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麽能让你看得如此专心?」
呃?陡然扬起的声音叫李从青吓了一跳,回首,赫然看见皇帝站在身後,很近。
「微臣叩见皇上。」忙转身要叩首。
皇帝伸手扶住他,阻拦他跪下。「李卿不必多礼,以後见著朕不用再行叩首大礼。」
李从青顿了顿,揖道:「微臣谨遵圣意。」
「看什麽呢?」
「星星,今夜与此处十分适合观看星象。」
「时常夜观星象?」
「是。」
皇帝终於明白,原来他除了本来就喜欢睡觉之外,夜观星象是造成他白天打磕睡的主要原因之一。
「可有观出吉凶祸福?」
「回皇上,微臣观星仅是兴趣,觉得有意思而已,非是要测天灾、观人祸,所以从未在星象中观出什麽吉凶祸福来。」李从青应道,双眸在夜色中闪闪发亮,竟是前所未见的光采焕发。「人的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上的,不是决定在遥远的星空中。」
皇帝笑了笑,说:「要不,再调你至钦天监?」
「感谢皇上,但还是不了,当兴趣变成非做不可的工作时,就不有趣了。」由这话可窥见李从青游戏人间的人生观,悠閒渡日子摆第一,有趣过生活摆第二。
也许是谈及李从青最感兴趣的喜好,也许是皇帝的态度太亲和,他们一句、二句的随意閒聊起来,渐渐的彼此都放松了,不再拘束紧绷,不再有如天涯海角的疏远。
「譬如荧惑守星之象,自古认为是天灾国祸与上位者死亡的预兆,事实上不过是自然规律的运转。」李从青指著星星,非常难得的打开话匣子。「星星无论在天空中如何运行,最後都会回到相同的地方。」
满天星子宛若破碎一天空的冰晶,闪烁著,似乎每颗都埋藏了一个故事。
皇帝发觉,喜欢听李从青慢悠悠的说话声音,微笑倾听。
李从青发觉,喜欢看皇帝那温和得几近温柔的微笑,这使他几乎快忘了他们一个是君、一个是臣。
前几个时辰还在烦恼皇帝对他另眼相看,这会儿聊一聊,便把烦恼抛诸脑後,忘事忘得快倒也是他的特长了,更何况皇帝要用哪另一种眼看他,他也控制不了。懒得多烦恼,不如不烦恼。
他们站著说话,站累了,并肩随兴坐下来。
二人之间静默下来,气氛却不会因为安静而不自在。
只这样悠悠静静地坐著,什麽话都不说,也很好。
嗜睡的李从青坐著、坐著,不知不觉睡著了,头一下一下的点著,身子晃了晃,十分大不敬地往身畔的皇帝肩上靠。
皇帝转头凝视他。
二人的脸靠得那麽近,近得可以感受到彼此温暖的呼息,不自主地睇著近在咫尺的红润唇瓣。
你的唇,好吃吗?让我也咬一口嚐嚐好吗?
想著,克制不住地俯下头,轻轻印上绯色春花......霎那间,连自己都吓了好一大跳,弹开身,刷地霍然站起。
李从青倾身跌在草地上,惊醒了过来,睁开蒙胧的双眼,茫茫不知所以然的仰望他。
皇帝无言瞪视著他,向来温文尔雅、喜怒不形於色的人,此时显得有些懊恼愠怒,眼神复杂却又深沈若海。
「怎麽啦?」李从青眨了眨眼问。
皇帝的喉头一紧,眸中瞬逝过一道不明光芒,表情不怎麽好看的别开脸,不再看他,不发一语地转身走开。
「他生什麽气啊?」李从青不解的哝哝自语,晃了晃昏昏欲睡的脑袋,倒头又躺下来,用很神奇的速度坠入梦乡。
反正他在家时常常在庭院草地睡,习惯了,没考虑到家中会有人拿被子盖在他身上,而这里是荒郊野外,老天爷不会好心的掉下一床暖被给他。
然而叫他诧异的是,当他隔天醒来时,发现自己不知在何时回到行宫的屋里,亦不清楚是谁带他回来,他的熟睡和昏倒几乎没差别,对外界呈现隔绝的状态。
嗯......会是皇帝吗?嗳,怎麽可能嘛!
李从青想错了,带他回房的,正是他认为绝不可能的皇帝。
当时皇帝走开一段距离後,忍不住回头再看看李从青,竟然没起来,躺下去继续睡,直教他又想气、又想笑,懒也不是这种懒法,真是太不懂得好好照顾自己了!
秋夜寒凉,不忍心他吃风受冻,只好踅回他身边。本想命令他回行宫,却见他已然睡熟,犹豫了下,弯腰打横抱起他,避开守夜的卫兵,安置於一间空房中,放下他便匆匆离去,不曾稍停。
惯於自我控制的皇帝,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即将失控。
(注)荧惑:中国古代火星名称,荧惑守心为火星与心宿(天蝎星座)重叠的星象。
李从青和魏小渺一行人千里迢迢,跋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始而接近楚南边境。
当他们入宿驿馆、准备明日再启程进入楚南时,赫见七王爷宋炜已在驿馆等候他们。
「下官李从青见过七王爷。」
「小人拜见七王爷。」
李从青和魏小渺向七王爷拜揖。
「小渺,你终於来了。」七王爷目光灼灼地注视魏小渺,直接把李从青当做虚线人,没看到。
「七王爷,许久不见,皇上特地嘱咐小人代他老人家问候您。」魏小渺极恭敬客套,低垂脸容,不与他的眼睛对视。
李从青站在一旁,明显感受到二人之间诡异的气氛,虽说自扫门前雪惯了,可七王爷一副要将小白兔模样的魏小渺一口吞吃的态势,不替魏小渺解围倒说不过去了。
「咳咳,王爷,魏大人奔波一日了,想必饥饿疲惫了。」李从青不说自己饿了累了,因为七王爷十成十会扫给他一记「干本王爷屁事」的冷眼。
七王爷闻言,这才领他们用餐,他亦入座同他们一块吃饭,不过他看起来是更想吃了魏小渺。
味如嚼蜡的一顿饭草草用毕,魏小渺唤人准备热水浴桶搬至李从青的寝房,要亲自服侍李从青沐浴更衣。
七王爷的脸臭得要命,这才正眼望向李从青,恶狠狠的瞪。
李从青不惊不恐,好整以暇,甚至还想向七王爷炫耀说,有时小渺和我睡同一间房呢,小渺的睡相好甜好可爱哦,嘿嘿嘿......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别挑战七王爷的嫉妒心比较聪明。
舒舒服服的洗完澡之後爬上床,破天荒的,他竟然......睡不著?!
翻来覆去的像煎鱼,煎了好一阵,鱼煎焦了,周公还是没上门拜访,索性披件外褂走出屋外,观看星空。
仰望满天星斗闪烁,不由得想起自己和皇帝一起夜观星辰的情景。
他喜欢没骨头似地倚在皇帝怀里,或枕在他腿上看星星,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著关於星星的故事。他的皇帝情人总会含著宠溺的微笑,不看星星,看他。
他是否也正在看这片星空呢?嗳,真想他了,要是他不像我一样的想他,回去肯定给他一顿牛脾气好瞧。
这个念头让他忍不住想发笑,他非是骄纵矜傲之人,唯独对皇帝任性得不得了,而皇帝对他竟也万般包容,逆来顺受。(除了在床上之外)
逆来顺受......噗,终究忍遏不住噗哧笑出来,伟大英明的皇帝陛下怎麽被他说成小媳妇啦,哈哈!
在心里酿著蜜,稍微缓解相思之苦。
好不容易有点睡意了,返身走回寝房,忽瞟见有一个人从魏小渺的寝房开门跨出,二人撞了面。
「王爷。」李从青向他打揖。
「嗯。」七王爷脸色很难看的漠应一声,仍旧对他不理不睬,擦身而过。
「王爷,下官有句话想同您说,若有得罪,还请您大人有大量。」李从青对著他的背影再道。
「什麽话?」七王爷停步斜睨他。
「强扭的瓜不甜,强摘的花很快就会枯死了。」
「哼!」重重一哼,拂袖而去。
李从青回到自己的寝房,再爬上床,拍拍枕头躺好。「睡觉、睡觉。」
终於,周公来敲门了。
次日早晨醒来时,见魏小渺一如往常,已在房中准备伺候他起床。
李从青不经意瞄见魏小渺脖颈上有几片小小的瘀痕,像是吮出来的,他对这种痕迹毫不陌生,皇帝常常在他身上落下这种印子。
漱洗好并穿戴整齐後,他随口道:「小渺,替我拿条领围好吗?」
「是。」
魏小渺从衣箱翻出一条丝绸藏青花纹领围,要替李从青围上。李从青却拿过来,轻轻围绕魏小渺纤细的颈项,遮盖那些暧昧的痕迹。
魏小渺一怔。
「这领围的花色不适合我,你围好看多了。」李从青淡道。
「小人再替大人拿一条。」
「不用了,我刚刚看到领围时才想到我不适合围领围,围起来活像猴子似的。」讪讪自嘲,又道:「我瞧这楚南尽是穷山恶水,满目刁民,没什麽意思,咱们逛二圈在哪儿提个到此一游就离开吧。」
「李大人......」魏小渺欲言又止。
「如何?」
「小人可能必须留下来一阵子才能走。」
「皇上叫你留的吗?」
「不是......」
「你自己要留?」
魏小渺不语。
「小渺,你确定你要留下来吗?」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
「那麽这几天你好好想一想,无人能勉强你,你也不要为难你自己。」李从青拍拍他的肩膀,不再多说什麽,他是局外人,没立场更没资格介入。
数年相处下来,他知道魏小渺虽然外表纤细,但内里比任何人都坚韧,而且相当聪慧,要不然怎能统管内宫,又将他和皇帝的秘密守得滴水不漏。
这魏小渺的一颗七巧玲珑心,当真要遗留在这南荒之地?算了,不关他的事,做麽想那麽多,魏小渺是何等人物,用得著他瞎操心吗?过几天便转往二河去看看老三,玩玩一双可爱的小侄儿,然後打道回府。
至少,在冬天之前回到京城。
当年被那位「大侠、壮士、刺客大哥」刺伤後,肩膀到了冬天偶尔一抽一抽的疼,皇帝会替他揉捏,用掌心捂暖畏寒的旧伤。
嗯,冬天前一定要回到家,回到情人身边,叫他抱著自己渡过漫长的寒冬。
◇
後来的几次秋猎,皇帝都会召李从青和其他一些文官前去。
李从青的骑术没变好,每回依旧一无所获,可每次都会得到皇帝赏赐的一块肉,让许多人眼红得要命。
而每次秋猎,他和皇帝会於夜深人静时在大草原碰面,简直像背地里偷偷摸摸的半夜幽会,尽管二人只是悠悠淡淡地閒谈些无关紧要的话,有时安安静静地没说上几句,并无任何亲近或逾矩的奇怪行为,可似有意、若无意地,一股暧昧氛围在他们之间悄悄萌发、滋长、盘根错结。
李从青为此感到既困惑、又困扰,有种自己活像女人偷汉子的错觉,著实让他想先哈哈大笑个二声,再抱头大叫我不是女人啊啊啊──
皇帝为此很郁闷,他明明是个稳重如山的人,从不毛燥,更不急色,可如今却有种想将李从青压倒在地、拆吃入腹的糟糕冲动。祖上有明训,一个好皇帝是不能用这种方式把臣子给扑杀吃掉的......
他们都告诉自己,下回不要再去了,可恨两条腿不听话地往草原移动,把这辈子唯一一次的优柔寡断给了对方。
平静的表面下暗潮汹涌,说穿了,就是一种叫做「闷骚」的东西在发酵。
天气於一次降霜的黎明之後,迅速转为寒冷,不再适合狩猎,李从青终於不用像吃毒药一样的吃肉了,更不用做啥见不得人的事般地和皇帝私下见面,大大松口了气,然而心底却隐隐有一丝丝不明所以的怅然若失。
草原天空几乎让他目眩神迷的星星,成为他这一年发生在秋天的小秘密。
不久,冬天的第一场瑞雪从灰仆仆的天空飘下来。
李从青怕冷,冬日清晨的早朝更是折磨他。大殿中虽放置很多个烧炭火的暖炉,然而他站在最靠近门边的地方,背部毫无遮蔽,冻骨的寒气直往他身上灌,令他不断缩著身子皮皮痤,磕睡虫不是冬眠就是冻死了。
皇帝当然注意到了,尽管没对此有任何吩咐,但魏小渺是何等的七巧玲珑心,隔日便将大殿左右二边的门扉装上,只留中间敞开。
大殿门扉共有六片,非是用推拉开启的,而是整片卸下。早朝时会全卸下来,下朝後才再将它们装回去,冬天也一样。不过从这之後的每年冬天,便只卸下中间二扇,左右四扇皆留著。
魏小渺还特地在李从青身旁多放一盆暖炉,不使他再挨冻。
身後有门扉挡著,身边有暖炉烘著,只差没在地上替他布枕铺被,冬天的早朝变得温暖舒适,冬眠的磕睡虫再度活了过来。
皇帝瞧他又开始打盹,嘴角不由噙起一抹不著痕迹的哂意。
朝廷的春节假期於立春开始放起,直到元宵结束。然而一些位高权重的朝廷命官於这段期间仍不得离京,必须随时等候皇帝的召见。所以说大官其实不是那麽好当的,二十四小时随传随到全年无休。
不过这并不包括李从青,尚书省的六部官员除尚书大人之外,只要轮排值班即可,十分清閒,值班官员通常会聚在一起下棋赌牌,打发时间。
正月初九,礼部轮到李从青与二名郎中值班。李从青照样瞌他的睡,二名郎中则到工部去串门子。
正盹得香,忽有人轻拍了拍他,唤道:「李大人、李大人。」
李从青勉强睁开双眼,缓缓坐好,眨眨惺忪的眼望向来人。「魏大人,有什麽事吗?」
「皇上让您到白鹄寺一块儿赏花。」魏小渺说。
「微臣领旨。」李从青慢吞吞的起身,慢吞吞的整理衣帽,东摸摸西摸摸。
魏小渺十分有耐心的等候,未出言催促。
立春残雪将溶未溶,气温甚寒,临出门前,魏小渺敞开一件滚毛边紫绒大裘,仔细围到李从青身上,藏羚羊毛编织的质地又轻又暖。
「谢谢。」李从青向他道谢。
「李大人客气了,这是皇上特地吩咐小人给您披上的。」
李从青沈默,随同魏小渺跨出礼部,即便披了大裘,冰冷的空气一吸进肺里,仍教他打了个冷机灵,当下抖擞了起来。
步行半刻,进入白鹄寺,寺内种植的牡丹花已陆续盛开,一朵朵魏紫姚黄争妍竞艳,一片冷香芳尘,繁华绚丽。
魏小渺领他穿过花圃小径,来到一座竹亭前,二年前李从青便是在这儿摘了皇帝种的牡丹献给皇帝。
大绍皇帝每年皆需亲手种植一株牡丹,向大绍的列祖列宗祈愿国运昌隆,此时皇帝正手持一把金剪子,细心修剪亭中一株含苞待放的牡丹枝叶,花苞足有一个娃娃拳头大,可以想像盛开时将如何惊人眼目,豔冠群芳。
「微臣参见皇上。」李从青站在亭外向皇帝福身拜揖。
皇帝未放下剪子,边修整枝叶边说:「这株牡丹是你二年前摘的那秼,原以为那年给你剪了,就不会开花了,没想到连二年都结了苞,开得比以前更好。」
「此乃皇上鸿福。」
皇帝转头望向他,浅浅一哂。「朕每次瞧见它,就会想起那年的牛嚼牡丹。」
「微臣羞愧。」
「朕倒看不出你有何羞愧之情,坦然的很。」
「微臣惶恐。」
「李从青,你认为花是摘了放在房里好,还是任由它在枝头枯萎凋谢的好?」皇帝问,似话中有话。
「回皇上,虽有言有花堪折直须折,然而摘下的花总不如枝头上的花期绵长。」
「所以......」皇帝放下剪子,温柔抚摸花苞。「连盆带土放在房里也许是最好的,不知李卿是否赞同朕这说法?」
李从青沈吟了一下,恭谨回答:「皇上说好,便是好。」
皇帝尚有话想说,却被不远处扬来的传报声截断。「诸位皇子公主及娘娘晋见──」
俄而,三个孩子及数名宫装丽人款款而来。
说起皇帝的妻妾,大抵是後宫三千佳丽的印象,然德治皇帝的後宫并没有美女无数,仅於登基时依宗礼册四妃,尚未立后。往後每年虽依後宫规矩遴选二十四名采女入宫,可只有皇帝临幸过的采女会留下,晋升为贵人或嫔妃。若入宫满一年仍未蒙召幸,则给予赏赐後,原封不动的打包退货,另行婚嫁。
登基六年以来,至今为止只留下五名采女,加上原来的四妃,皇帝目前的老婆共有九名,其中三人为皇帝生下二子一女,与历代皇帝的子女成群比较起来,显然未克尽增报国的义务,也让许多费尽心机送女儿入宫、欲藉此巩固权势的人徒劳无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