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辰的妻子娴如是个老实厚道的女人,还是一无遮掩的把小夫人托孤的话一五一十说給了婆婆听。
大夫人听了就带了家人来看梦瑶,梦瑶已经不如了白天的情景,形枯影干的苍白的样子很是让人担心。
杨焕豪闻讯赶回家也是如晴天霹雳般一样,边担忧小夫人梦瑶的病,边慌忙破例从千里之外请西医来医治。但无论如何,梦瑶拼死也不肯让大夫看她那私密处的伤势,她坚守着自己的贞操不允许有第二个男人碰她。好在有随行的护士小姐,好说歹说,梦瑶才让同意年轻的护士小姐独自留下。层层密密紧裹伤口的血迹斑斑的缠绕的布条费力的揭下的时候,梦瑶那惨不忍睹的已经脓溃伤,吓得护士小姐大哭着冲出门去。
无奈的医生只有按了护士的描述給小夫人臂上打了一针消除炎症退热。大夫走时,吩咐尽快把小夫人送到医院去,这样可能还有生机。
杨焕豪又气又怒,百感交集。想想小夫人如此贞烈的女子,宁可丢了性命也在维护她的名节颜面,居然还被杨家上下如此的猜忌她的清白,杨老爷想想好不心伤难过。
当晚,小夫人梦瑶坚持说有仙人托梦給她,说她的病只能去庙里还愿静养,杨老爷就千依百顺的应了她。
小夫人临离开前一夜,她端端的抱着幼小的乖儿在怀里。目不转睛的看着天天熟睡得孩子,眼泪如窗外的秋雨般延绵难止。
一早,汉辰从小夫人怀里接过乖巧的小弟弟乖儿。乖儿就象只温顺的小猫依偎在汉辰的怀里,看着娘一步一回头的离开,也不懂得落泪。
临行前,小夫人来到前厅給大太太和长辈们辞行。除去了淡妆下难掩饰的憔悴苍白的面色,但那翩若惊鸿的婀娜身姿和幽兰般娴静的举止还是依旧动人。父亲杨焕豪进来的时候,小夫人梦瑶微微欠身,轻服一礼的姿态是汉辰眼中留下的对小夫人影像最后的记忆。
了。
两日后,老爷子杨焕豪在小夫人空荡的房里徘徊的时候,才意外的发现个秘密。原本四壁上挂的几幅他平日极其欣赏的小夫人的字画都被摘下来了,显得四壁空空。杨焕豪狐疑着在屋里寻找的时候,竟然惊异的发现,自小夫人嫁到杨家以来,为她置办的衣物和珠宝首饰都规整的摆置在房间的一角,分门别类的还有清单记录了毁坏亏欠了的东西的去处。很多东西都是崭新从未动过的。
几乎没有任何梦瑶贴身的物品留下,连文房四宝都收拾停当,她从娘家带来的那许多宝贝书籍也不见了踪迹,整个屋里寻不到她留下的片纸的墨迹。
想到日前儿子跟他提起的梦瑶烧书烧衣服,他就觉得有些心悸。寻遍整个房间竟还是没一丝痕迹。茫然间无意发现桌下有团纸---不知什么时候遗落的揉皱的薛涛笺。展开来看,那娟秀的小楷写了句词"便是欲归归未得,不如燕子还家!春云春山带轻霞,画船人似月,细雨落杨花。",墨香犹在,怕是由兴而写又随手欲丢掉的,落在了桌下。
想到日前小夫人还一次次的把他手里残存的照片要了回去,说是要整理写题跋。可见也都是付之一炬了。
杨焕豪立刻感到不妙,连夜赶去庙里的时候,小夫人已经过世了,魂魄随了燕子还家了。
梦瑶离世的时候,穿了当年初进杨家门时从娘家带来的那身淡绿的少女时的罗衫,头发也梳理回了待嫁的头饰,一身的清素。
醉烟说姑娘死前就嘱咐说不要沾杨家任何东西,她跟杨家这段孽缘就这么了结了。
据说父亲在尸体前大哭了一晚,第二天一开城门就赶了家去吩咐置办棺木和寿衣来敛葬小夫人的遗体。可当他赶回庙里的时候,一场天火,小夫人的尸身就起了火,烧做了炭木。庙里尼姑们说是不敢救火,怕轻辱了死者的尸身,既然是天火也就佛祖的安排吧。
连绵的秋雨又开始下个不停。寻遍所有角落,醉烟也不见了。
汉辰心里明白小夫人是早准备好的,难过的同时也感叹小夫人临走前的这步棋下得太绝了。
他相信焚琴,交还衣物,离家赴死,加上死前的装束。这些事情绝对让父亲负憾终身的。
按了杨家祖上的规矩,暴死的人的尸骨是不能进杨家祖坟的。无论父亲如何抗争,族中长辈的阻止还是让他不得不把小夫人葬在青山绿水的庙后的山上那片杏林。
入殓前秋雨又缠绵的下个不停,汉辰平静不下的心总是想到小夫人临走前轻服一礼时那优雅的仪容,再想想杳无音信的风流潇洒的七叔。心中就更是惆怅。
杨焕豪没了任何挂念之物,就是本打算葬小夫人之前能剪她一缕青丝留个念相的希望也破灭了。唯一能寻到的就是那个惹祸的肚兜和一脸童稚气的乖儿。很长一段时间,杨焕豪脾气急躁暴戾,但是偶尔汉辰能见他独自抱了乖儿,在绿竹小筑小夫人生前住的院里发呆大哭,手里还总拿了那块儿柔软的肚兜嗅着小夫人生前的芳息。一直到父亲死,那块儿肚兜还捏在手上。
艰难的去留
23
重回到阴冷的祠堂,兄弟二人对视一眼,谁都没说话。
祠堂案上摇曳着烛火是屋内唯一的光亮。汉辰安置汉威靠了檩柱坐在个蒲团上,帮他擦擦脸上的泪,跟他一五一十的把这段往事一一讲来。
汉威不说话也不发问,眼泪潸然滑下,抽噎得越来越凶。
"当了爹的灵位,我把我知道的都跟你说了。你不只是你娘的儿子,你更是爹的孩子。你的血管里流着杨家的血,那注定了你的性格和命运,这是你逃到哪里都改变不了的。至于上一代人的恩怨,都是你我无能为力的,咱们能掌握的只是以后的日子。相信大人们到了阴间,自然有他们自己的办法来解决他们的恩怨。"
见兄弟还是低头不语,汉辰又说:"什么叫恩怨好坏?终老一生就好吗?俩人一辈子没大风大浪,一辈子没什么言语。就是为了做好个丈夫和妻子去扮着戏。那样的一辈子就是没了恩怨了?......如同哥哥我和亮儿的娘,从入洞房开始就是个遗憾,但我们没恩怨也没喜怒。反不如爹和小夫人起码还英雄美人轰轰烈烈过一场,就算是出悲剧,也总比一出赖戏好吧?你我都不是当事者,也当然不知道当时你娘在想什么,爹他老人家倒底是为什么?"汉辰缓缓说着,即像是说給汉威听,又如同是自言自语。
若换了平时,一副家长做派的杨汉辰绝对不会跟弟弟坐在一起,平等地谈论、交心。
汉威默默地咽着泪,居然近二十年他都被蒙在鼓里。如果不是舅舅有意安排,把这段往事编了成《红颜泪》这部轰动一时的悲剧,并搬上舞台引起大哥的注意,怕是他要被瞒一生一世呢。
曾经有些人问过他,生在这么个富贵人家如此的幸运,何苦选择军旅生涯去受这份苦,还要把头押在腰带上赌命。他何曾不想如儿时那样在父亲的庇护下随心所欲的活着,就做个养尊处优的杨家少爷。还有婚姻也是那么无奈,为这个,他跟任何女孩子的交往都是十分小心的保持距离,早知道有始无终,不如从开始就免去以后的苦恼。更何况稍有不慎就可能被斥责为大逆不孝而受到责罚。最让他汗颜的是杨家不尽人情的家法,那让他想起来都震慑的两个字。不知道为了这个曾熬过多少屈辱和苦楚,尤其是每回在大哥的威严下,被家法剥落得没了任何颜面的时候,那份难堪的伤痛远远胜过了鞭笞的痛苦。
汉辰晚上回到家发现小弟汉威在他走后就强行出去了,至今未归。他太了解小弟了,小弟平日最爱感情用事,怕是伤感之余只有逃避了。汉威即没回营里,也没去朋友家。汉辰寻遍了可能的地方,都没能找到他,那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在母舅余梦吉那里。
漫长的五天,汉辰的心凝重得一天沉似一天。虽然他在家人面前坦然掩饰,似乎并未计较小弟的悖逆和出走,但是他心里清楚结果可能是什么。
其间余梦吉独自找过汉辰,但是每次都是话不投机,一开场就不欢而散。汉辰只得跟余梦吉说,"汉威也长大了,你让他自己来跟我说。"
果然不出所料,余梦吉带了汉威回到杨家,找到杨汉辰开门见山的提出要带汉威出国,离开杨家。
"余舅爷,你怎么说也算是汉辰的长辈。上一代的恩怨谁是谁非,汉辰做晚辈的没有资格议论。人都去了,你讲了这些陈年旧帐让汉威去负担,你觉得真对小弟好吗?汉辰不想让小弟守了恩怨负担活下去,这是我唯一的初衷。"汉辰的话不卑不亢。
余梦吉奚落道:"杨汉辰,你也不用讲这些废话,我妹妹若不是当初被你父亲活活打死,怎就落得这孩子从小就没了娘。"
缓缓又说,"呵~呵~。杨大帅当年杀人如麻,当然仇怨多得都记不得了。杨少帅也不用这么解释,余某也不是找你寻仇的,只是想寻回外甥,給可怜的小妹一个交代。"
汉辰并未理会余梦吉的言语,直视了汉威平和地问:"你怎么说?"
"大哥,抱歉!威儿想......想跟母舅出国去读书。当军人不适合我。"汉威牵强的言语,目光都不敢正视他。汉辰听了笑笑:"好呀,大哥明白你的心意了。随你吧。"
汉威都不想大哥能这么轻易地妥协了,他本以为又有一场腥风血雨呢。
"大哥~~"汉威想再解释什么,汉辰摆手止住他。"你只要想好了,就没关系,只是大哥怕你又是三分钟的头脑发热。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这个月底。"余梦吉替汉威应道。
"那快了,还有十来天。正好周四是中秋,吃个团圆饭吧。"汉辰如深潭般莫测的言语,让余梦吉如入太极阵。
年年中秋一样的明月,月月年年人竟是不同。汉威立在露台呆看着天上初升的那轮圆月,想二十多年前,娘是不是也曾在杨家倚了楼栏望月感怀呢?府里喜气洋洋,各式漂亮的彩灯挂起。而且因为姐夫出国去谈生意,大姐过来同他们过节。这可能也是大哥在他离开前有意安排的一次全家聚会吧。
同大户人家的规矩一样,饭前大哥带了他和一家人先祭祖,給祖宗上了供品。汉威跪在这里有点心酸,因为毕竟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同家人中秋祭祖了。看到父亲那遗像里目光如剑般凌厉的眼神,汉威想到儿时曾被他搂在怀里百般的爱抚,但又随即想到被虐死的生母,真不知道是该爱他,还是恨他。眼泪就入断线的珠儿倏然而下。
大哥并未理会他,只是一直在用目光责备动作迟缓、屡屡出些意外的小亮。小亮确实很怪,木呆呆的,从今天见了他就话少,而且眼睛里好像有无限委屈又不肯吐露。
吃过饭,大哥在厅里听大姐闲扯着最近的家事,汉威抓紧了机会去同小亮话别。
小亮已经在书房里守了灯读书,桌上堆起高高的一落书。
汉威见小亮漫不经心地敷衍自己几句就急忙着专心看书,倒也高兴他毕竟是大了,懂得用功了。顺手翻翻书发现都是些《七略》《孙子兵法》之类的兵法书。
"怎么?小亮少爷要投笔从戎了?"汉威逗着他,"怎么发奋攻读这些兵书了?"
"嗯。"小亮囫囵的应了就又低头看书。
管教小亮
汉威一把翻开小亮手中那书的封面,看了下书名-《尉僚子》,就劝道:"你要是真想学些兵法,光看这些怕是不够的。你可以看看关于拿破仑的一些东西,我那里有,但是英文版的,你得慢慢看,很开视野的。"
小亮没抬头,寂静的屋子里,一滴滴眼泪落在书上的声音都是那么的清晰。
汉威紧张得不知道说什么好。想想自己也没说什么重话,唯一惹小亮如此伤心的怕是他即将出国的事。就笑笑安慰小亮说:"小叔先出去,以后寻个法儿把你接出来。"
"小叔快去忙吧,让我把书背了,不然阿爸来查又要责备我了。"小亮啜泣着不抬头,边流泪边看着书。
汉威一阵伤感,"是你阿爸逼你学这些的?"
小亮没作声,汉威这才发现小亮的桌上放着那根他曾经十分熟悉的旧得发亮的戒尺。
汉威拉过小亮的手,果然小亮的手掌已经是肿得发紫,小亮痛苦地抽回手。"阿爸说小亮是杨家长子,应该为继承家业努力的。"
"就你,读这两本书就继承家业?"汉威太知道小亮根本不是这块料儿,尽管平日大哥总训斥他欠缺作军人的果敢和刚毅,可比起小亮他是自信是强过百倍的。
汉威立在桌旁也有些尴尬,想这都是自己的过错,大哥忽然逼迫小亮去读书,怕也跟他的离开有关系。
汉威下楼去找大哥谈小亮的事,毕竟他曾对逝去的嫂子有过承诺要照顾小亮。
厅里大姐凤荣尖利的嗓音传来:"你怎么想的,让小亮去军校?就他那小身子骨,三天两头的闹病。"
"你以为我愿意,我还怕他去了军校丢尽杨家的脸呢。当初真不该让他去他外公家住那些年,娇惯得真是一事无成了。"大哥汉辰的声音:"不过事到如今,也只有死马当了活马医。好在小亮还听话懂事,人若是资质差些,就要笨鸟先飞。这些天他也还算努力。"
"那还不是你用戒尺呀家法呀逼的。"玉凝不平道:"姐姐你说说他吧,自从小弟要出国去,他就着魔了。天天晚上点灯熬油地陪太子爷读书呀,且不说小亮那单薄的身子骨怎么样,就汉辰这白天操劳晚上不睡的,怎么受得了?"
凤荣恍然大悟道:"我是说龙官儿这次见消瘦了很多,人也不精神了。这眼睛都是红的。"
玉凝找了救星般道:"亏得姐姐来了,好好劝劝他吧。前儿个非带了小亮去郊外去看什么枪毙犯人。吓得小亮当场就尿了裤子了。"
"你就别作孽了,吓了孩子。"凤荣嗔怪着。
玉凝接着怪罪着:"天下还有这么当爹的,觉得儿子丢了他的人了,抄了根儿马鞭就在当场当了那么多不相干的人抽打小亮。倒是給孩子留点脸呀。"
"我那也是让他自此长了记性!要脸不是?就别再作那没脸的事儿!"汉辰坚持着。 这句话汉威太熟悉了,当初大哥就不止一次的这么教育过他。
"亮儿从回来就跟没了魂儿似的。就打成这样,还让孩子大晚上的背书,遭的是什么罪呀。若真逼出个好歹来,不知道的人还要抱怨我这后娘是怎么当的呢?"玉凝说着拿了手绢拭着眼角委屈的泪。
"妇人之见,黄荆棍下出好儿,从爹那辈儿、七叔、 到了我、还有汉威,哪个不是这么打练出来的。亮儿若是不成器,更会有人戳点你这个后娘是怎当的呢。"汉辰驳斥道。
凤荣也十分激动,边勒令汉辰不要再虐待小亮,边狐疑了问:"龙官儿你平日那股横劲儿去哪里了?你有这闲功夫从头儿去教个还不定是不是那块材料的小亮儿,倒不如拿出你的威风来把那小家伙給扣下来。吃了杨家的饭长大的,流着杨家的血,他想走就走呀。打不断他的狗腿。你就是太纵容他。"
"算了。留人留不住心,由他去吧。"汉辰落寞道。
屋里沉静片刻,凤荣不服气地说:"家法板子留不住心,那你自己当初呢?你当初跑到了天津被咱爹給抓回来,那千头骡子都拉不回来的牛劲儿就比威儿的弱呀。咱爹那家法板子,那还不是一顿毒打,生把你搬了个回心转意服服帖帖了。"
"大姐!"汉辰尴尬的制止道:"就别提那个了。"
"嗨,都这么久的事儿了,还丢什么人。弟妹不知道是吗?"凤荣有意作弄般看看玉凝。
玉凝偷笑道:"听家里人提到过些,是逃婚去天津的事儿吧。"
凤荣卖弄道:"什么逃婚呀,简直就是跟个姑娘私奔。老爷子抓了他回来,那个没鼻子没脸的,剥光了就吊在祠堂前的那棵大银杏上抡了板子狠揍呀,打得腰都要断了吧?"见汉辰又气又怨地看着她,凤荣笑道:"他当时都被打得一口血喷出老远,楞是被打得这么惨,老爷子也没饶了他。他咳血的病根儿就这么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