只是让阿勉觉得奇怪的是,水城却只买了两罐奶茶。然后似乎没带零钱,手里提着奶茶到售票窗口买卡,更莫名其妙的是,分明已经排到了的水城跟售票员不知道说了几句什么,又退了出来,跑到一边的自动售票机,放进了几枚硬币,拉拔出卡片来捏在手心。
这时离得有点近了,阿勉看到水城低头看了眼手中的卡,脸上竟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容。
阿勉却觉得平地一阵阴风吹过,全身都顿时起了鸡皮。
水城不爱笑,阿勉只在很久以前与小菊一起出去时看过少数几次他的笑容。所以阿勉当时才会觉得心慌。
阿勉的疑虑并没有成真,水城一直到列车进站,都没有意图跳下轨道,只是随着人群拥进了车厢。
当时还没过下班高峰,刚开始车厢内根本没有坐的位置,阿勉也买了票进站,小心地隔了水城两节车厢上车,然后再过来水城那节车厢,站在车尾看着他。
水城脸上似乎有显露出微微的疲态,不过他还是挺着脊背久久地站着,即使后来座位渐渐有空了出来,他却奇怪地没有入座。只在貌似觉得累的时候将脸侧靠在栏杆上。
果然跟着来,也许是对的。阿勉靠在座位上,轻轻叹了一口气想。
这一整天,他的确什么事也没做,但是那绝对并不平常。
就像现在,分明是坐上了地铁,但是林水城却显然还并不想回家。
车一站接着一站过去,但是水城一直都没有下车。
车转来转去,不久又回到原点,然后原先的终点又成起点,重新开始绕。
漆黑的车窗外面,偶尔闪过短暂的荧光广告,如点点幽火明灭。不知道尽头在哪里似的......
阿勉突然间觉得今天发生的事情,几近不真实了。
车厢里渐渐只剩下两个人了。开始阿勉还担心着被戳穿而有些不安,可后来便发现水城根本没有看向自己这边。
原来那孩子的时间果然是静止的......
和早上相同的迷惘的神情,倏忽而没有焦点的视线。
林水城被关在了另外一个世界里,而那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而自己,则在人群嘈杂的这一个世界。
阿勉为此感到辛酸不已。
车厢太过安静,使的阿勉突然有种错觉,现在是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个他们两人都没有去过的陌生地方,那里同样有公园有便利商店有肯德基麦当劳,却除了他们之外,没有其他人......
本来是林水城要一个人去的,但自己却无意中闯了进来。
列车终于缓缓停了下来,车门大开着,末班车也结束了。地铁工作人员来清理车厢时看到两人有些意外。阿勉说着抱歉,冲上前去拉了水城往外跑。
水城仿佛这才发现阿勉,转头看到他时怔了一怔。
阿勉顾着尴尬也没注意脚步,水城被他拉得趔趄,勉强地跟上。
怔忡地注视着顶上终点站的站牌,水城久久不发一言。
"快点出去吧!车站也要关门了咯!"阿勉跟了他一整天,却还是看不透这人反常的举动,挫败归挫败,却先管不了了。
水城没有问阿勉为什么会在这里,只任他拉着,安静地跟在后面。
出了检票口,阿勉喘口气,慢下了步子,这才放开了水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