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阳光非常刺眼,莫熙怀走出医院,忍不住地眯了眯眼。这是三天来第一次走出这扇大门,连续的超负荷工作让他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发出抗议,疲惫不堪。
迷迷糊糊地走入地铁站,买好票上车。车上人虽多,沁凉的空调依旧很好地赶走燥热,莫熙怀找到角落一处站立之地,倚靠着车壁,感受地铁加速行驶时穿堂而过的凉风,抬眼透过地铁门玻璃看向外面转瞬即逝的广告屏幕,黑暗中更为明亮。莫熙怀由衷喜欢这种感觉。
身为住院医师,莫熙怀早有时间是不属于自己的思想准备,要学的多就自然要付出更多的努力,但长时间的工作还是让他有些吃不消,何况最近轮转到心内科,病人一发作就是心跳骤停,抢救必须分秒必争,生与死,就定格在短短的数分钟内,于是难以抑制地神经紧张,晚上在值班室休息也很不安稳,睡眠极浅。果然还是功力不深啊!莫熙怀不由无奈自嘲。今天一定要睡个好觉,养足精神,明天又是另一场苦战。
下了地铁,慢慢走回家。远远就看见熟悉的身影,对方似乎正看向这边。
"熙怀-"莫雪烟开心地挥手。
"姐。"莫熙怀不由得加快步伐,"你怎么回来了?"
莫雪烟读商,两年前赴美国深造,听说导师对其能力赞不绝口,实习公司更是一见倾心,千方百计地挽留。
莫雪烟迎上前挽上他的手臂,"就要毕业了,大家忙于找工作,我就趁机回来看看你们呀。"一边说一边按下门铃,"我昨天就到了,结果一晚上都没有见到你人影,医院工作很辛苦?"
莫熙怀摇了摇头,"这是必然要经历的过程。"
"那也是。不过你学医,最高兴的莫过于爸爸了。本来看到我选商,老爸虽然嘴里不说什么,其实心里失望得不得了,你当时选择又多,你不知道那天你说报考医学院时老爸晚上拖着妈偷偷在房里喝酒庆祝呢。"莫雪烟想起当时自己无意中看到的情景,实在是好气又好笑。
是吗?想象着平时严谨沉默的父亲孩子气的举动,莫熙怀脸上神情未变,心里却也不由得微笑,"我本来就打算好了读医,爸没有必要那么紧张。"
"少爷、小姐,你们回来了。"说话间管家华叔已经打开门,迎接两人归来。"少爷三天都没有回家,老爷和夫人都很担心。"
"我一直在医院,下次会记得打个电话回家。"对于这个自自己记事起就一直在家里帮忙的管家,莫熙怀有打自心底的尊敬。
"熙怀、雪烟。"行走间空气中飘来鲜美的鱼汤香味,方月华从厨房伸出头来,脸上有松一口气的表情。"熙怀你终于回来了,虽然你爸反复说刚开始工作时肯定会很辛苦,但连续三天,这也太过分了吧!"
"妈,我没事。"知道母亲自小对自己百般疼爱,看不得自己吃一点苦,但虽然工作很累,莫熙怀却并不感到难以忍受,这是自己一直渴望从事的职业,能够全身心投入,是一种幸福。
眼看母亲又要开口,莫雪烟及时出手相助,"妈,鱼汤好香,我们都还没有吃饭啊,肚子都饿扁了!"
效果的确不同凡响,方月华立即说道:"饿了就快洗手坐好,妈马上端菜出来。"
餐桌上,莫永桓已坐好,正在翻看今天的报纸。
"爸,今天怎么在家?"莫雪烟惊讶道。莫永桓是享誉国内的肿瘤医师,手术做得尤其漂亮,工作繁忙,故平时难得和子女见面,今天竟能全家一起进午餐,这样的情景在记忆中搜寻良久,次数也是寥寥无几。
"昨晚手术做到半夜,今天给自己放一天假。"莫永桓放下报纸,随意解释。
在佣人的帮助下,方月华的爱心午餐很快上齐,一家人围在桌边吃饭,久违的温暖感受。父子两人都不多话,席中对话多由家中两位女性负责,仍是和乐融融,莫熙怀知道自己是多么珍惜此刻。医院里,生死离别随处可见,病人家属的眼泪是尖锐的刺,即使心里明白自己已经尽力,也没有办法逃离细微却无法忽视的疼痛。现在的场景,虽然只是普通的一餐饭,但家人健康和睦相处,这样简单常见的生活琐事,对于那些失去亲人的人来说,竟是最大的奢求。
摇摇头,掩饰自己严重飘忽的思维。吃完饭,洗过澡,莫熙怀让自己陷入柔软的床被间,沾枕即睡,一夜无梦好眠。
□□□自□由□自□在□□□
早上教学查房,住院医生向上级医师汇报病人病情并提出治疗方案,莫熙怀不出所料的一一对答如流,旁听的主任忍不住插嘴抛出几个刁钻问题,竟见眼前人沉吟时间都不需,仍是信手拈来。其余同辈无不汗颜,上级医师则眼中满是赞许。讨论结束后,主任遣走他人,留下莫熙怀。
"昨晚新收一名心绞痛发作病人,住在1号床。"带着莫熙怀往病房走去,主任递给他一份病例。
莫熙怀翻开:"段冉非?"这个名字似乎非常耳熟。
"嗯,段氏家族企业现在的掌门人。做了冠状动脉造影,左主支冠状动脉狭窄程度大于50%。"
这已符合冠状动脉搭桥手术的适应症了,但把自己带过来的原因......莫熙怀没有言语,静待下文。
"小莫,段先生住院期间,就由你主管,平时多来看看,有情况及时向我汇报。"
"是。"莫熙怀点点头,随主任进入一号病房。
房间里的男人正在翻看资料,偶尔向坐在床边记录的人发出简短指示。听到开门声,两人都放下手中事物。
"吴主任。"段冉非年过四十,两鬓却已有些许花白,想必是平日工作太过劳累。但即使一身病服也无法掩饰的是与生俱来的凛冽气势,的确,要在竞争残酷商场稳屹不倒,必有其不凡的一面吧。
"段先生,这是莫熙怀医生,这段时间他会负责照看你。"
段冉非向他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有什么办法能够最快治好。我需要尽快出院。"
收到吴主任的示意,莫熙怀解释道:"段先生的病情比较严重,而且药物治疗效果并不理想,我们建议采用介入治疗,在左主支冠状动脉的阻塞处放入支架,疏通血管以从根本上达到治疗目的。"
"那样的话需要多久时间?"
"因为段先生一直在服用抗凝药物,介入治疗前需要停药五天,再做一系列的相关检查,治疗后在留院观察时间要视效果而定。"
"这样岂不是要耽误十余天?"
"段先生之所以来医院,就是因为病情已经影响到工作和生活了,不尽早治疗,只会发展得更快。"莫熙怀劝道。
沉吟一会,"那就尽快开始准备吧。"段冉非没有犹豫太久,果断下了决定。
"好。那详细的治疗方案准备好后我再带过来讲解。"莫熙怀说道。
段冉非点了点头。接下来吴主任和莫熙怀在做完相应检查后便告辞了。
待两人离去,段冉非扭头看向身边的助手:"小张,予风的飞机应该快到了吧?"
小张抬腕看看手表,"大概还有一个多小时的样子。我现在出发到机场接他。董事长好好休息。"
"好,快去吧。他一向不愿意等人。"
小张微微欠身,转身离开。
□□□自□由□自□在□□□
今晚本不是莫熙怀的夜班,但因为主任将段冉非的照料工作交给他,只好住在医院随时观察。
在值班室看了一会书,想着要再去看看段冉非的状况,莫熙怀起身向外走去。
已是深夜,大多数病人和家属都入睡了,走廊空荡荡的。每前进一步都能听见清晰的脚步声,耳朵里充斥的是自己规律的呼吸。这样清静的感受,总能让莫熙怀褪下倦意,抚平烦躁。
前方似乎有人影。莫熙怀一怔,抬头望去。皎洁的月色下,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跃入眼帘。男人站在一号病房门外,并没有要进入的意思,只是伫立着向房间内凝望。柔和的月光打在线条刚毅的侧脸,印出脸上难以捉摸的神情。
感觉到打量的视线,男人转身看向莫熙怀。这下,与某人神似的轮廓在明亮的光线下清楚地显现出来。
"是段先生的家属吧。"莫熙怀先开口。不知为什么,嗓子干干的,在男人深沉目光中,有种无所遁形的压迫感,这是从没有过的感受,逼得他急切想打破两人沉默相望的情景。"这么晚,已经过了探病时间。请明天再来吧。"
男人没有回答,看向他的眼神依旧专注。莫熙怀突然有种被看穿一切的错觉。慌忙向前走至男人身边,准备推门进房。
"莫熙怀医生?"低沉的声音响起,竟就在咫尺耳边。莫熙怀一惊扭头,男人的视线在自己白大褂上的工作牌上一掠而过,又回到脸上。男人很高,自己也有近一米八的身高,扭头却只看见男人肩上的月光。
"是。我负责观察记录段先生的情况。"莫熙怀略一迟疑,想起男人刚刚病房外神情复杂的凝望,又开口道:"一个小时前我来看情况都很好,我现在要进去,你要不要一起看看段先生?"
在脸上梭巡的视线终于移开,男人挑眉,嘴角勾起不带任何笑意的弧度,"你以为我是来看他的?开玩笑!"退开一步,"莫大医生赶快进去吧,把老头子怠慢了后果可想而知。"
莫熙怀还在怔仲间,眼前已是男人愈行愈远的背影。
收复心情进病房做好记录,一切正常。莫熙怀把盖得有些低的被沿拉至肩上掖好,轻轻拉开门准备离开。
"他来了,是不是?"
身后忽然传来声音,莫熙怀转身,看见段冉非清醒的眼,怕是一直没有入睡。
不确定答案,莫熙怀没有说话。
"段予风,那是我的儿子。"其实并不是真的在问,即使隔着门,也清楚感觉到尖锐的眼神。"他肯来,我应该已经满足了。"段冉非喃喃自语。白天见面时气势逼人的段氏掌门人,现在却忽然苍老下来,眼中难掩失望。
不忍这样的神色,莫熙怀开口:"他想进来的,只是我告诉他今天探病时间已过,请他明天再来。没想到段先生还醒着,抱歉。"
段冉非没有答话,只是仿佛倦极地闭上眼。莫熙怀轻声退出,小心地带上门。
今晚月光明亮似白昼,毫不吝啬地在走廊里铺上一大片的银白,莫熙怀靠上窗台,放眼欣赏面前素净的夜景。仿佛冥冥中的感应,莫熙怀心中一紧,远眺的视线向下拉近,住院楼前的圆形瀑布边,刚见过的身影随意倚靠,似乎也感受到目光,段予风抬起头,对上三楼窗台边白色身影的漆黑眼眸。
仿佛着了魔,不断告诉自己应该转身离开,手脚却无法移动。莫熙怀只觉得身体好像不再属于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深深沉溺于这一刻,前所未有的悸动和安详感受。
□□□自□由□自□在□□□
连续上班这么多天,莫熙怀终于迎来了一个轻松的周末。决定开始实践自己盘算很久的计划-搬家。
家里离医院有一定距离,日夜颠倒的值班生活,经常让他一下班就疲倦得只想倒在床上补眠,回家花的时间太浪费了。和家人提出时是准备要搬进医院宿舍的,方月华却不愿儿子住条件一般的环境,一番讨论后,莫熙怀只好答应母亲在医院附近租房住。
行李并不多,莫熙怀简单收拾一下,大概两箱的东西,再由家中司机帮忙送去,搬进新房再整理一下,就算大功告成了。新家离医院很近,虽然不大但整洁舒适,所需家具也一应俱全,他这几天一直加班,大部分的功劳都应归于莫雪烟身上。今天搬家本来更应少不了她的身影,但昨晚多年未见的好友打电话相邀游山。看到莫雪烟一脸激动又犹豫的样子,莫熙怀忙表示东西很少,让她放心赴约,莫雪烟才一扫内疚,一大早就收拾妥当不见踪影了。
一切准备得差不多,莫熙怀洗浴干净,放松躺在床上迎接甜美的梦乡。闭上眼,脑海中却猛然浮现几天前那个明亮的月夜,男人挺拔深刻的轮廓。慌忙睁眼,一缕阳光正调皮地从窗帘缝隙中钻入,正撒在左脸。莫熙怀起身拉紧窗帘,再躺下却没了睡意,干瞪着不熟悉的天花板良久,叹口气,不由自主回忆起这几天的情况。
段冉非的介入治疗日期定在明天,斑块一直很稳定。这几天段予风偶尔过来,也只是站在门口,从不进去。段冉非也没有再问他是否来过。这对父子间的奇怪互动莫熙怀虽无意插手,还是会尽职地在每次段予风来时告知他父亲的情况。而男人虽然表面上一副与我无关的神情,但莫熙怀不开口,他就决不离开。实在是别扭至极的性格。
男人的每天定时到来,出众的外表加上和段冉非的父子关系,成功的在医院内掀起狂潮。年轻的护士不用说了,科里的众多女医生也毫不掩饰欣赏之意。本来自己对这类信息一向迟钝,但男人伫立在一号病房门外时,身边每一位女性都在窃窃私语、面若桃花,每一位男性都咬牙切齿的场景实在壮观,难以忽视。短短四天,有关男人的消息已经铺天盖地--美国长大,运动全能,尤爱网球,曾一度准备投身职业网坛,可惜身在豪门世家身不由己,只能与梦想擦边而过,两年年前进入段氏家族在美国的分公司,一年后直升总经理,行事果敢狠绝,却极有能力眼光,外界褒贬不一,但美国段氏企业不断壮大,股市一路上涨,却是无人能否认的事实......莫熙怀并不关心这类所谓"小道消息",但也不由感慨群众力量之伟大。偶尔看见段予风的侧脸,有时突然想起这些说法,竟难得有些好奇,不知道男人听到种种传言会有怎样的表情?再转念一想,以男人的生活环境来看,只怕周围人的议论评价是伴随成长的每一历程的吧,如果传言中真有几分事实存在,再加上他现在目不斜视、对一切充耳不闻的样子,十有八九是个唯我独尊的自大家伙吧。
那个夜晚自己仿佛被什么迷惑,目光想移开却无法做到,直至完全陷落。最后护士的呼唤才将他从迷梦中唤醒。立刻难以抑制自己满面烧红,狼狈地转身逃开。接下来一系列心不在焉的举动将自己一向严谨冷静的形象毁于一旦,身边护士大惊失色,连连询问是不是身体不适,也只好以休息不够勉强带过。
不知道是谁将口风带到主任那儿,竟换来了今天的假期,实在是哭笑不得。
胡思乱想着,倦意慢慢上涌,莫熙怀渐渐进入沉睡中。
□□□自□由□自□在□□□
晚上十点。
段予风到地下停车场启动车子,慢慢驶入夜色中。
段冉非的生病着实出乎他意料。虽然近一年来李叔打电话到美国询问状况时,偶尔会提到段冉非的身体欠佳,但段予风并没有在意。毕竟父子两的关系一直很僵,他也并无意去改善。上周接到李叔的紧急电话时,却一下子有些慌神,迅速订下机票匆匆赶回。
飞机其实上午就到了,小张来接他准备直接开往医院时他却阻止了。一直在家里待到晚上才自己开车去。回想小张告知的病房号码,找到后站在门口看进去,就是老头子闭目安睡的脸。身上插满管子的景象让他一瞬间极其不适,几乎想转身就走。心里难以言明的感受却阻止了脚步,让他站在门口,百感交集。
听到脚步声时以为是自己的幻觉,毕竟自己出门时已过半夜。转头望去时却迎上了一对清澈的漆黑眼眸。接下来的几句对白一晃而过,深印于脑海中的是眼眸主人的名字:莫熙怀。被他似乎洞悉一切的眼神看得竟有丝恼怒,飞快地离开,快出门时终于还是敌不过回头的冲动,意外地真的看见那白色身影倚窗而立,于是长久的凝视,直到对方猛然跑开才如梦初醒。回到酒店,以为一定会因为老头子的事恶梦连连,没想到刚闭上眼,就陷入沉睡,一夜好眠。
老头子突然病倒,段氏企业群龙无首,被迫承担积压的种种事物,段予风这几天几乎足不落户,常常办公到深夜,实在倦了就在附设的休息室里稍睡片刻。但无论如何,每天都会抽空到医院,那间病房门前驻足一会。莫熙怀也总会出现,大概说明段冉非的情况后就离开。这样的沟通形式简单又让他感到满足。不过,自己到医院的时间并无定数,莫熙怀却从未缺席,医生工作之繁忙可见一斑。
逆光之影----趵言
逆光之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