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回来,有皇帝的後宫妃嫔在,身为男子的李从青不适合在场,向皇帝作揖告退。皇帝却将他留了下来,他只好退到一边去。
皇子公主和众娘娘向皇帝拜礼,皇帝把二岁的小女儿抱起来,二个儿子傍在身旁,妃嫔们跟随在後,一家子十几个人相敬如宾,和乐融融地一起游赏春花。
李从青远远观看,见到皇帝温柔的笑容,美好的天伦景象遥远得像一出戏,心口没来由有一点点憋闷,不是挺畅快。他不喜欢自己有这样莫名奇妙的怪异情绪,宛如有什麽酸酸涩涩的,要从胃里涌吐出来。
「李大人,外边冷,请到里头候著吧。」魏小渺过来跟他说。
「不,我要回去了。」李从青淡淡应道,不顾皇帝要他留下的旨意,迳自转身离开。
回到礼部,倒头想继续打小盹儿,磕睡虫却集体离家出走,只好随手拿起待处理的卷宗审阅。
二名去串门子的值班郎中回来时,瞧见素来半醒半睡的他竟双目全开,认真看公文,惊讶得下巴差点掉下来,暗忖,咱们的磕睡侍郎转性了不成?
「李大人,您是怎麽啦?」郎中甲问。
「什麽怎麽啦?」
「下官第一次看见您眼睛睁这麽大。」郎中乙说。
「是吗?难怪觉得眼酸。」搁下卷宗揉了揉眼,伸了伸懒腰,眼皮当即掩下一半,恢复平时半开半閤的眯眯眼。
「嗳呀,怎麽又闭上了?下官发现大人的眼睛其实很好看。」
「是啊是啊,精精神神的李大人看起来也挺俊朗,人模人样呢。」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的争相夸赞,近乎狗腿了。
难道我平日是狗模猫样或牛头马面吗?李从青心里好笑,懒洋洋的回道:「成天睁大著眼睛多累。」
随口与同僚閒聊,心头那闷闷的、不畅快的感觉仍未消散,此後一直跟随著他,直到元宵节。
李家人於元宵节时和其他人家一样,会扶老携幼至热闹的大街游玩,不过他们几个兄弟姊妹一踏出门槛就四分五散,爱干什麽干什麽去。
老大李从银从不放过可以赚钱的机会,大做应景生意,老三李从玄带老婆孩子逛庙会,老四李从彤不知野到哪儿去,老五李从紫大概忙著欺街霸市,身为老二的李从青只好带著么弟李从白走。
大街挤满人潮,来往游客如织,宝马雕车满路。
李从青牵著小弟随兴游逛,满街花灯如东风夜放花千树,风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走著、逛著,没来由心头微微悸动,不觉停下脚步,举目眺望人群,彷佛想在芸芸众生中寻觅到那一个最重要的人。
谁会是自己最重要的那个人呢?摇了摇头,心中嗤笑自己没事发啥神经,转身欲继续走,刹那,二道视线在喧闹拥挤的人群中不经意地交集、凝结。
谁都移不开视线,天地在这一刹那寂静无声。什麽都听不到了,除了自己的心跳与呼吸;什麽都看不见了,除了对方。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吗?
「二哥,你怎麽了?」李从白扯扯哥哥的手。
李从青返神,敛回视线。「没什麽。」
待要举步走开,对方已越过重重人群,近到身前唤他:「李从青。」
「三爷。」李从青恭敬打揖。
不消多说,爱民如子的皇帝微服出宫,到凡尘俗世与民同欢。纵然平民装扮,却仍掩不住天生的至尊至贵,在凡夫俗子间异常的卓尔不群。
「三哥,你别突然走开,要散了怎麽好?」六王爷偕同魏小渺及另外二个人慌忙挤过来,围护在宋煜身周。
「六爷。」李从青再向他打揖。
「原来是你,真巧。」
李从青内心苦笑,这巧,巧得令他心头的不明悸动更如捣鼓,不敢直视那人。
然後,一群人便这麽走成一块儿了。
真要说巧,还真是巧到李从青啼笑皆非。
他们先是遇到带人沿街兜售花灯的李从银,从几文钱到几十两的都有,可想而知,宋煜这边的人的手里必多了花灯,且是价格最贵的那几个。他一年前曾参加过春祭宴,认得皇帝圣颜,识相的没说穿身份,把生意交给手下,加入他们的行列。
接下来,撞上正教训一个公子哥儿的李从紫,听到他叫嚣著你这不长眼的东西看什麽看?还敢看!今天小爷我不把你打得爹娘不认才怪!
李从青很想装做不认识的绕路走开,哪知李从紫眼尖,当即甩开一只鼻青脸肿的猪头向他们跑过来,叫道大哥二哥小弟我终於找到你们了。
未及弱冠的李从紫长得极其俊俏,粉雕玉琢,他一加入,马上让这本来就显眼的阵容更加醒目。
再接下来,李从彤从一间酒馆的三楼窗口对他们招手喊著,大哥二哥五弟六弟,我在这儿呢!话刚喊完,便跃过窗栏跳了下来。
李家兄弟不惊不怕,任由疯丫头跳楼,一副生死由命富贵在天的模样,死活你家的事。
倒是宋炫吓得冲上去,展开双臂英雄救美,接住仙女般从天而降的美丽姑娘。
美丽的仙女不但没感谢他的救命之恩,反而美目圆睁地骂他多管閒事,整一枝又呛又辣的小朝天椒。理所当然地,兄妹团聚,可喜可贺,可喜可贺。(才怪!)
李从青无语问苍天,心忖,最後老三该登场了吧。
果不期然,李从玄一家三口於不久之後出现,自动自发的归队。
这一票人除了李从青与另二个不知名护卫,个个男俊女娇,气宇非凡,活像一群画里走出来的天仙人儿,比炫烂的花灯更令路人惊艳注目。
李从玄的美女老婆一见到宋煜,竟上前亲热地勾住他的手臂,兴奋的说:「三哥,好久不见啦!」
「即然回到京城,怎麽不回家?」宋煜说。
「我已经脱离家族了,不好再回去了嘛。」
「当年你自己留书说要断绝家族关系,人就跑了,我们可没人同意。」宋炫接口,啐道:「臭丫头,就看见你三哥,没看见你六哥。」
「六哥,妹妹好想你。」宋熙改而挽住宋炫撒娇,继而从李从玄怀里抱来一个小娃娃,要递给宋炫。「快来瞧瞧你侄儿。」
李从彤倏地横手抢过去,美目又是凶巴巴的一瞪。「这个大男人粗手粗脚的,怕要抱疼了咱们的小心肝。」
宋炫木讷呆觑她,有些傻呼呼地对她笑起来,让李从彤泼辣大骂,你做麽对我笑得这麽诡异啊!恶心死了!
李从银拉著魏小渺讨论用度支出的经济话题,欲藉机说服内宫总管,将一些日常用品交由李家采办。
李从紫三不五时就恶声恶气对偷瞄他的人怒吼,顺手推倒挡路的人,顺脚踢翻几座摊贩,踩著三七步耍弄小霸王的流氓威风。可惜他长得太好看了,就算摆出狰狞可恶的德性,还是漂亮得不像话,威吓效果没想像的好。
李从白走在他旁边,不停拉著他说,五哥别这样,你吓坏人家了。李从紫哼道,就是要他们怕了小爷我......那边那只死肥猪,对,就是你,再敢盯著小爷我看,当心小爷挖瞎你一双狗眼!
李从青很无言地望著他们,不知该说什麽好,总而言之是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景况。
「你的家人很有意思。」宋煜蓦然开口。
「让您笑话了。」
「你的性格似乎与他们颇为不同。」
「嗯,连长相也不如他们好看。」
「你长得很好看。」
「啊?」
宋煜注视著他,再一次重复道:「在我眼中,你很好看。」
李从青怔怔地一时接不上话。
「唉,我们家老二其实很聪明,要是能力争上游一点就好了。」李从银忽插话进来。「上回替伟大不凡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挨了刺客一剑,应该要趁机扶摇直上,平步青云,可他宅心仁厚,没狮子大开口,只得了一个小小侍郎便满足呐。」
李从青懒得理睬做作的唉声叹气,当做马耳东风。
「二哥的性子懒得要死,若不是大哥硬要他参加科举,他可能一辈子当吃饱睡睡饱吃的懒猪一只。」李从彤也凑热闹插嘴。
「哼哼,大哥根本是想卖弟求荣。」李从紫不以为然。
「你哥哥我就是卖弟求荣怎样!」李从银理直气壮。「若是伟大不凡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喜好男色,我定要他屁股洗乾净,自个儿厥高送上去哩。」
「大哥你好下流!」李从彤骂道,却笑得很开心,没半点姑娘家的羞怯矜持。
「把屁股送给皇帝做什麽?」李从紫不懂。
「老鼠打地洞呗。」宋熙回答,笑得眼泪快喷出来了。
「那会好痛吧!」李从紫双手往後捂住屁股大叫。
「放心,大哥不会要你把屁股送给伟大不凡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你这麽笨,皇帝不会喜欢的。」李从银拍拍他的头,不知是有意或无意地,继续口不择言的说:「要送也是送你二哥的,你二哥的脸虽然没你漂亮,但脑袋比你聪明,屁股也比你的有看头多了。」
李从青终於受不了的翻了翻白眼,完全懒得理这个思想龌龊的大奸商,真真是口无遮拦,乱七八糟!
从头到尾默不出声的李从玄犹自默不出声,酷著一张俊脸把手给儿子当鸡排啃。
宋炫憋著脸,想笑又不敢笑。
宋煜的表情未有太大起伏,依旧温和微笑,毫不生怒,反倒觉得有趣极了。从小生长在礼仪严谨的皇宫中,何曾听过这般露骨淫秽的市井粗言。
年纪尚小的李从白听不懂乌烟瘴气的疯话,扯了扯二哥的袖子,认真道:「二哥,你一定要好好辅佐皇帝陛下成为一个仁慈的明君哦。」
总算有人说句像样的人话了。
李从青舒心一笑,说:「哥哥就为你这句话勉强留在宫中。」
楚南位於国境之南,高山峻野,石谷分布,到这里的人除了赞叹一下大绍山河的壮丽之外,只会有另一种想法──穷山恶水,满目刁民。
以前此处本是独立的部族,後被大绍征服,成为流放罪犯的地方。美其名把罪犯丢来垦荒劳改,实际上是任他们自生自灭,久而久之成为化外之境。
後来朝廷虽然派官驻兵管理,不致於无法无天,但沿习以往桀骜不驯的民风,男人八成八是粗蛮恶汉,女人九成九是刁悍泼妇,走在路上三不五时可以听到「你个杀千刀的!」、「你这恶婆娘!」之类的咆哮,男女无差别格斗当街开场子,鸡飞狗跳好不热闹,谁都没能占上风,也谁都欺负不了谁。
哦哦哦,那女人的九阴白骨爪好生厉害哈!
啧啧啧,这男人的霹雳抓奶手实在太低级了!
李从青每看一回乐趣横生一遍,长年生活在重礼教的京城,男人教导要彬彬有礼,女人约束成端庄娴淑,所以对楚南的恶汉泼妇感到相当新鲜。
当然,京城也会有不识端庄娴淑是啥鬼玩意儿的女人,李家就生养了一个,李从青笑忖,老四那疯丫头应该会很喜欢这里。
尽管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到此巡视,理当受到重视礼遇,但除了七王爷直瞅著魏小渺之外,没几个人把他们放眼里,不兴溜须拍马那一套。李从青毫不介意,没人如履薄冰地跟前跟後,他更乐得自在。
他不认为皇帝真把巡视地方、探访民情的重责大任交给他,他有自知之明不是这块料,老觉得除了要魏小渺到楚南来,似乎有意要他暂时离开京城,代天子巡守不过是合理遣他们出京的藉口。
然而他没想太多,船到桥头自然直,他才懒得花脑筋胡思乱想。
不过既然顶了监察御使的帽子,义务性做做样子还是有必要。李从青打发随行的人去做其他事,自己和魏小渺与坚持随护的二名护卫骑马四处晃悠。
不难发现,这南莽之地在七王爷的整治下,开荒拓野,短短三年已遍目阡陌良田,更且兵强马壮,颇有秣马厉兵的隐发气势。
这也是皇帝要他和魏小渺来此巡视的主因之一吗?
李从青直觉宋炜纵然志气飞扬,可不是对皇位天下怀有狼子野心之人,难道别有用心?若真别有用心,可想而知这心大概用在何人身上,只有瞎子才看不出来七王爷对魏小渺虎视眈眈。
为避免魏小渺连骨头都被啃光光,李从青外出走动时都会带著他。
七王爷最初几天牛皮糖的走到哪跟到哪,可他要管这一个偌大的地方,总不能正事都不干天天当跟屁虫,只得牙痒痒的让李从青把魏小渺从他眼皮子下带走。
这天两人一样随处逛逛,偶尔停下来和百姓说说话,听他们用浓重的地方腔音讲述关於此地的种种故事;偶尔寻个景色好的地方玩赏风光,吟风弄月;走累了,便在路旁茶棚稍事休息,倒也惬意自得。
「瞧这楚南自成格局,人民不识天子,只认楚南王,倒像一个独立小国了。」李从青的口吻散漫,话意却令人心惊。「小渺,你说是不是?」
「小人不敢妄语。」魏小渺谨慎回应。
「我记得你的外祖母是楚南人。」
「是。」
「所以楚南也算是你的故乡。」
「小人幼时的确在楚南住过一段时日。」
「这边的亲人都还在吗?」李从青随口又问。
「死了散了,这里没人记得我。」魏小渺的眼眸难掩一抹黯然。
「我还是很好奇七王爷为何要来这儿,小渺,你知不知道?」
「小人确实不知。」
李从青慢腾腾啜口茶,霍地再次语出惊人的说:「说不准,七王爷想把楚南当成聘礼送给你。」
「李大人?!」魏小渺失声。
「我乱猜的,别认真,瞧你脸都白了,要七王爷看到,还以为我欺负你,不摘下我的头当球踢才怪。」淘气捉狭,又道:「再待个几天,若没什麽特别打紧的事,我就打算转到二河去,你呢?」
魏小渺未立即答覆,仍然犹豫不决。
「小渺,你是一个值得敬重的人,不需卑微了自己。」李从青诚挚道。
「做人家奴才的,哪能不卑微,尤其如我一般的阉奴,纵使荣华富贵甚至得权重任又如何,到底还是五体不全的非人。」魏小渺难得坦然说出内心的想法,秀气的容颜泛起一丝苦笑。
李从青听他如是说,不再多言,当尊卑观念已根深柢固时,不是三言两语能轻易扭转。魏小渺所失去的,不止身体的一部份,灵魂同时也被挖掉了一角,身心皆残缺。
忽然,有一点点理解七王爷的烦躁。他喜欢的是魏小渺这个「人」,不是「奴才」,然魏小渺不拿自己当人看,自我价值建立在彻头彻尾的奴才上,自屈卑微,不敢接受七王爷的任何心意,导致七王爷只能用强迫的方式,蛮横地将情感与欲望硬塞给他。
旁观者清呐。
兴许,魏小渺留在楚南是好的,想必宋炜能给他不同的视野与世界,使他再度恢复成一个完整的人。
说到旁观者清,李从青离开京城的这些日子以来,一点一滴回忆他与皇帝之间的种种,蓦然发觉,自己亦是当局者迷,尤其最初还搞不清楚状况时。记得那年元宵节的巧遇,当时他的脑袋根本一团浆糊,被吃了好大一块豆腐都糊里糊涂。
或许是那天的灯火与烟花太美丽,美得让他们目眩神迷。
离开得愈远,看得愈清楚,也思念得愈深刻,一幕幕彷佛只发生在昨日。
哎哎,真想他的了。
想他纵容的宠溺,想他甜蜜的亲吻,想他温柔的抚摸,想他狂野的缠绵......身体不由微微发起热来。
「李大人,您的脸好红,身子不舒服吗?」魏小渺细心关问。
「没,天热。」李从青刷开扇子摇凉。
想想那年的元宵节,假如不是李从银一顿粗俗的话,皇帝会对他的屁股......咳,身体起了兴趣吗?在那之前,从未想过自己会被男人强吻,进而隔天就给人扒个精光,从头到脚被吃得清洁溜溜,半点渣渣都不剩。
那个男人呀,深水静流的外表下竟是奔腾澎湃,汹涌起来的情潮教人招架不住,非得让他扯著一块儿沈沦不可。
想如今当真是完完全全的灭顶,无论是身体或心灵。
心想他了,身体也想他了......
「真的好热。」手中的扇子晃得更大力了。
魏小渺赶紧也拿扇子为他扇风。
可相思煎熬的欲望来得又猛又急,就算扇得像刮台风,却怎麽也扇不熄从体内烧出来的一把热火。
而这把火从那年的元宵节点燃後,火烧火燎的,直到现在都不曾熄灭过。
◇
贪看鹤阵笙歌举,笑语盈盈暗香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