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铃铛苍白的脸蛋憋得发青,从喉咙里挤出难受的呜咽声,颤抖的四肢,像风中抖动的树叶。
富洛林适时退开几步,颇为自得地看着自己一手策划的"杰作",咧开嘴一笑。
"春城领主如果不想亲眼看到这个女娃子的脖子被折断,或者身上多了一个大洞,那就赶紧放下武器,束手就擒。我们总之不会亏待领主。"
简直是公然无耻的要挟!
春城只觉得胸中一阵气血翻涌,忍不住咳嗽起来。
小石头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一头冲到富洛林的坐骑前,扯住他的盔甲拳打脚踢:"放开我妹妹,把小铃铛还给我!你们这些恶魔!"
被人这样辱骂,富洛林居然没有生气。一边阴阳怪气地开口,一双暗黄色的三角眼,故意瞥向那个令人又恨又怕的对手:
"要我放了她,你应该去求求这位领主大人。只要他肯弃剑投降,不要说这个女娃子,这里所有的人都可以安全离开,我保证不会有人敢动你们半根毫毛!"
小石头愣愣停下手,不知道是否该相信他的话。
"哈哈,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要想救你妹妹,就去求他吧,跪下来求他!还有你们这些人,要想活命,统统跪到春城领主的面前,一起求他!只需要领主金口允诺一个字,万事都好商量。"
比小石头反应更快的,是十几个靠近洞口的村民,然后是呼啦啦一大群被困在洞里的全体成员,争先恐后、扶老携幼,齐刷刷跪在春城的面前。
"大人,求你救救我们吧!我们一家五口都被这些妖人抓来,已经困在这里大半天了!"
"领主大人侠义为怀,就可怜可怜我们这些小民百姓,答应他们的条件,放我们回家吧!"
"求您老人家开开恩,俺婆娘还怀着九个多月的身孕呢,眼看就要生了......"
悲怆的哀叫,刺痛了每一个人的神经。终于有人忍不住放声痛哭,像瘟疫一样蔓延到整个人群,哭声震天,泪飞如雨,令人不忍卒听。
小石头看见人群中的后娘痛哭流涕的样子,眼前的一切,突然变得那样遥远而不真实。
有着同样感觉的并不只小石头一个人。
春城的视线在渐渐模糊,愈来愈迟钝的感觉器官,根本无法回应正常的思考。
不得不承认,这一次魔军突袭春灵山,确实是有些出人意料。偏偏专属的防卫军又被调作他用,人手短缺的情况下,他唯有把身边所有的人全部派遣出去。
连番的剧斗和创伤,显然比预料中的更加恶劣。为了挡开那两团幽冥火,他居然耗费了大半元气。更糟糕的是,因为出手过于仓促,竟来不及防御自身,让毒气乘虚而入,反攻入心肺,情势实在凶险万分。
还有那个他一直在等待的人,这是他最期待的强大后援,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来?
--无论从哪一个理由考虑,他这时候最明智、最正确的选择,就是尽早一走了之,或者杀出去,至少也能全身而退。
可是......
他的胸口又是阵阵发痛,汗水和着鲜血浸湿了薄薄的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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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铃铛被架在长矛上,双眼翻白,难受到极点,蓦然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尖细的哭喊:
"哥哥,救救我!"
小石头如梦初醒,不假思索,扑到春城脚下:
"求求你,大哥哥!快救救我妹妹,她就快要死了!求求你呀--"
小小孩童,稚嫩的脸上写满了不属于这个年龄应有的绝望和悲伤,那双曾经无忧无虑的眼睛,如此叫人痛惜!
妹妹......
是什么触动了春城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迷蒙的云烟在眼前飘过,空气里还浸润着杀戮后的血腥味道......
无论时隔多少年,小石头永远记得那一双氤氲了水气、像翡翠一样澄澈的眼睛。
像是有一团光柔和地覆盖下来,小石头分明感觉到,有一只温暖的手将他轻轻拉起。
"别哭,好孩子。她是你的小妹妹吗?几岁了?你的爹娘呢?"
"她叫小铃铛,今年五岁......我娘早就死了,爹爹不在家。"
小石头胆怯地回答。他觉得,这个绿色头发的大哥哥真的好和气,笑得好温柔。
"可怜的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石头。大哥哥,求你救救小铃铛吧!她是我唯一的亲妹妹,她生病了,还在发烧呢!"
小石头急得用手紧紧拉住春城的衣袖,满脸涨红,眼看又要哭出来。
呵,熟悉而温暖的呼唤,血浓于水的亲情......一下子揭开了他记忆中最温馨美好的时光。
--有多少年了?为什么每次一想起来,还是不由自主的心动?
春城慢慢抬起手,爱怜地抚摩着小男孩乌黑的头发,轻叹一口气,在那孩子耳畔留下最后一句话:
"小石头,你要记住。你是哥哥,要好好保护妹妹哦。"
袖袍飞扬,一缕劲气急射而出。 "叮"、"叮"两声脆响,架在小铃铛身上的长矛应声折断,三名魔兵大惊失色,吓得同时后退好几步。
小铃铛哇的哭出声,重重跌落地上。
合围(四)
富洛林惊奇地发现,原先乱哄哄的魔军方阵,不知何时又恢复了整齐的队列。一名传令兵高举令旗,一路精神抖擞飞奔过来。
所有人都听到他嘴里报出的令人震撼的名字:
--"龙岩大人到!"
富洛林大喜过望,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
这是一个富有魔力的名字,仿佛天生带着一种恐怖的威压。也只有这个名字,可以令魔军一再受挫的士气重新提振,凝结成无坚不摧的杀气,彻底把对手压垮!
万军攒动中,整肃的队形迅速从中间让开一条通道,一匹高大骏逸的雪麟马飞驰上高处。马上骑士一揽缰绳,勒马站定,衬着背后灰色的天空和黑压压的魔军队伍,一种君临天下的傲气展露无遗。
距离足有数十丈远,隐藏在盔甲后面的目光,准确无误落在春城身上。右手缓缓举起,手腕一震,龙蛇枪脱手掷出!
春城脸色骤变,沉声喝道:"你们快退开,先回到山洞里去!"身形一闪,跃上几步。
云台之上,霎时间狂风怒号,黑云滚滚。暴烈的飓风卷起参天大树和磨盘大的巨石,摧枯拉朽般一气席卷。风头未到,外围的气旋已经刮得人站立不稳,几乎无法呼吸。
在风暴中心,一条碧森森的大青蛇,一条金灿灿的白金龙,张牙舞爪,飞噬而来。长尾一扫,便荡平了大片树林,竟然有吞吐风雷之势。
山洞外的村民像炸开了锅,四处逃窜,可惜还没跑出几步,便纷纷抛上半空。看这阵势,不要说二百多号人的性命,恐怕连后面的山洞,也会被整个摧毁!
不容半分迟缓,春城深吸一口气,挺剑迎向那条大青蛇。大风吹着他的衣袂,猎猎翻飞,犹如惊涛骇浪中一片荡漾的孤帆。
剑光暴亮,射出万道光芒。狂啸声中,一龙一蛇恰恰从两旁交错而过,硕大的尾翼在身边上下盘旋。
此时的春城已经立于飓风的最中心。一招回风舞雪,身随剑转,牢牢牵制住那个扑至上方的龙头,蓦然间伸出空余的左手,抓住眼前的大蛇尾,用力一拽。
"哐啷"一声巨响,那是金铁交鸣的声音。春城只觉得有一股强劲无俦的力量猛地向外一夺,左手一震,险些就要放开。
--绝对不能放手!
强压住胸中紊乱的气息,春城死死按住掌中滑动的蛇尾。粗砺的鳞甲将他的手心磨得火辣辣生疼,鲜血迸出,仍是一寸一寸挣脱出指间,终于僵持在最末端的位置。
劲力贯注到掌心,再狠狠往回一扯。暴怒的大青蛇原本已经飞窜上半空,硬生生又被扯落三尺。
"呜--"一声惊天动地的嘶吼。
狂烈的飓风仿佛被某种神奇的力量乍然平复,立时止歇。乌云渐渐散去。
什么大青蛇、白金龙全都不见踪影,只有一匹纯白的雪麟马屹立在岩上,马上骑士居高临下,不动如山,手持一杆雕着碧蛇和金龙、长逾两丈有余的九转龙蛇枪。
长枪的另一头,金碧色的枪尖却牢牢握在春城手中。锋利的尖刃刺破了他的手掌,鲜血串串流下,转眼染红大半个枪头。
好安静!八九千人的战场,没有人敢说一句话。
饱受惊吓的村民们不约而同一窝蜂涌向洞口。虽然曾经多么想离开这个倒霉的鬼地方,以眼下的处境,谁也不敢预测将来会怎样。倒是这个山洞,至少在目前来说,也许就是最安全的避难之所。
小石头赶紧抱起小铃铛,跟大伙儿一起,跌跌撞撞跑回山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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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呜咽,拂过凋零的野草,像是有谁在风中悲泣。
距离如此之近,感觉到对方不甚平稳的呼吸,那双铁褐色的眼睛闪烁异样的光芒。
"好身手!居然用剑挡开我的龙蛇枪,再用徒手抓住枪尖。能够接得下我的‘蛇御狂龙',不愧是名满天下的春城领主!"
没有回答。
"可惜你已经受了重伤,再加上连续的厮杀,而我却以逸待劳,我若全力与你一战,至少半个时辰之内,你并没有必胜的把握。"
......
说得真是很有道理。无声即是默认。
"而且,你绝对没有余力再顾及山洞里的那些人。"冰冷的语气,显露出明显嘲笑的意味。
春城为之动容--
的确,这才是最要命的地方!
"何况,我尽可以一边与你周旋,一边让我的手下去处置那些村民。这,并不是什么难事。"
当然没有难度。二百来个手无寸铁的村民,九千精锐的魔王军,连眨一下眼的工夫都不需要,踩也能把他们踩成肉酱,更不用说什么半个时辰?!
春城的脸色愈加黯然,缓缓开口:
"你想怎么样?"
"弃剑投降!我承诺不伤害他们的性命。"
意料之中的回答。开出这个条件的人,甚至比自己更清楚会做出怎样的选择。所以,他才会露出这样残酷的笑意。
春城的脑海里闪过千百种念头,他至少有一万个理由、一千种方法不顾而去,或许还有五成以上的胜算。
"我要离去,你未必拦得住我。"
"是吗?"讥讽的笑意越发深了,犀利的眼神像利剑一样刺入胸膛:
"你一走,我就把他们统统活埋在这山洞里。"
莫名的寒意,迅速在春城心底蔓延。
铁褐色的眼睛?......心头掠过一丝似曾相识的感觉,很快被另一个决定取代。
"你把他们先放了,我就跟你走。"
"不!"拒绝得干脆利落,不容半分置疑。
接下来的每一句话,更加重重敲打在对手的心房:
"你先投降,这些人必须留在这里。以我龙岩的名义担保,只要春城领主一天还在我们魔王军的手里,他们就不会少一根头发!"
罢了!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局。
为了那些无辜的人们,他终究还是不忍、不舍、也不愿--就此抛下他们!
春城咬紧牙关,放开左手,顺势把枪尖往前一推:
"答允你了,来拿吧!"
笔直的枪杆在空中荡出优美的弧度,自然而然滑入主人的手里,就像痴情的少女,义无反顾投入情郎的怀抱。
魔军中一片哗然,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这也意味着:名列四季灵山之首的春灵山领主,终于承认战败,甘愿就擒!
--只是,万千魔军之中,谁有这个胆量和资格敢上前擒拿?
向来不是善解人意的龙岩大人,微侧过马头,漠然扫了一眼:
"富洛林!"
什么?!富洛林恨不得找个地方一头撞死。他简直恨死了自己:原本好端端的在山间小路上逍遥漫步,何苦非要跑到云台来受这份罪?
"咳,属、属下在。"
顶头上司的命令,到底不敢违抗。富洛林抹了一把冷汗,战战兢兢迈步向前。
所有人都在瞧着他。
还有那个看上去"和气得不得了"的领主大人,他可怎么看都不像是要乖乖缴械投降、坐以待毙的样子!
富洛林哭丧着脸,眼珠一转,计上心头。
从队列中牵出一辆备好的车辇,毕恭毕敬停在春城的面前。这是一辆相当舒适华丽的八乘马车,显然并不适合当囚车用。不过,既然有六大魔头之一的首领亲自押阵,想必"俘虏"也不敢有什么过分的举动。
"在下斗胆。这个......恭请领主上车。"
春城看也不看一眼,转身登上马车。经过富洛林的身边,衣袖一扬,手中长剑径直飞入他怀里。
富洛林又惊又喜,赶紧用手接住。
按照规矩,这代表着春城是向他投降;从形式上来说,威名赫赫的春灵山领主,终于承认了是他富洛林一个人的手下败将!
一连串没有起伏的笑声在身后响起,像是作适时的提醒:
"春城领主最好不要试图逃跑,或者玩什么花样。否则,那些人一样性命不保!"
--这个该死的大魔头!
春城靠坐在柔软的座椅上,再也懒得去想。
只听到那人浑厚沉稳的声音:"留下一队人看守这里。其余的全部撤回净魂殿!"
大队人马陆续开拔。马车粼粼启动。没有胜利者的欢呼和兴奋,只余下满地破碎的伤痛和记忆,轰轰烈烈的云台之战就此落下帷幕--是非功过,有几人能说得清?
小石头站在山洞里,看着渐渐远去的车辇,心里不知是何滋味。他压根没有想到,仅仅几天之后,自己很快又会见到那位绿色头发的大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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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武王朝史记:
十九年十二月初三,晨,合两万五千魔军突袭春灵山。次日,春灵山弃守。领主春城于后山云台独挡八千魔兵,力毙八大魔将及一千三百余名魔族勇士,伤者无数。终致不敌,束手就擒。至此,魔军共计损失六百多只魔兽,伤亡三万七千余人,十五名魔将为之丧命。惟灵剑流光下落不明。
春灵山失陷,震惊天下。此役也被公认为108座灵山攻防战的转折点,标志着魔军从此开始占据优势。天下局势为之逆转。
附录
整理自一个魔王军小兵的回忆:
......十二月初四那天,我是在修布统领麾下,驻守净魂殿的大营。黄昏时分,听说龙岩大人已经攻下了春灵山,率领人马凯旋归来。修布统领命令我们马上到军营门口列队迎接。
我站在净魂殿的第一重大门前,老远就看到最前面的雪麟马和龙岩大人。我和其他人一起举起长矛,向他致敬。不过,龙岩大人并不见得有特别好的心情,他什么都没说,从我们面前策马进入军营。
接下来,我十分好奇想看看那个唯一生擒的俘虏,据说还是名头响当当的大人物。可是,我根本没有在队伍里找到一个浑身血迹斑斑,被五花大绑押在囚车里的类似人物。我看到的是一辆非常豪华漂亮的大马车,有人告诉我,那个俘虏就在车里面。
我一开始当然不相信,谁会用这种中看不中用的车子来押解战俘呢?何况还是这样厉害无比的角色!奇怪的是,我发现跟在马车后面的富洛林统领和他的手下们,一个个紧张得如临大敌,时不时偷偷瞟一眼紧闭的车帘,好像生怕会从里面跳出什么可怕的家伙。
其他的弟兄们也没有几个好脸色,不是丢盔弃甲,就是满身伤痕,步履艰难。一大队人就这样无精打采、一脸沮丧地回到大营--反正怎么看都不像是凯旋的样子。
龙岩大人来到中庭,跨下马背。我听到他对富洛林还是修布统领吩咐:"把人押到雪牢里去。"富洛林统领的神色显得很勉强,好像还嘀咕了几句什么。
我从殿外看到那辆车子,就停在庭前的台阶下。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有人从里面出来。修布统领似乎对富洛林统领的态度有点不耐烦,故意提高了音量,对身边的弟兄们说:"你们听见没有?大人命令把俘虏带下来,即刻押到冰雪监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