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辰对七叔的文学修为本来很佩服的,但对他此刻的言语却觉得十分震撼,他不曾想七叔轻易的把他和小夫人的莫须有准确无误的同曹子建那《洛神赋》的千古传奇联接了一起。乍听起来是什么的精辟又有道理。难不成七叔误会了父亲,以为是......
小夫人梦瑶也轻抬起一直垂着的头,一双明眸虽然已经黯淡的没了往日的精华流溢,但审视七叔时还是掩饰不住目光中那钦羡的神情,尽管是稍纵即逝的一瞬的神情。
七爷杨焕雄嘴角微挑,露出丝旗开得胜的快意,接着说:"这样我就能沿洛水河一路上溯,满怀深情地吟诵那千古绝唱‘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抗琼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焕雄边说边逗趣着一边的小嫂子梦瑶:"小嫂嫂,兄弟这几句《洛神赋》记不大清了,没背错吧?"。
见小夫人矜持着低眉不作答,焕雄又怅然道:" 呵呵~~可惜!这挑角儿的人走眼了。真抬举我杨家和杨焕雄呀,可惜我早去的爹没能跟曹操一样当了一世枭雄,我杨七爷也没当年曹子建四爷的才高八斗。最重要的,也不知道能不能有个以七步成诗相逼,煮豆燃萁的王八兄长魏大王曹丕呢!"
杨焕雄兀自谈笑怒骂着,撑了花池台子起了身,摇晃瑟缩着伤痛的身子抱拳一周笑道:"多谢捧场,多谢!见笑了见笑了,可惜了这么出好戏,名剧呀,这杨家得有名角演不是。杨焕雄学艺不精,辜负各位看官了!"
犀利刁钻的言语,让兄长杨焕豪脸色一阵青紫,但又不便发作。任由了七弟焕雄一路拱手抱拳的说笑着,艰难的拖了伤痛的腿,脚下踉跄蹒跚着往门外晃去。走不出几步,焕雄就伤腿不吃力侧歪的跌倒,但他又立刻努力撑起身来继续蹒跚着往外走。
杨焕豪也没想到那个原本狂傲但对他从来毕恭毕敬的弟弟焕雄,今天竟然敢当了众人如此放肆。但想到他身上的伤已经要养上些时日了,就不再追究他了。
而小夫人梦瑶却一直在低头清咳着,忽然一阵心悸,一口殷红的鲜血喷了在深秋那黄叶绿苔纵横的清冷的石阶上。
众人七手八脚的忙了围过来,捶背递水递手巾,一时就没人理会适才七爷的放肆言语了。
杨焕豪满怀歉意的抱起遍体鳞伤的小夫人梦瑶,象抱了只温顺乖巧得让他怜爱的小猫,一路不停步的回到久违的绿竹小筑。
但让杨焕豪感动的是,余梦遥毕竟是书香世家出身的小姐。豁达得对这桩冤案既没哭闹也没抱怨,娴静的淡笑着任他摆布着。只是换药的时候,梦瑶执意让他回避,只是浅笑了推说身子脏,血气重,怕冲秽了老爷的眼。杨焕豪执意要一步不离的陪着这个被他伤害的大美人。任杨焕豪如何坚持,梦瑶掩泪道:"老爷若是连这点脸都不留给梦瑶,怕梦瑶也没面目苟活了。"。
平日不可一世的杨焕豪从来没尝试过向女人低头陪不是,他迟疑了很久,依然是端持了一家之长的架势对梦瑶教训了些瓜田李下的道理。
梦瑶也十分知趣儿,没再多提这桩无头官司。反躬自责说:"人说红颜祸水,梦瑶险些害老爷兄弟反目。想来都是梦瑶的不是。",听了小夫人得体宽谅的言语,杨焕豪都吃惊这么个纤纤弱质的女流居然有此胸怀。就许诺她一定彻查此事,还她个明白。
梦瑶略带瑟嗦的缓缓伸出那残留了青紫瘀痕的兰花指,微颤着轻捂了杨焕豪的嘴喘息道:"你若是这么讲,倒辜负了我的心了。话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裳',老爷若真为了将来好,看别总守了梦瑶了,还是抽个空去七爷那儿看看吧。若是七爷真有个好歹,梦瑶和乖儿日后在杨家就永无立足之地了。梦瑶幼时看得杂书多,对七爷那天谈的《洛神赋》还是有番领悟的,怕是他跟老爷要起嫌隙了。"
"他敢!"杨焕豪打断了梦瑶的话。"莫说就是打了他几下,我就是结果了他的性命,他也只有认命。"
梦瑶虽然知道自打宣统皇帝被轰出北京城开始,外面都在闹些‘新运动',推翻这些旧时代的‘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的残忍的礼教家法。可中国人心中的千年的禁锢,哪里就是几场运动改变得了的。就连自己那个执著了理想搞学生运动的哥哥,不也是为了这个闹的余家倾家荡产,不然她也不会来了杨家。
杨汉辰来到七叔的房间。书桌上一个显眼的和田玉雕琢的精致的一组三个的猴子摆设引起他的好奇。
"七叔,这小猴子挺好玩儿的,哪里来的?"汉辰好奇的玩弄着这个摆件。
"你老子刚来过。"七叔的话答得很平淡。"这个‘三不猴'是他拿来的。"
汉辰楞了一下,仔细看了眼撑着腰在屋里试着走动的七叔,又看看手里这组分别捂了嘴、耳朵、眼睛的三只表情丰富的小猴子玉雕。立刻后悔自己的冒失,把玉雕摆件放在桌上。心下开始对父亲的做法颇有微词了。问:"他.....没为难你吧。"
七叔回过头撑了身子轻轻坐在窗边的绣墩上,微挑薄唇笑道:"放下这东西就走了, 就问了问可按时吃药了。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呀。"听了七叔的感叹,汉辰心里也酸楚难言。
先时家中子弟犯了家规挨了打之后,父亲常会把带了血污的责罚过他们的那些家法藤鞭在事后放在他们床头桌案做个警示。让子弟们望而生畏,不至于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再犯同样的错误。那已经是个比挨打还难堪的事情了。而今"三不猴"在一场风波后代替了家法板子放在这儿,用意就更有甚之了。
如果七叔不提‘三不猴'三个字,怕汉辰一时也没把这个雕刻得栩栩如生的摆件同那儒家经典的教训子弟的"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联想到一处去。三个小畜牲都知道的道理,分明是警示七叔要言行检点自重,不该说的被说,不该听的别听,不该看的别看。明明是一桩沉冤待雪的冤案,照父亲这无声的评判,仿佛是七叔的过错般。 这无异于伤口撒盐吗?
看见侄儿汉辰捏了那个‘三不猴'愤愤不平的样子,杨焕雄忙劝道:"你可小心别把这个宝贝摔坏了。他是杨家一家之长,莫说打骂我,就是要了我的命去也是应该的。"
汉辰毕竟年幼,受不得委屈的心性上来,眼眶湿湿的。心想,这若是七叔生在个寻常的小户人家,有如此的出息和本领,怕不知道要被父母如何疼爱呢。偏偏生在了杨家这个貌似显贵但又没有温情的家里。
汉辰还记得七叔离家出走前的那天,绿竹小筑方向传来了隐隐的琴声。七叔示意汉辰不要说话,拖了伤痛的身体倚了楼窗静静的听着。暴雨过后的阵阵秋寒,肃瑟的风卷了雨打下的满园憔悴的黄叶艰难的漂移着。而七叔都浑然不觉,连汉辰帮他披了件衣服在肩头他都没个察觉。一曲终了,一曲又起,竟然没个停歇,直到入夜。平日刚硬的七叔居然倏然泪下,然后狠狠的捶了柱子。
汉辰惊讶的看到七叔落泪,几天来惨痛的煎熬都没见他这么伤感过。而且爹总带在嘴边夸赞七叔的那段有口皆碑的轶事:七叔有次在战场上中了流弹,没有麻药的情况下生取弹片他都咬烂了衣袖也没吭一声。如今小夫人弹得什么曲子,居然招惹得七叔这么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伤感。
杨焕雄强咽了泪:"古人有心的,为自己写死后的墓志铭。怕苏子悼念亡妾的这曲《西江月》倒是一举两得的成全了小夫人的心了。"
见汉辰云里雾里的样子,七叔叹息道:"平日总骂你不多读书。如今看来你不懂音律呢也好。明白得多,伤心的多。留得多了,去得就多。月满则盈,水满则亏。就是这个道理吧,可惜~"七叔暗自感叹着边在庭院随了曲子吟诵着:
玉骨哪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
海仙时遣探芳丛,
倒挂绿毛幺凤。
素面常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
高情已逐晓云空,
不与梨花同梦。
梦瑶葬琴
汉辰只记下了最后那句"高情已逐晓云空, 不与梨花同梦。",回去查了才知道是苏东坡追悼他的亡妾的。
想苏东坡的词竟然也有这么婉约情长的,仿佛也不是他老的风格。但想想连小叔这样的少年英雄也有如今日般小儿女落泪伤感的失态,也就顺理成章了。
其实那时候,小夫人梦瑶的伤就已经脓肿难医了,咳血、发冷、彻夜难眠的只是隐瞒了不说。更何况那时候女子的名节比生命重要,中医的大夫都是男人,她又伤在那种难以岂齿的地方,当然不肯让大夫近身医治了。
梦瑶只是要了些创伤药,可她知道她自己那已经结了脓疽的伤口,如果红线过腰就离去日不远了。
郎中大夫天天过来,就是号号脉、问问她身体还有什么不适。苦的反胃的药汤她还是坚持喝着,但她的身子怕支撑不了多久了。
清晨,汉辰起得早,依旧在花园练剑。迎面见到一袭白绸衫的小夫人梦瑶纤弱的身影扶了丫环醉烟的肩,弱柳扶风般轻盈地摇曳着往伙房方向迤逦而去。绸裙如笼带着秋日的朝露寒烟,流风回雪般的柔情绰态真是清美若仙人。
梦瑶臂下紧抱了那凤尾琴。汉辰听七叔讲过,小夫人从娘家带来的这陪嫁古琴是前朝的古物。若是遇到个识货的人价值不匪呢。但她昨夜还拖着伤势未愈的身子弹了整夜的曲子,今天一早的来灶间这种烟熏雾燎的腌臜地方不是很奇怪?
灶间里,下人们都瞠目结舌地看着小夫人把琴扔进了烈火熊熊的灶堂。
汉辰冲进去想去劝阻,小夫人固执地说,她的手指伤了筋骨,日后再也弹不了琴了。可她就是有个怪癖,但凡她用过的物件是不喜欢别人过手,所以她宁可烧了。
梦瑶守了熊熊炉火中的块化土成烟的木头,凄凄切切的哭着,直到哭得晕了过去。
汉辰忙过去扶她,醉烟却如同躲怪物般喝止了他。"杨家大少爷,你还想再害我们小姐一次吗?男女授受不亲的。"
汉辰一阵脸红,虽然年幼,他还是懂这道理的,而且小夫人虽然是他小妈,可毕竟才大他三岁。汉辰只有望着雨打梨花般动人的小夫人怅然离开。
晚上看望七叔的时候,他把这段怪事原原本本的讲給七叔听,七叔却朗然大笑起来,笑得十分的快意:"杨家马上就要給小夫人办丧事了。你自可去跟你老子说,让他給小夫人准备寿衣纸钱吧!"
汉辰只当他为了那桩冤案怀恨,才赌气这么说。可怎么讲也不能咒小夫人呀,毕竟人家也是受害一方。
听了侄儿的劝告,七叔焕雄拍着汉辰的肩说:"老大,你读过江文通的《恨赋》吗?"
汉辰摇摇头。
"去翻《观止》查《恨赋》的最后一段儿你就知晓了。"七叔焕雄长舒口气叹道:"小夫人纤纤弱质,不象你七叔从小被打得皮糙脸厚的。再者说,也不知道你老子送了她一个什么样的‘三不猴'呢?经过这番磨难,小夫人的伤怕是华佗再世也难医了。"
汉辰疑惑道:"不该呀,父亲天天请郎中过来,都说小夫人就是脉象虚,补补就好。"
焕雄不停地摇头不语,苦笑了挤出一句:"悔生是非之家!"
天明,七叔焕雄连个招呼也没打就独自回军里了,汉辰看得出父亲对七叔这不合礼法的举动十分生气。
过了几天,杨焕豪就收到了七弟焕雄留下的一封信,焕雄出走了,而且声称跟杨家没有任何关系了。杨焕豪没想到才二十出头的七弟居然有这么大的气性,心里恼怒之余,也不免心酸。连忙赶去军中想办法派人追赶,忙碌了一周也没个结果,扫兴而回。
想到七叔临走前一天的话,汉辰忙去寻了本《古文观止》翻到七叔谈及的《恨赋》,最后一句是:"春草暮兮秋风惊,秋风罢兮春草生。绮罗毕兮池馆尽,琴瑟灭兮丘垄平。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
汉辰努力的说服自己,这不过是七叔那股自命名士风流的心性,在那里多愁善感的凭空猜测罢了。
及至几日后,他听到下人议论小夫人这些天怪异的举动。小夫人不是烧琴就是烧书,不然就是烧些贴身的衣物。汉辰觉得他非要跟父亲去谈了。
"绮罗毕兮池馆尽,琴瑟灭兮丘垄平。"当汉辰把这句辞和七叔的言语对父亲讲的时候,父亲不以为然的反教训他:"都是你们平日口舌轻薄,议论是非,不然怎么就生出这些祸事!"。汉威觉得父亲简直不可理喻,但还是强压了火提示道:"儿子怎么也想不通,什么能让小夫人把衣物都烧了,难不成不再用了?这都烧了几天了。"
"不是古代就有周幽王的妃子褒姒就有喜欢听撕绸子的声音之癖好吗?小夫人喜欢烧东西看烟火,就由了她吧。"。父亲杨焕豪听了汉辰担忧的劝告却是一笑而过的说着,"女人吗,受了委屈,故意闹出点动静惹人注意怜惜,就由了她去。"
"那父亲是要自比那烽火戏诸侯的幽王了,可就难怪有了如周世子宜臼般凄惨流亡的七叔了!",汉辰虽然年少,刚毅的血气是和七叔焕雄师出同门的。
一句话脱口,只见父亲微盱了双目,那锐利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久久的一拍桌案,震得地砖乱颤。
一顿家法打得汉辰皮开肉绽,若不是母亲赶来拉开。汉辰恐怕就要吃大苦了。
母亲給他上药的时候哭着劝他:"你父亲误伤了小夫人,心情不好,你何苦惹他,还提你七叔。你七叔从小是他带大的,花在他身上的心血比你都多,好不容易成个材了,怎么就为了挨了几下打就赌气成这样。你说你爹他能不难过吗?"。
一宵冷雨葬名花
杨焕豪忘乎一切的挂故鼗ぴ谛》蛉嗣窝坷铩?
梦瑶昏沉沉的睡下,他就在边上悄然守候,象欣赏一树春日娇美的花,静静地凝视着她;梦瑶醒的时候,他就忙上忙下地吩咐下人准备各种补品給小夫人调养。
他破例许诺梦瑶,明年春暖花开的时节,一定带她回扬州娘家去探望阔别三年多的父母双亲。
梦瑶每每是承情的浅笑,对这位英雄一世的她许以一生的男人是那么无奈。她本想跟他说,大帅,您放手吧!这段孽缘已经散了。
有丈夫在身边的时候,她要忍住剧痛、强做欢颜,掩饰着日益沉重的伤势;她要假装熟睡,避免他的担心;她只想如同春日的一瓣落花,抑或深秋的一枚枫叶那般,随了一阵轻风静静的飞走。从此零落天涯,各无牵挂。
那天清晨,汉辰依旧立在绿竹小筑后墙外那块儿后花园脚落的平地练剑,却不见了绿竹小筑每天飘出的呛眼的焚物的青烟。 他正在小筑外徘徊,丫头醉烟魂飞魄散般跑出来,喊着救命。
"小夫人出事了?"汉辰忙拦了她的时候,醉烟喘了气拉了他就往院里跑:"小姐她,她要淹死小少爷。"
汉辰至今还能感觉到当年那个奄奄一息、如临死的小猫一样,被他从院里水缸里救出来,依偎在自己怀里那个湿淋淋的小弟乖儿汉威。
小夫人绝望的吐露出她不忍孩子将来饱受这场孽缘的煎熬,因为她自己已经生患绝症,自知不久于人世了。
泪水在汉辰的眼眶中徘徊,但他很快就抑制了下去。父亲昨夜才有急事去了军里,刚刚风波初平的家里就差些又出大的变故。
但梦瑶不绝于耳的乞求:"大少爷,你若是真发慈悲可怜这快没娘的孩子,就让他随了我去吧。我做娘的怎忍心抛下他一个小生命孤零零的。若是日后再同了七爷的下场,那更是梦瑶的罪孽了。"
汉辰抱走了小弟乖儿,交给了比自己大五岁的刚过门不久的妻子娴如。为了再惹出是非,只字未透露事情的原委。
几天后,那已经瘦弱的小夫人余梦瑶绝望的强撑了身子在病榻上对汉辰夫妇说,‘大少爷,梦瑶看得出少爷少奶奶是好心人。梦瑶人之将死,人微言轻。但是感念缘分一场,有一事相托,就是这孩子放心不下。既然他命中注定要生在杨家,既然大少爷坚持要留他一命,那就请大少爷日后费心赏这孩子一碗饱饭吃。不求仕途富贵,只要一生平安就是他上世修来的福份;若是日后老爷不想见这个孩子在世上,只怪他自己命薄,就务必埋了这可怜孩子跟梦瑶葬在一处;或是差个人给扬州孩子的外公送个信,把孩子接了去,也免了老爷心烦。'。说完,就按了两岁多的乖儿说,‘给大少爷磕个头',汉辰的心揪扯得难受,又默默想道:"都说是红颜薄命,还是她那个名字就取得不吉利,梦瑶梦遥,‘千里东风一梦遥',注定是个无根无落的苦人儿。不过总比日后落个美人迟暮的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