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凉----若灵

台下的学生们还沉浸在"灰暗系书呆子"转瞬间变成"杰尼斯美少年"的恍惚中，苏照荧的话音落地，下面竟毫无反应。男生微微皱了皱眉，正准备转向蒋老太太询问座位，就听见一个玩世不恭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多指教哦，小，美，人。"
苏照荧的肩膀猛地一僵。他缓缓转过身，看见一个高大的男生痞痞地斜靠在半开的教室门旁，似笑非笑地斜睨着他。早上8点的阳光从窗户中倾泻而入，柔化了男生脸上凛冽的线条，却让那双细长的桃花眼藏在了阴影里，深黑的眼瞳如暗潮汹涌的静水，瞬也不瞬地紧盯着表情凝滞的少年，带着令人恼火的调戏意味。
苏照荧张了张嘴，意外地发现自己的嗓子仿佛一瞬间干涩。小美人？这白痴是哪只眼睛脱窗了吗？还是脑袋被蚊子踢了？他低下头仔细审视自己的穿着--妥帖的立领白衬衫，笔直的夏季制服裤，干净的白色运动鞋，哪里有半点能和"小美人"联系起来的？他这厢正在百思不得其解，门口那个懒懒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话里透出的惊讶让人火冒三丈："哎呀，转过来才发现，原来是个男生啊？长得瘦瘦小小的，声音又温温软软，我还以为是个发育不良的小女孩呢！"
"......"全班沉默三秒，然后一阵哄笑差点掀翻了房顶。苏照荧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冲到了脸上，他眯起大大的眼睛，十七年来第一次有了扁人的冲动。长得瘦小？我在南方还算是高的呢！声音温软？我讲话又没女里女气！退一万步讲，就算我的身材和声音都引人误解，难道你看不到这条黑色的制服裤吗？你见过哪个女生穿着男生的校服来上学？猛地抬起头，他怒视着那人深邃的眼睛，在里面看到了隐隐的嘲讽。一种奇异的感觉像闪电窜过脊背，他突然感到恐惧。男生眼中的神情，那种混杂着了然、轻蔑与悲悯的神情让他觉得自己是透明的，所有真实想法在这个人面前都无所遁形。他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脸颊一点一点冷下去，身子不自觉地开始后移。
"我知道了，我知道啦～～"门口的男生突然揉了揉乱翘的头发，毫不掩饰地打了个哈欠，这意料之外的举动让苏照荧一下子愣在了那里。他看见男生撑起身子，向讲台这边不耐烦地挥挥手，"我这就去‘面壁思过'，蒋委员长～～"身后传来"咣"的一声，他回过头，看见蒋老太太重重地放下手里的保温瓶，一脸铁青。
这一声登时敲醒了苏照荧。我刚才在做什么！他的脸迅速变得惨白。一向平稳的自己怎么会被普通的几句戏言挑起了激烈的情绪？一向自信的自己怎么会因简单的一个眼神产生了恐慌的感觉？冷静，他对自己说，冷静，苏照荧，你太敏感了，那种神情只是你的错觉，那不过是一个平凡的顽劣男生，冷静。然后他悄悄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的心跳慢慢恢复正常。再抬起头时，清秀的脸上又是最初那个礼貌的笑意，波澜不惊。
门口已经半转过身的男生看到这一幕，讽刺地挑了挑眉，却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在走出教室之后突然转头，给了苏照荧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看得他悚然一惊，居然有了种被蛇缠上的错觉。

"苏先生想喝点什么？水还是茶？"我坐在沈家宽敞的客厅里，苦笑着看叶雨晴殷勤地张罗。其实本不想来的，可那人一顶"老同学"的大帽子扣下来，自己就无法推脱了。叙旧，那人竟说出这种理由，可是有什么旧可叙呢？我们之间，又有哪里......"苏先生？"柔柔的声音再次响起，唤回了我游离的神智。"抱歉，请给我茶。"真烦，还是不想了吧。我向后靠到舒服的沙发上，露出淡淡的笑意："别叫什么苏先生了，听着真别扭。以前怎么叫，现在就怎么叫好了，小晴。"
"也好，"正倒茶的身影顿了一下，随即换了称呼，"照荧，好久不见了，真没想到会在那里重逢。""是啊，有七年了吧。"我漫不经心地应着，眼睛在客厅里扫来扫去。这是他的家。我仔细地盯着每一件物品，想从上面看出曾经熟悉的他的痕迹，然而没有成功。这厅里的一切都雅致得体，却透着一股疏离的气息。那个人从前的落拓、大气和自傲全数无踪，让我的心有轻微的酸痛。沈初寒。我用舌尖咀嚼着这个铭刻在心的名字，感觉口腔里漫开淡淡的苦涩。沈初寒，七年不见，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少年吗？七年不见，你还记得我们当年的交往吗？
"喀哒"一声轻响，是叶雨晴把茶杯放到了面前。我收起浮动的心思，端起杯子啜了一口，涩涩的清香品起来很是舒服。"照荧，真不好意思，"女人收拾停当，在我对面坐下，有点抱歉地说，"小寒他本想和你好好聊聊的，谁知道那么巧，你刚进门公司就给他来了电话......""没事没事。""实在对不住，"她脸上是真诚的歉意，"虽然小寒一时回不来，但既然来都来了，就坐一会吧？我们也是老同学，不如趁此机会陪我叙叙旧？"
叙旧。我哑然失笑。真不愧是一家子，怎么一个两个都用这么个理由。沈初寒也就算了，可这个叶雨晴，我还确实不知道自己和她有什么"旧"可叙。明明同学一年都没有说过几句话......我瞟了一眼对面那张期盼的脸，轻轻叹了口气。茶都喝了，总不好驳了人家的面子。"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抬起头来，我平平地说。
"照荧，你说话还是和以前一样，文绉绉的，"女人笑了起来，眼里现出怀念的神色，"我还记得你第一天转学来时说的那段自我介绍，那真叫一个正经。再加上蒋老师的预先宣传，我们班的同学简直是用看神仙的眼神看你！那么严肃的气氛，可惜，被小寒的一句废话给搅了个彻彻底底，你是没看到蒋老师当时的脸色......对了，你还记得小寒当时说了什么吗？我只知道很好笑，但具体是什么早就想不起来了。"她笑得愈发愉快，亮亮的眼睛眯成了弯弯的月牙，没有注意到我瞬间僵硬的身子。
多指教哦，小，美，人。沈初寒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这样被她从时光的角落里拾起，直甩到我的面前。顷刻间，那双深不见底的桃花眼，那句轻佻至极的玩笑话，那抹洞悉一切的微笑，那个涵义深远的回眸，全部化作鲜活的记忆在脑中疯狂盘旋，闹得我心烦意乱。还记不记得？我当然记得！怎么可能忘记，他和我说过的每一句话，他对我做过的每一件事，都是我记忆之墙上除不去的青苔，随岁月的更迭蚕食一切。既是如此，我又怎么可能忘记这开启了我们的交往的句子？多指教，呵呵，多指教。沈初寒，那短短一年的时间里，你确实给了我难以计数的指教，我有时甚至会觉得，是你让我改变了这么多。可你呢？我对你，是否也曾产生类似的影响？是否也曾无意中给了你有用的"指教"？
"......我还问过小寒的，可连他都记不得了，我就说他的这个记性啊......"叶雨晴带点嗔怨的声音传进耳中，我的手一抖，几滴茶水洒了出来，不过她没有发觉，顾自絮絮地说着。稳了稳浮动的心绪，我自嘲地勾起嘴角。忘了，他果然忘了。明明是意料之中的，自己还傻傻的期待什么呢？这么多年了也学不乖，总想着那人对自己该是不同的，总想着自己对那人许是特别的，到头来也只是发现，不管想了多少次，幻想还是幻想，永远不可能变成现实，是自己贪的太多，求的太多。
对面的女人还在满眼怀念地讲着，我垂下眼帘，抿了一口冷掉的茶水。
真苦。苦得舌尖都麻了，苦得眼睛都酸了。
记不得了。沈初寒。我们的初逢，你终是记不得了。

 

 

冬 -- 天台
"咣"的一声闷响，铁门在身后重重地合上。冰凉的指尖随意理过被风吹乱的头发，苏照荧长长地换了一口气。连爬四层楼，对于体质偏弱的他而言，真是颇要命的一件苦差。静静地在原地站了一会，感觉到紊乱的心跳渐渐平稳下来，他才慢慢地抬眼，扫视了一圈偌大的天台。
普通的水泥地，上面还有不少年代久远的裂痕，四面围着高高的上锈铁丝网，看起来简陋而又荒凉。然而苏照荧就是看好了天台的这个特色。长年养成的习惯让他只要中午没有睡好，下午就会精神萎靡，可作为一个浅眠的人，教室里不歇气的嗡嗡声让他难以安然入梦。
一阵冷风吹过，北方刺骨的寒气让苏照荧缩了缩脖子。紧了紧制服的领口，他转身向后方走去。铁门所在的一小块建筑是空荡荡的天台上唯一的突起，简陋的水泥墙多少可以挡下一些凉意。这块风水宝地还是在一次帮忙工作时不经意发现的，以好学生的身份编了个过得去的理由从老师手里弄到了钥匙，从此每天的中午都在这里度过。本来应该是很清闲的生活，可就因为一个人，一切都生生变了味。
走到拐角，空气的温度已经微微转暖，不意外地看到了墙边堆成一团的布，和以往的无数次一样，苏照荧的眉心微微揪了起来。慢慢走上前去，带点不耐烦地搡了搡那堆东西，少年清冷的声音里染上了些许恼火的色彩："起来。"
那堆东西毫无反应。"......起来，"声音扬高了点，烦躁感更浓，"我要休息了，别占着地方。"还是一片沉寂。苏照荧恼怒地掀开缠成一团的布，赫然发现下面空空如也。奇怪，他想。这时候那个痞子明明应该在这里睡觉，这堆破烂都还在，人呢？
"我在这里。"懒洋洋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少年的身子轻轻一颤。抬起头，却什么也没看到。皱了皱眉，待要开口发问，就看见一只手从水泥块上方探了出来，漫不经心地挥了两下。"我在这上面。"
"...你又哪根神经不正常了。"只惊讶了几秒，苏照荧就沉下脸，冷淡地抛出讽刺的话语。对方却全然不在意，只是缩回了手，取而代之的，把头探了出来。"小荧，你也上来吧，我拉你。"略长的黑发散乱地垂着，男生瘦削的脸被掩在里面，竟显得有些模糊，只有那双细长的桃花眼一如既往，闪着捉摸不定的光。"不要，"苏照荧干脆地转过头，把堆成一团的东西向旁边挪了挪，"我要休息。"
"上来休息，"台上的人完全没有放弃的意思，声音依然不急不缓，带着令人生气的笃定，"我拉你，快点，小荧。""我说不要！"少年突然恼了，抬起头恶狠狠地瞪着那双眼睛，"还有，说过多少遍了，不要叫我‘小荧'！""把手给我，小荧，我拉你上来。"对方像是根本没听到他说的话一样，径自伸出了手。瘦长的胳膊向下伸展，骨节分明的五指微微张开，是个邀请的手势。
"......"死死地瞪着那张脸，苏照荧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半晌，他咬了咬下唇，心不甘情不愿地上前一步，握住了等待的手。下一秒，失重的感觉立刻席卷了他。回过神，就发现自己已经跪在了水泥台顶。晃晃有点晕眩的脑袋，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一股力量拉着站起来，向台子的中央前进。"这边。"拉着他的男生淡淡地说，手上的力量半分也没有放松，锢得他挣脱不得。
心知对这个人说什么都是白费，苏照荧无奈地撇了撇嘴角，乖乖地跟着他走。这痞子今天不知又怎么了，但愿没惹上什么麻烦。三天两头这样发疯一次，自己的头都要被他搞大了。上次突然弄来一堆破布说是当被盖，结果当天下午就发现实验室窗帘失踪闹得全校鸡飞狗跳；再上次挑衅他人被追到天台，害自己听了那群人的砸门声和粗口整整一中午；再再上次......还没回顾完这男生给他带来的倒霉事，苏照荧就感觉自己被猛地一推，瞬间摔倒在一个地方。
"干什么！"下意识地质问出口，少年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情绪极度恶劣，"你知不知道这样很疼...诶？疼？"慢了半拍他才发现，自己明明结结实实地摔到了地上，为什么一点也不疼？撑起身子，他看了看周围，立刻抽了一口气。
"这这这这......这是啥！！！"平素的冷静自若全素消失，苏照荧毫无形象地叫出了声。"如你所见，垫子啊，"站在上方俯视他的男生扫了一眼，表情毫无波动，"小荧，我没想到你近视得这么厉害。""你说谁近视！我两只眼睛视力可都有1.8！...不对，"想都没想就反驳的少年突然回过味来，黑了一张清秀的脸，"你老实告诉我，这些垫子是从哪弄来的？""还能从哪，"男生漠不在乎地耸了耸肩，"就你想的那个地方喽。"
"体体体体......"可怜的苏照荧，受的刺激太大，已经连话都说不完整了，他只能颤巍巍地指着面前的男生，一脸的不敢置信。"体育馆，"对方好心替他把话补完，担心地拧了拧眉毛，"小荧，你什么时候变磕巴了？""谁谁谁谁......"你说谁磕巴！本想怒骂，可抽搐的嘴角完全不受自己控制，少年只能满目愤慨地瞪着一脸轻松的男生，感觉自己头大如斗。
"往边上去点，我要下来了。"罪魁祸首轻松地挑了挑眉，话音未落就跳到了苏照荧面前。把压在底下的垫子向旁边拽了拽，他平躺下身，头压在弯起的手肘上，舒舒服服地闭上了眼。嘴唇哆嗦地盯了若无其事的人半分钟，最后双肩一垮，少年无奈地放弃了追问与斥责的打算，也伸展身体躺在了一边。
"话说回来，"舒适的安静持续了不到一分钟，苏照荧突然又开了口，"这是哪里？"刚才只顾追想了，都没注意看，天台上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个地方？他微微转头扫视四周，发现这是个不大的空间，躺下他们两个人就已经有点挤了。看起来像个小洞......他想，注意到这里似乎是水泥块的凹陷处，从这个角度看上去正好能看到铅灰色的冬日天空。虽然有风，但因为地势低，周围又被那人用顺来的垫子围了个严实，倒是很温暖，几乎可以在这里安睡过去而不用担心感冒。"谁知道，"身边突然有声音传来，吓了他一跳，"前几天闲得无聊爬上来晃，就看到这么个坑，闹不好是当初建校时少了块水泥。"怎么可能，少年在心里吐槽，这痞子大脑构造永远和正常人不一样。"正好冬天在下面睡觉太冷，我就简单收拾了一下，以后我们就在这休息，也省得某人再感冒。"
低低的声音还是很平静，说出来的话却像是石子击中了苏照荧的心底。他猛地撑起身子，看到男生侧身背对着他，长长的刘海遮住了眼睛，只看到微抿的嘴角和脸颊上的阴影。呆呆地定了几秒钟，少年叹了口气，又静静躺了回去。
这个白痴......他有些恼火地想，自己只不过打了几个喷嚏，就掏空了体育馆的备品给他搭了一个窝；啊，这么说起来，上次也是一样的，自己不经意提了一句冷，第二天就看到了那堆缠成一团的窗帘。真是，做事都不知道先想一想......心里埋怨着，嘴角却悄悄勾起了愉悦的弧度。
"喂，沈初寒。"又过了一会，苏照荧再次开口。"嗯？"旁边传来迷迷糊糊的哼声，显然对方已经快要入睡。"下次要拿到楼后的仓库里拿，那里的锁坏了，里面都是没人用的新垫子。""......"沉默了半晌，他听到身边的人喉咙里发出压抑的笑声，"知道了，小荧。""哼"了一声，他也侧过身，和男生背对背。刚准备睡觉，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句清晰的话语："谢了。"
没有回答，少年只是又向里挪了挪，腾出了更大的空间。
......是什么时候和这个人有了这种莫名其妙的关系的呢，快要睡过去的时候，苏照荧迷迷糊糊地想。算不上朋友，因为平日的接触几乎为零；也不是单纯的普通同学，每天中午都要在天台共度，虽说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记得自己本来是非常排斥那人的，到底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