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开----黑白剑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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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一年後再见此人,疏影浮香之间,醉姿天真,憨态可掬。
《好事近》、《点绛唇》、《玉楼春》......皇帝不觉微微扬起嘴角,未料这平凡的男人拥有风流文采,乘著酒意随兴吟出绮艳的散词,字里行间荡漾出慵懒的风情。
懒合薄衿睡晚凉,一枕春花夜夜香,多麽引人遐想无限的旖旎呵。
「皇上,可要叫起他?」随行的魏小渺低声询问。
「不用。」
宫宴中随处可见喝醉的人东倒西歪,并非稀奇事,皇帝被蔟拥著从花篱的另一端走开,放任这醉鬼沈浸在自己的世界,。
李从青浑然不觉自己的醉态被皇帝瞧见,恍恍惚惚的打酒盹,沈入梦乡找同他最马吉的周公下棋去。
正当他厮杀得兴起,杀得周公兵败如山倒时,周公竟然翻脸掀桌,大叫:「刺客!有刺客!快抓住刺客!」
啧,真是太没棋品了,还亏他老人家是制定礼乐的圣贤祖宗哩。
翻个身,继续盹,想把棋盘再摆开。
猛不期然,有个人竟往他身上一脚踩下去,他痛叫一声猝然惊醒,睁开眼想看看到底是谁踩他。眼才一张开,来不及看清楚,身上又被重重一压!
「保护皇上!」
「快抓住刺客!」
「拿下他!别让他跑了!」
喧哗声迅速由远至近,杀气腾腾闹哄哄。
原来不是周公输棋耍赖皮,是真的有刺客啊。醉意尚未完全褪去,李从青迷迷糊糊的想,这麽说来,踩他的人是......刺客?!
没错,就是刺客!
那刺客跳过花篱时,恰恰好踩中李从青,重心不稳的一屁股跌到他身上。
无巧不成书,天底下就是有这麽倒楣到不行的事。有人走在路上会中流弹遭雷劈,可怜的李从青躺在地上被又踩又压得入气少、出气多,一口气险险喘不过去。
这刺客也挺倒楣的就是,拣错了逃生路线,一失足成千古恨,摔倒了还逃得掉吗?大批禁卫军蜂涌而至,团团包围住他,以及一时爬不起来的李从青。
皇帝见刺客往李从青躺的方向跑,纵身越过花篱,随即传出一声痛呼。这声痛呼教他心房没来由的怵了怵,不住担忧起李从青来,恐怕他被刺客杀了。
未多加思虑,他没在严密的护送下离开,不顾侍卫护主心切的阻拦,带著抑不住的忧虑朝他们大步跨过去。
李从青忍痛努力爬将起来,可身体还没站直,一把亮晃晃的长剑就架到他脖子上了,害他不知该站直好?或者再躺回去好?这下酒虫和磕睡虫终於全被吓光了,不住一颗豆大冷汗滚下来。
「不要过来,再过来我杀了他!」平民装束的刺客大叫威胁,看来是混在皇宫一日观光团中进来的。
李从青被挟持了。
包围他们的卫士不敢轻举妄动,与他怒目对峙。
皇帝排开众人,走进人墙内,圣颜冷肃的沈声命令:「放开他。」
「让开!」刺客架著李从青很缓慢的移动,试图闯出生天。
「末将恳请皇上下令。」宫廷禁卫长只待皇帝一声令下,提剑杀上去,没有太顾虑人质的安危。
皇帝冷静的抬手示意勿燥进,不希望李从青受伤,甚至死亡。
有句俗话是这麽说的,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真真是祸从天降的李从青五官垮成囧状,呐呐的说:「嗳,这位大侠、壮士、刺客大哥,在下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小芝麻官儿,您挟持我没用的。」
「闭嘴,小心我杀了你!」刺客恶声大吼。
锐利的薄刃贴近皮肤,李从青明显感受到寒森森的金属凉气,并且感觉刺客的手抖得厉害。他很怕刺客抖啊抖的,一不小心就抖断他的脖子,送他去当阎王女婿,那他可真死得有够冤枉了。
「大侠、壮士、刺客大哥,能不能请您的手不要抖呀?」李从青诚心诚意的请求,希望他能大发慈悲的不要再抖得像抽风,两根手指战战兢兢捏著剑刃,想移开一咪咪。
「给我闭嘴!不准动!」刺客更用力的用剑身按住他。
李从青慌忙收回手指,以免手指先遭殃,僵硬地不敢再乱动,心思飞快转一回,提起胆子嚐试和他讲道理:「大侠、壮士、刺客大哥,在下知道您必定是对朝廷有所不满,甘冒生命危险进宫想和皇帝陛下聊聊您的想法,凡事都有好商量的呗,何必动刀动剑呢?」
「你知道个屁!」
「大侠、壮士、刺客大哥,话可不能这麽说,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你说了,我就知道,你不说,我当然不知道。」
「知什麽知我听不懂啦!我只知道我要杀了狗皇帝!」
「大侠、壮士、刺客大哥,就在下所知,皇帝陛下不肖狗,肖鼠。」
「哼,那就是鼠皇帝!」
「大侠、壮士、刺客大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啊。」李从青苦口婆心,殷殷劝戒,活像庙里的老和尚。
「我拿的是剑不是刀!」刺客额头上的青筋跳呀跳的。
「大侠、壮士、刺客大哥,放下屠剑,立地成佛啊。」人急智急,李从青直冒冷汗,简直胡言乱语了。
「我不要成佛!我要杀狗皇帝!」刺客的青筋狂跳得像要爆血管了。
「大侠、壮士、刺客大哥,是鼠......」
「闭嘴!闭嘴!你给我闭嘴!不准再叫我什麽狗屁大侠壮士刺客大哥!不然我杀了你!」刺客快被他搞疯了。
李从青张嘴还想说什麽,想了想,选择乖乖闭嘴比较好。除了吓得有些腿软之外,他真的觉得自己实在很无辜,难得贪个盹儿却贪到了头脑不怎麽灵光的刺客一枚,到底是有没有这麽带衰的啊啊啊──
听著李从青和刺客的可笑对话,皇帝差点忍俊不住笑出来。这李从青竟是这样妙的一个人,死到临头还能信口雌黄,胡说八道,生生把刺客的思绪搅得一团乱。他很久没感到这麽有趣了,即便那把剑随时可能杀死李从青。
皇帝没笑,不能笑,表面仍凛冽一张俊脸,未泄露丝毫笑意,皇帝派头威严十足的命令道:「放开他,朕让你走。」
「哼,你以为我会相信你这个狗皇帝的话吗?不,是鼠皇帝才对!」
「没错没错,刺客大哥您终於记住皇帝陛下肖鼠了。」李从青搭腔,只差没给他掌声鼓励鼓励。
「啊啊啊──你给我闭嘴啊啊啊──」刺客跳脚。
李从青心惊胆跳,皇帝胆跳心惊,就怕刺客抓狂一剑捅死他。
趁著刺客心神混乱防备松懈的当下,皇帝利目锐光一闪,抓准时机,当机立断对身旁的禁卫长低声指示道:「刺客可杀,勿伤人质。」
禁卫长得令,倏地冲上去,迅雷不及掩耳的发动攻击。
刺客狗急跳墙,猛地一把将李从青推向皇帝。
皇帝下意识张开双臂欲接住他。
李从青身子一个踉跄,向前扑跌。
刺客的剑由後从他的肩胛狠狠穿刺而过,打算在皇帝接住他的刹那,用剑穿过他的身体,再刺进皇帝的心脏。
李从青因为被推得太用力了,不是落入皇帝的怀抱,而是加乘作用力地推开对他张开双臂的皇帝。
皇帝被推得後退二步,剑尖停顿在他的胸膛前一寸,未伤及一分半毫。
这一切在电光石火的眨眼间开始与结束,李从青受不住突如其来的剧烈疼痛,眼前蓦地一黑,缓缓倒了下来。
「李从青!」
失去意识前,他听到向来冷静沈稳的皇帝失控大喊他的名字。嗳,没想到皇上记得他的名字呢。
 ◇
隔日,当李从青冉冉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地方。
哦哦哦,是皇帝寝宫吗?
咳,如果您是捧颊尖叫心花朵朵开的这样想,那麽要很抱歉的说一句──看倌大人,您又猜错啦!
皇帝寝宫是随随便便什麽阿猫阿狗都能进去躺的吗?就算我们的李同学是主角,但此时在皇帝眼中,他顶多是只受伤的阿猫阿狗,住进寝宫疗伤这码子香艳刺激的事,至少现在还不会发生得那麽理所当然。
他是躺在皇宫太医院的病床上,全身虚软无力,清醒後所感觉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肩膀陡地荡开一阵极尖锐的疼痛。
痛,真的太痛了,这辈子没这麽痛过!
「......好痛......」忍不住虚弱的呻吟出声。
「啊!李大人醒啦!」
「大御医,李大人终於醒了,你快过来看看!」
「快叫人去跟皇上说一声,说李大人醒了!」
身旁吵吵嚷嚷著,李从青的意识全集中在那剧痛上,本能挣扎了一下,更痛。
他是打小舒坦惯的人,没受过重伤,未生过重病,一身娇养的细皮嫩肉,对疼痛的忍受力比寻常人低许多,根本承受不了这样巨烈的痛楚,眼泪陡地哗啦啦的涌出,大声哭喊:「好痛!好痛!好痛!」
「李大人您别动啊!伤口又要流血了!」
「快压住李大人!不要让他乱动!」
「好痛!好痛!好痛!」李从青像孩子一样哭闹,控制不住地大哭大叫著,觉得自己痛得快死了!
大家手忙脚乱的压住他。
皇帝圣驾来到时,便见到一群人对李从青压手压脚,大御医正忙著解开渗出血迹的棉纱巾,重复敷上厚厚的药膏。
皇帝步至床旁,大御医等人看见皇帝,连忙放开哭闹不休的伤患,向皇帝行礼。「下官参见皇上。」
「好痛!」李从青的手脚一被放开,又挣动大哭起来。
「朕晓得你痛,别再乱动,否则会更痛。」皇帝的语调是连自己都吃一惊的温柔,坐到床边,轻轻按住他另一边没受伤的肩膀,力道温和却不容反抗的将他按回床上。「御医,快处理好他的伤。」
「是。」大御医赶紧上前,拿乾净的棉纱巾包扎伤口。
李从青痛得快疯了,可在皇帝温和的压制之下,却不再胡乱挣动,渐渐平静了下来,只是眼泪仍旧滚滚流淌,停止不住,大哭大叫转变成呜呜咽咽,可怜兮兮得不得了,心里埋怨那刺客做麽不痛快一剑捅死他得了,让他这般活受罪。
平凡的面容原本还不算难看,可眼下真是哭丑了,眼流鼻涕流了满面,皇帝却不嫌恶,甚至觉得有一点点可爱,不由自主地举袖,为他擦拭涕泗纵横的脸,浅哂揶揄道:「一个大男人哭成这样,羞不羞?」
「呜......痛的人不是你......你当然能这麽说......」困难地挤出声音顶嘴,沙哑的音嗓疼得哆嗦。
这是李从青第一次对皇帝表现出的任性,此刻痛得神智不清,全然忘了他面对的人是他的大老板。
而皇帝竟然对他的无礼不敬不以为忤,微笑包容。
这样的举止,这样的话语,近乎亲腻了。
大御医包扎好伤口後,端一碗药过来,小心扶他坐起。「李大人,请喝药。」
李从青瞧见乌七抹黑而且臭得要命的药汁,拧眉厌恶的别开脸。「不要!」撇著唇,瞬间幼儿化。
「李大人,这药不仅可以凝血生肌,还有止痛功效哦。」大御医也像哄小孩似地。
听到止痛功效,不禁动摇了一下,可他生平最讨厌吃药,简直要他老命!
「给朕吧。」皇帝从大御医手上接过药碗,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纡尊降贵地拿汤匙喂到他嘴边,软语哄道:「快喝。」
李从青孩子气地抿了抿唇,一脸抗拒。
「张开嘴。」皇帝温声再命令。
看了看黑糊糊的药汁,再看了看神情温和却不失威仪的皇帝,李从青执拗的紧抿双唇,耍性子不肯喝。这人平时虽疏懒随和,一副凡事好商量的模样,可一旦任性起来,跟只顽固的牛没两样。
哦哦哦,皇帝接著会用嘴喂他喝药吗?
咳,看倌大人,您的期待太高了,这二只这时还没到达相濡以沫的程度好呗。
僵持一阵,仲春薄寒,药汤没一会儿便凉了,皇帝将药碗递回给大御医。
李从青的眼睛稍稍一亮,以为自己不用吃药了。
皇帝没称了他的意,吩咐大御医:「再煎一帖来。」既不急更不怒,也不强迫李从青,淡淡的说:「朕就坐在这儿,等你吃过药再走。」
言下之意就是同他耗上了,看谁有耐心。
瞧他腮颊微鼓咬著唇,在皇帝看来有种别扭撒娇的错觉,注视他的眼神不由升起一丝丝兴味,想问他,你的唇好吃吗?
不多时,一碗热腾腾的药重新端上来。
皇帝看著他,沈静的坚定的看著他。
真耗上了?
李从青起初坚持了一晌,可被皇帝直直瞅得头皮快发麻,加上肩痛难忍,最後终究举白旗投降,乖乖张嘴,极勉强地咽下皇帝亲自喂的药汁,眉心打结,整张脸皱成一团。
皇帝耐性一匙一匙的喂,李从青却耐不住一口一口的苦,长痛不如短痛,索性横手抢过药碗,仰头咕噜一大口灌下去。娘呀,苦死我了!
过大的动作又扯疼伤口,令他捂住伤口,露出痛苦的表情。
「别再乱动了,好好养伤。」皇帝扶他躺好,再次不由自主地抚了抚他苍白的脸,姆指如微风轻轻拂过失去血色的唇瓣。
记得这唇曾绯红若春花,鲜丽又迷人呀。
待疼痛舒缓一些後,李从青也痛累了、哭累了、闹累了,神智也终於比较清明,半垂眼睑,回复臣下的神态,恭敬的说:「微臣感谢皇上关心。」
呵,终於记起朕是谁了吗?皇帝的微笑加大了些,不经意回想起他被挟持时,他呈囧形的表情看起来是「怎麽这麽倒楣」的成份大於「救命啊我怕死了」。皇帝心忖,这人倒挺有意思的,不像平凡外表所见的乏味无趣。
皇帝从此牢牢记住了李从青。
纯粹的巧合造成了不纯粹的缘份,二人的缘份正式牵上了线。
很久以後忆起这事,李从青恍然查觉,自己当时已被皇帝在无形中吃得死死的,每当他耍起牛脾气时,皇帝总有办法让他乖乖听话。
所谓一物克一物,说的就是这种道理吗?
末後再说个题外话,李从青事後得知一件令他无言以对的事。
当他被刺客挟持,面临生死攸关之际,他家老大李从银不但没赶来救他,还非常狼心狗肺的当场开起赌盘──刺客被摛,李从青获救;刺客成功逃走,李从青为国捐躯;刺客和李从青同归於尽──赔率一比二比三。
除了公然在皇宫开盘聚赌,拿自己兄弟的性命捞了笔稳赚不赔的黑心钱,事後甚至还对他说,幸好咱李家旗下也有殡葬行,如果你不幸先走一步,棺材可用成本购得,说不定墓碑的价格还能杀对半。
要不要乾脆用草席包一包,随便挖个坑埋了就好啊?李从青懒懒应嘴。
不行,这样很难跟别人说我没有吞了太多抚恤金。李从银故作认真的回道。
虽然明白老大很有信心,认为他一定能平安获救,没良心的混话不过是坏心眼的玩笑,李从青还是掉了满脸黑线。有兄如此,弟复何言?
至於那刺客行刺皇帝的原因,不外乎权力纠葛、国仇家恨,总不会是吃饱閒閒没事做就对了,於此暂且按下不谈。

(注)六朝金粉、飞燕新妆、西施醉舞、姣容三变、宿雨含红,皆是古时月季花品种名称。


宋煜每每回想起那年的春祭宴,总禁不住莞尔。
月季花下的醉鬼、被挟持的人质、任性哭闹的伤患,他看到了李从青三种不同风貌,而这三种风貌都是那般可爱。虽然李从青是个男人,但除了「可爱」,再想不出其他更贴切的形容词。
「嗯嗯,他有时确实满可爱的,尤其是想睡觉时的表情,像只楚楚可怜的幼犬......不对,我来不是要说这个,三哥,您让小渺去楚南,是想把他送给小七吗?」宋炫问。
「要不要跟小七,由著小渺自己的意思。」皇帝淡淡回道。
「那麽何必叫李从青一起跟去呢?」
「朕自有用意。」
宋炫沈吟一会儿,欲言又止的再说:「三哥,最近臣弟听到一些传言......嗯......不知当不当跟您说。」
「朕和李从青的传言吗?」
「果然天下底没有能瞒得了您的事啊!」宋炫大大叹服。「您让他这时候离开,不怕他从此不回来了吗?」
「不,他一定会回来,回到朕的身边。」皇帝的神色依然不兴波阑,言语间透露出坚定的信心。
「有时臣弟真搞不清楚,到底是您吃定李从青,还是李从青吃定您。」
皇帝但笑不语。
正确来说,是二人互相吃定对方呵。
每当李从青耍牛脾气时,他总会温言软语的耐心哄顺他,从未感到厌烦,对他生不起一丁半点的怒气,只想疼宠他、纵容他、把世上一切的好都给他,根本就是溺爱了。想他乃堂堂大绍天子,世上有谁能这样使他心甘情愿的几近卑微,唯有李从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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