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一物克一物,说的大概就是这种道理吧。
当初他也没料到李从青会在他心中占有如此重要的份量,丝丝缕缕的、点点滴滴的,往心窝里头深深扎根,缠得紧紧密密,再拔除不掉。
这一生是少不了这个人了。
而他相信,李从青亦是如此。
谁也少不了谁。
他知道御书房外头,关於皇帝和礼部侍郎的流言正悄悄泛起涟漪,想必再过不久,将激起一波风浪冲击他们,而他太了解这个人,几乎已经预见他会有什麽反应。
会逃走吧。
然後,会再回到他的身边。
星星无论在天空中如何运行,最後都会回到相同的地方。李从青曾经指著满天星子对他说,那双白日里老是半开半閤没睡饱的眼睛,在夜色中却那般清澈明亮。
所以不管走到哪里,离他多远、多久,终究都会回到他的身边。
一定。
◇
大难不死,必有後福。
很倒楣却也很幸运的李从青应验了这句话。
其实他的肩膀虽被一剑捅穿了,可那剑又薄又利削铁如泥,剑口又小,所以伤口受得相当俐落,没钝刀钝剑拉扯所造成的更大伤害,同时更幸运的是未伤及筋脉。那一剑看似要命,却刚刚好都避过要害,头脑不怎麽灵光的刺客的剑术倒也神乎其神了,厉害厉害。
严格说起来,他的伤算是比较严重的皮肉伤罢了,在大御医用最好的御用药材治疗下,伤口过一阵子便慢慢愈合,复原情况非常良好,他也不再偶尔痛叫得像杀鸡。
但他仍足足窝在家中娇生惯养了二个月,家人对受伤的他呵护倍至,连嗜财如命的李从银都不惜花大把银子,购买最上等珍贵的滋养圣品每天给他十全大补。
不过老大的嘴巴依旧苛薄,说,不用太感动,你哥哥我还指望你官商勾结,所以不要浪费我的顶级鹿茸千年人蔘,快点好起来滚回宫里去。
李从青笑嘻嘻的应嘴道,弟弟我还想吃玉蟾雪蛤和极地冰莲子。
浑小子,还不撑死你!
翌日,玉蟾雪蛤羹和冰莲子汤成为他的饭後点心,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真真是醉生梦死的人间天堂哈。
後福是什麽呢?
就是回宫复职的当天,他终於得偿所愿,调职到礼部任侍郎一职。
事情是这样的,早朝後,他被召至御书房,当时吏部许尚书、礼部张尚书和上智国师在场,三个都是好大的官,及和尚。
叩拜过皇帝後,上智国师慈眉善目的对他说:「花开了,要不要再来摘啊?」
李从青拱手回道:「感谢大国师当日的指点,花已献给皇上,下官不必再摘了。」
「我记得花是给你吃了吧。」张尚书说,同上智国师一样慈眉善目,一看就是一副好好老先生的样儿。
李从青不显尴尬,笑了笑又拱手道:「张大人好记性,记得下官那日的糗事。」
「今日皇上召你来此,是因为月前你救驾有功,想问你可有想要什麽赏赐?」许尚书提起正题。
救驾有功?李从青稍愣了下,难道是指他推开皇帝而没使皇帝被刺客所伤吗?嗳,其实那是因为刺客太使劲推他了,他才会顺势把皇帝推开,当时场面混乱得跟打翻的大杂锅一样,哪还会想到要救什麽驾,只能说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下官惶恐,只要皇上平安,下官死了也值,万万不敢求赏。」李从青装出诚惶诚恐,官场体面话说得心虚不已。
「李从青,你有什麽愿望尽管说无妨。」皇帝开口道。
「没错,不必推辞,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上智国师笑眯眯的附合,看来颇喜欢这个年轻人。
一直推却别人的赠礼是种不礼貌,而皇帝坚持要给的,不接受就是不敬了。李从青想了想,从善如流的说:「那麽,下官只有一个愿望,希望能调职。」
「想升官?」许尚书抬了下眉。
「不,下官希望能转调礼部,若需降职亦无不可。」
升官都来不及了,竟有人会自请降职?许尚书讶异的看他,难不成这小子的脑子被刺客打坏了?
「礼部不错,要调到礼部去,就能常常去白鹄寺摘牡丹了。」上智国师笑眯眯的道。
哪壶不开提哪哪壶,上智国师特爱提起这事儿。李从青不禁心想,听说不断重复讲同一件事是老人失智的徵兆之一,上智国师莫不是老人痴呆了?
「为什麽想调到礼部来呢?」张尚书问。
按理说,他现在待的户部是六部中较容易表现才智、获得赏识机会的部门,为何会想调到六部中最没前途的礼部?
「回张大人,因为下官对於礼部所掌之事务较有兴趣。」
兴趣?他将朝廷事务当儿戏吗?许尚书的讶然目光转变成睥夷,在负责四品以下官员任免调动的吏部待久了,自然瞧不上无进取心的人。
「礼部可有职缺?」皇帝问。
「回皇上,礼部尚可再添一名侍郎。」张尚书回答。
「那麽明日起,李从青调任礼部任礼部侍郎一职,封正三品。」皇帝当场下旨。
「微臣叩谢皇上。」李从青再次跪地叩拜。礼部侍郎对他而言是个求之不得的好差使,事少、薪多、离家近。
「你们都各自忙去吧,李从青留下。」皇帝又令道。
「臣等告退。」
「李从青,平身吧。」
「谢皇上。」
「抬起头来。」
李从青依言抬头。
皇帝仔细注视他,整整二个月未见,气色比受伤时已好很多,甚至更加红润饱满,十分滋润的样子,皮肤散发出细滑的光采,唇色亦恢复春花般色泽,柔嫰鲜丽。
皇帝发现,没来由的想念他了。
「伤还疼吗?」语调不知不觉柔软了些许,不似先前的不可攀。
「感谢皇上关心,不疼了。」
皇帝突然有种想看看李从青的伤口的冲动,想看看是否真的好了。身为皇帝当然不可能如此做,而这冲动令他心中诧愕了一下,不解自己为何特别关心这个人?只因为二个月前差点因他而死?
他是皇帝,即使以德治世,可因他而死的人还少得了吗?他未曾对谁有这种异样的关怀,为此他不禁有点微恼,对於不该有的莫名情愫。
李从青又被皇帝瞅得头皮又要发麻了,向来处在任何一种境地都能自在的他,在皇帝面前老是感到不自在,甚至有一滴滴别扭,尤其皇帝静静注视著他的时候,彷佛想在他身上发觉出什麽来,让他很想对皇帝说,可不可以不要再盯著我直瞧啊?我一点都不好看的。
皇帝看穿他的不自在,肃容问道:「你已过弱冠之年,为何尚未娶亲?」
咦?对於皇帝有点八卦的问题,李从青不由得怔了怔。「回皇上,微臣还未遇到合适的对象。」
事实上满多人抢著要替他做媒,或者想把待字闺中的女儿嫁给他,二者都不在少数,毕竟他是一甲及第的探花郎,前途可期,但都被他一一回绝了。而李家对於感情婚姻的态度和观念相当宽容,要成亲要单身他自己高兴就好,不会勉强他,他的人生是他自个儿的,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
「朕替你说媒如何?」
咦咦?李从青难得感到错愕,顿时又愣了愣。伟大的皇帝陛下,能不能请您不要用这麽严肃的表情和语气,说出这麽三姑六婆的话,与您英明神武威仪凛凛的形象不搭呀。(囧)
「感谢皇上的关心,微臣目前尚未有成亲的想法。」
「为什麽?」打破沙碢问到底。
就是不想呗,哪有什麽为什麽。「回皇上,微臣希望能真正有所成就时,再行成家。」假若真是如此,那他这辈子大概甭想成家了吧。
皇帝又注视他一会儿,才道:「下去吧。」
「微臣告退。」呼,李从青暗暗松口气。没想到皇帝也是我爱红娘一族,连臣子的婚姻都关心,不愧是爱民如子有口皆碑的好皇帝呐。(是吗?)
於是乎,我们的李同学走马上任,欢欢喜喜地跨进礼部的门槛,得个不大不小的清閒官职,展开他理想中的好日子。
除了开始每天要准时入大殿早朝之外。
以往虽然也要早朝,但四品以下的官员都在大殿外的大广场,对大殿内看不见的皇帝朝拜,於高拔的「有事上奏,无事退朝──」之後,即能回到公务处再小憩半刻,不必强忍未睡饱的困意站在大殿中不能走。
得入大殿参与议事,几乎可说是一飞冲天了,别人对他又羡慕、又嫉妒,然在他来说是个苦差事。唉,早知道当初就直接说他只要做郎中,甚至降为员外郎也好,没事给他升什麽官、当什麽正三品的侍郎啊。
不过也是有好处,礼部比户部果然轻松许多,虽然也有不少事务,但他现在是侍郎,品阶只比尚书低,可以名正言顺的指派别人,整理抄写那种小杂务都不用他来做,他只要把底下人做好的成果过过目,审视一遍看看有无错误,再上呈尚书签呈即可。
礼部侍郎是个公认的閒官,一个大家最不想坐的位子,因为没有升迁机会,但李从青坐得可乐悠了。
礼部的同僚也比户部的好相处,在礼部官员的眼中,李从青是个满神奇的人。这个没有架子的长官让他们能轻松愉快的做事,有时做错了,他会好声好气的纠正指导,不会严厉斥责;看似散漫少根筋,却能发觉很多细微之处,避免掉许多可能发生的错误。
最神奇的是,无论何时何地都能打瞌睡,有事叫醒他,只见他惺忪著眯成一条线的眼睛看文件,快一头栽到文件上。可看完後依然能正确无误的指出错误,并做出如何修正的指示,然後倒头又继续盹。张尚书对他相当宽宥,爱盹让他盹去,份内责任尽好便好。
李大人其实挺聪明,就是爱睡觉了点儿、身子骨软黏了点儿,很少瞧他站或坐得精神奕奕直挺挺,除此之外没啥不好。这是礼部官员对他的观察结论。
而李从青自己的观点则是──不求有功,只求无过。
这礼部侍郎做得太合他的意,一点都不想再调职升官啦。
另一方面,皇帝注意到李从青常常在早朝时打磕睡,有时从头到尾做闭目专注聆听貌,有时脑袋一点一点的,别人还道他是赞成议事言论,然皇帝可以清楚的看出,他分明是在打盹儿。纵使站在最後头的边角,一个最不会被注意到的角落,皇帝仍然注意到他,而且不曾当众喝斥,当做没看见。
渐渐的,也有其他人发觉,李从青从此获得一个封号──瞌睡侍郎。
许尚书更瞧不起他了,常想找他的碴,趁机把他赶出大殿,无法忍受一个态度轻忽的人站在神圣的大殿中。偏生除了瞌睡,没碴可找,皇帝对他的瞌睡又视若无睹,令李从青安稳地站在那儿,站了大半辈子。
後来皇帝无意间发现李从青不仅只在早朝上打,平时亦是懒散酣盹。
某日午后,偶然经过礼部,瞥见趴在桌上睡午觉的李从青,睡得口水都流出来了还不自知,心道这人嗜好睡觉,性情慵懒,难怪想调至礼部呵。
皇帝走进礼部公务处,众官员放下手上的活儿跪拜叩首,有一人慌忙要摇醒李从青。皇帝做噤声手势,示意不要吵醒他。
「你们都先退下吧。」魏小渺低声对其他官员说,与官员们一同退出,留皇帝与睡得不知人事的礼部侍郎独处一室。
皇帝坐到他身旁,默默注视他孩子般天真的睡颜,有一种奇妙的未曾有过的感觉,光只是看著这个人,心情便能感到轻松悠然,彷佛所有的重担都暂时卸下了。
或许是因为从未有人会在他面前显得如此放松吧,即使是他二个年纪尚幼的孩子,面对他时亦都显得拘谨,唯有这个李从青,恭敬中仍会透出浑然天成的闲适自在。
微微一笑,举袖为他擦拭嘴边溢出来的一滴口水,手指如蝴蝶拍翅,摩娑微微开閤的双唇。
蝴蝶的翅膀忽地扑上皇帝的胸口,轻轻地、细细地,悸动。
立夏时节,窗外偶有清风,轻柔拂过屋檐下的一串琉璃风铃,发出叮叮铃铃的晶脆清音,悦耳沁心。
皇帝没有出声唤醒他,更没有对他动手动脚,只是宁静地坐在那儿,无声望著他,一直到离开时,李从青都没有醒过来。
当皇帝离开之後,李从青慢慢张开眼睛,慢慢坐起来,抬手轻触唇瓣,木然呆坐出神,直到其他人回来了,他才站起来伸大懒腰,捶捶肩膀捏捏腰。
呼哈──今天这个午觉著实睡得他四肢僵硬,腰酸背疼的。
◇
风平浪静的太平日子持续著,夏天转眼即过,秋天到来。
皇帝的肩膀要扛起一整个国家,工作压力必定比平常人重太多,因此更是需要适当的休閒娱乐来放松工作压力。
宫郊游猎是皇帝比较常从事的休閒运动,有调剂身心及强身健体的作用,尤以秋季的游猎为多。
今年的第一次出宫秋猎,皇帝召了数名文官一块去,李从青便是其中之一,理由是文官亦需拥有健康的体魄,才能尽力为国家朝廷效命。
李从青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文人,别说策马入林的豪气,更没有持弓射猎的本领,不从马上摔下来跌个四脚朝天就谢天谢地了。况且他今年春天才受过重伤,虽然在细心的调养下已复原,可受伤的肩膀偶尔还是会不舒服,尤其是天候有所变动的时候。
他挑选了一匹十分温驯的牝马,连骑马都慢条斯理,远远落在队伍最後头,比老牛拖车快不了多少。
皇帝猎了二只鹿後即回到皇帐中休息,听取政事报告,其馀人展开狩猎比赛。
当别人争先恐後的追赶狐狸小鹿时,李从青依然故我的晃悠晃悠,閒閒散步看风景。他对狩猎兴趣缺缺,追赶小动物跑来跑去的,小动物可怜人更累。
想当然耳,李从青连只小鸟兔子都没猎到,两手空空,敬陪末座。他完全不在乎,反正又不会因此丢官丢脑袋,顶多叫人嘲笑没用。
一个人有没有用,不在於能猎到多少狐狸兔子,他明白自己的价值在哪里,别人怎麽评价他是别人的事,与他没多大关系。
傍晚时分,众人浩浩荡荡地回到行宫,许多人对皇帝献上猎物,欲讨龙心欢欣。最後这些猎物全部进了膳房,再端上桌祭入大家的五脏庙,所以有没有猎到都无所谓嘛,反正一定都吃得到。
倘若能吃到皇帝亲手所猎的鹿肉,那才叫圣恩隆宠,功德圆满,比吃了唐三藏的肉更受用。
令众人吃惊意外的是,皇帝将李从青召到身旁,与他分享今天猎得的鹿肉,当然也有其他人分了一小块,可都没有李从青的那块大。
甚至於,皇帝把最肥嫩的腹肉赏给了磕睡侍郎?!好吧,姑且说是因为他曾救过圣驾,也算功在朝廷,皇帝赏他一块小小的鹿肉没什麽了不起。众臣从不敢置信到找到好理由,便不把这当回事了。
李从青很安份地坐在皇帝身边,一小口、一小口咬著鹿肉,自顾自的细嚼慢咽,不跟旁人周旋。皇帝则和不断上前敬酒的臣子们开怀同饮,谁都没再看谁。
直到酒足饭饱,才散了宴,各自三三两两的续摊。
「李大人,可美死你了!」这次也被召来游猎的耿百佐跑来攀谈。同是去年科举进士,他算是少数和李从青较熟稔的人,目前为工部侍郎,早朝大殿站在他旁边的位子。
「什麽美死了?」
「能吃到皇上猎的鹿肉,真羡慕死我了。」
是哦,那可不可以换成你美死,我羡慕死?我倒想把那块肉让给你哩。李从青暗忖,淡道:「不过一块肉,没啥好羡慕的。」
「别人在福中不知福了,你知道方才有多少人看著你吗?」
我能不能不要这个福?他一点都不想成为皇帝和众人注目的焦点,差点露出苦瓜脸。刚刚那块鹿肉好吃是好吃,烤得皮酥肉嫩,一口咬下去鲜美的肉汁就喷出来......可他现在只觉得它和包裹糖衣的砒霜差不多,要毒死他了。
再如何迟顿,也能感受到皇帝对他「另眼相看」了,使得一向松散的李从青微微紧绷,心里不由叫苦。
夜愈深,行宫中的欢笑喧哗声逐渐平息,玩累了,人们都去休息了。
李从青却反而没睡,独自走出行宫,往不远处的一片大草原漫步而去。
仰首,今夜弦月如勾,星辰灿灿,银河横亘过浩瀚的夜空,一座座星官脉络分明地映入眼帘。
「北斗、勾陈、虎贲、灵台、少微、太白、长垣、阴德......」专注观察,喃喃默念出所见之星官名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