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先生很久没回来了?」
「上大学之後,好像有回来几次,後来又跑去考什麽东西,反正我不懂,」将部份挑出来的鱼肉推回去给臭小孩们,他抓来另外一条鱼又继续挑。「他回来的话我以後就没安静的日子过了。」
「他似乎很喜欢你。」
「很喜欢惹我生气吧,」哼哼地笑了,手上的动作终於大功告成,他不客气地将盘子扔回去给他们,满手的油就要往身上抹,院长眼明手快地递给他几张卫生纸。「洗手台在那。」
「不必了。」接过卫生纸胡乱擦拭,他又想往身上抹,就被院长拉起,边叹气边带他到洗手台边,替他抹上洗手乳。几个孩子哈哈大笑卖鱼的跟小朋友一样,还要院长帮忙洗手,羞羞脸,怒得他回过头狠狠瞪过他们,大骂:「我挑的那些鱼肉通通不准吃!吃的噎死!」
孩子们缩缩脖子,窃窃私语卖鱼的真不好玩。
冷哼一声撇回头,看见院长一脸无奈的模样。
「其实也难怪何先生喜欢你了,」拉过黄卖鱼的手,打开水龙头,在清水底下仔细洗过他的手背、掌心、指头、指间、指尖。黄卖鱼的手摸起来粗归粗,其实长得很好看,又修长又结实,看得出来是时常做事的手,就是黑了点,还黑得不太均匀。「黄先生总是看起来脾气很差的样子,但是对小孩子很好,孤儿院里的一群孩子都很喜欢你。义卖回来就问我什麽时候还跟你出去玩,说你是队长什麽的......」语到此处不禁轻笑,倒是黄卖鱼听的很不好意思,脸红地抓抓头。
「那只是他们喜欢看我生气,有些小孩脑袋就是怪怪的,啊啊,你别生气,我不是说你家小孩脑袋怪怪的啦──是很怪没错......咳、我是说比方说像是何宣退那个人......呃......很多小孩看到我第一反应就是哭,小、小时候我还会吓哭跟自己同年龄的小孩明明我只是比较凶一点而已......」结巴地说不下去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回答什麽又或者是在辩解什麽。
关上水龙头,他替他用挂在一旁的毛巾擦拭双手,若有所思地看往外头一眼。「何先生还很年轻吧,会想当里长,真是了不起。通常年轻人都喜欢创业什麽的,或是当个立法委员......」
不屑地摇头。「所以我说那家伙脑袋跟常人不太一样,以前小时候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天天来跟我吵架,然後要我教他卖鱼,说他长大也想要卖鱼。」
「很有趣。」
「有趣个头,他老爸把我当眼中钉,觉得根本是我教坏他小孩的,我呸,」突然发现自己说话太粗俗,他扭捏地抽回手,别扭地答谢,咕哝道:「那小孩脑袋本来就那样,难不成他还是我生的还是他的奶妈是我......」
院长并不在意他粗鲁的说话方式,事实上他也很习惯,要是哪天卖鱼用官腔跟自己说话,或许会感到别扭的反而会是他。「那後来呢?怎麽让他不想卖鱼的?」
「喔......我有点忘了......总、总之你别听他的话,不要跟去竞选什麽的。」抓抓脑袋,他率先走回座位,那群小孩已经把他挑出来的鱼肉吃光光了,卖鱼用鼻孔哼气,碎碎念著:「不是叫你们不要吃吗?」孩子们只好讨好地笑,说卖鱼伯卖的鱼最好吃了他们怎麽会不吃。
那对卖鱼来说是最大的赞美。
「那是当然,」点点头,他双手环胸,一脸得意跟满足:「我卖的鱼最好吃了,绝对都是我亲手选的,最新鲜。」
院长靠在墙边看著他们吵闹地互动,不自觉地跟著轻笑。
他想他最喜欢黄先生的这种特质。说出自己想说的、做自己想做的,即使粗声粗气的依然仍让周边的人喜欢他,让人不自觉的想跟他交谈。
跟自己是全然不同的人。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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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鱼伯伯的酸甜情事(9)
院长没算错,果然几天之後那个曾在卖鱼伯家大闹一场的年轻人就登门拜访。他依旧穿著一身笔挺的西装,只是横在身上的竞选人背带拿掉了,让这年轻的男人看来更有几分大男孩的感觉。他一边替花浇水,一边叹气,心想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用这种心情浇花花也不会长得好看。
无奈地收起撒水器,他回过身:「还想在树下站多久呢?」
站在黑暗处的年轻人嘿嘿一笑,没正经地跳离树下。「好厉害,我都放轻脚步了,你怎麽知道我在那里?」
「不是踩挺大声的吗......」他摇头,往青年身後看去,没看见那群支持者。他不想跟他纠缠那久,况且太阳要下山了,他还得给孩子们做饭,於是他开门见山地说:「要助选的话,我不会帮忙的。」
何宣退像是早就料到院长会这麽说,脸上没多大打击,刻意笑嘻嘻地问:「为什麽?德高望重的院长不想替乡里尽一份心力吗?」
「是为你尽一份心力?」忍不住道稍微扬高语气。他从口袋中掏出手帕擦擦方才浇水不小心沾上的水珠,担忧地又朝孤儿院大门看去,就怕那些志工妈妈来早了。「不管怎样我都不会答应,你请回吧。」
「不要这样嘛,好冷漠,卖鱼叫你别答应我吗?」
「......」擦拭的动作稍微停了停,他冷下脸:「就是他没这麽说我也不会答应。」
「所以说为什麽嘛?」跳到院长面前,他偏头问。
「......我只是个孤儿院的院长,对你没太大帮助的。你可以找的人有很多。」转身要走,何宣退连忙拉住他,装可爱地嘟起嘴:「我这两天请朋友调查了很多关於院长的事哦,这几年我很少回来,一回来就听说村子里的人对你爱戴得不得了,很好奇呢。」
他抽回手,原本不想理他想立刻掉头就走,但又怕这家伙在院子里嚷嚷,吵醒正在午睡中的孩子们。院长不高兴地别开脸:「你想说什麽就说,但是音量请放小。」
「那当然没问题,」见院长撇开脸,他又挡到他面前:「那我就说了。我说这个村子什麽不行八卦得还挺专业,当年你来的时候刚好碰上大新闻,某某公司老板让位,於是有人便开玩笑的说你说不定就是那个大老板......没想到他们还八卦对了,即使吕愿青这名字,跟报纸上头写的总裁名字是不相同的。」
「......然後呢?」
「然後我这麽东查查西查查,竟也查出不得了的事情,」笑笑地又刻意凑近了一些,他将音调放得更低:「吕总裁的儿子,不是车祸死的,而是被毒品害死的,我可是很吃惊呢。」
院长浑身一震,按著手臂的手更用力了几分,出力的十指隐隐颤抖著。他僵硬片刻,许久才缓缓地呼出一口气。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拖得长长的,橘红色的光打在这个生得一脸娃娃脸皮相的男人身上,却彷佛扫光了他脸上所有的天真。当然这院长并不吃惊,他不认为一个长这麽大又想混政治的男人,会真的如表现出来的那麽单纯。
镇定过後他朝何宣退拉出一抹微笑:「何先生现在是想拿过往的伤心事,要胁伤心的老爸爸吗?」
「当然也不是这样,你别把我想得这麽坏嘛,」皱眉捧心,他一脸沈痛:「你真是辜负了我一番好意。我只是想告诉你,你那个可怜的宝贝儿子,当初可不是自愿吸毒的而已。」
看著这个一脸期待的年轻人,原本虚伪的微笑突然渗入一些苦意。他轻笑摇头:「那谢谢你的好意,我该去给孩子们准备饭菜了。」
见院长又要转身离开,何宣退连忙喊住他:「欸,喂喂!你不想知道吗?你当初为他失望了这麽久,其实他根本不是自愿的。」
院长挑眉回视:「很重要吗?」
何宣退像是有点不敢置信:「不重要吗?」
「何先生,你可能不能体会......」远处可以看见志工妈妈们的身影了,他拿掉何宣退搭在自己左肩上的手:「可是真的,都过去了。」
有千言万语要说的,也都不想说了。
可能,其他人真的无法体会。
可是有些事情过了,就算你曾经不断的抱怨哭诉抱怨哭诉,一旦过了那段时间,你就不会想说了,抱怨的话到嘴边,却都说不出口了。
因为说了没有用,问了没有用,纵使过去有什麽误会,也都是过去的事了。
再如何误会,都改变不了他曾经狠狠伤害过儿子的事实。
都改变不了他亲手将儿子推入深渊的事实。
「可能你不明白,」他淡淡地开口:「我当初是用什麽心态,放下一切来到这个村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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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鱼伯伯的酸甜情事(10)
夕阳西下。
早春的风带著微寒。何宣退看著院长走入建筑物的背影,叹气,搓搓手取暖,然後从口袋中拿出手机。
「喂,计画失败,这招行不通啊,」走入孤儿院前庭的妈妈们先是惊讶地看著他,然後纷纷向他打招呼。他一边点头回笑一边听著电话那头的人说话,断断续续地回应著。「当然啦,不会放过他啦,拜托,老李那一帮人多想搞掉我......啊嘿,陈奶奶你也有来啊,对啊要投我一票捏......啊?你都不知道他对我多凶,我知道啦我会再跟他说,我知道我知道,我的绝招就是死缠烂打嘛。」
无奈地挂掉电话,他连忙走向前帮妈妈们接过手中的大包小包,在一片「哎唷阿退好乖好体贴」的称赞声下光明正大走入厨房,然後跟一群小朋友在饭厅里等饭。小朋友们纷纷对他投以好奇的视线,他也不吝啬地回以灿烂的笑容,朝他们挥挥手。
「你们好啊。」
「大葛格你是谁?」坐在何宣退身旁的小女孩睁著大眼睛问。两条小辫子挂在肩膀上,模样很可爱的女孩子。何宣退摸摸她的头:「我叫何宣退。你们可以叫我阿退葛格喔。」
「阿腿......?」
他眯著眼笑的时间停滞的稍微长了些:「......是阿退。」
「阿腿──!」小女孩口齿不清地喊著笑,两只白嫩小手在空中乱挥,很开心得样子。
阿退只好继续对她僵著微笑。「好吧,阿腿。」
其他孩子没看过他,见小女孩跟他玩得很开心的样子,便纷纷凑上去问问题。於是端著汤出来的院长看到的景象就是一群小孩爬在何宣退身上,而那个被一群小孩爬成山的男人仍旧哈哈哈笑得很开心。
後头跟出来的妈妈们呵呵笑著称赞阿退真有孩子缘,院长维持著淡淡微笑,刻意坐到阿退身边。「跟进来干什麽?」
「说服你啊。」
「......」院长今天数不清到底第几次,眼前的男人让他想长长叹一口气。「我都说了,你要去散布也好,要告诉我真相也罢,我都不在乎,我不会答应你。」
「所以我决定改变我的策略了。」何宣退环顾简陋的小饭厅,指节敲著餐桌,向院长笑:「经营这孤儿院,不容易吧。」
院长回答得很谦虚:「还好,省吃俭用也就这麽过来了。」
「哦,」又到处看看,最後他将视线放在眼前那至少十来个孩子身上。「当初带出来的钱够吗?」
院长笑著没回答,小心翼翼地挑著鱼里的刺,就跟上次卖鱼伯所做的一样。
何宣退:「我听说你是完全跟集团断绝关系了,当初带出来的钱,其实也不多,对吧?」
将鱼肉装在小盘子里推给孩子们,他抽张卫生纸擦手:「何先生这是要贿选?」
「怎麽这麽说,」何宣退哈哈大笑:「我这只是政见嘛,建设村里唯一的孤儿院,听起来还不错?」
院长看他一眼,又若有所思地看著眼前这些个努力扒饭的孩子。
「......有些孩子,可能一辈子都没有人会来认养,」他突然开口,说得很小声,只给身旁的何宣退听见。「尤其是那些越来越大的孩子......」
「那麽我会每年拨出一些金费,绝对会弄个让你满意的数字。」
他轻笑。「何先生现在说得轻松。」
「总比连说都不说来得好。」
「......」又想说什麽,但最後还是吞回去了。他无奈地摇头:「不过是个村长里长的位置,何必这麽大费周章?」
「有的人把别人看来很小的事看得很大,有的人把别人看来很大的事看得很小。院长你不是最清楚吗?」
「......很好,伶牙俐齿的,看来不用我你也没关系嘛。」
「院长怎麽这麽说?」他嘻嘻笑。「有些人就是恨透我这张嘴。倒是院长,你真的不想知道当初是谁给你儿子毒品的?这可能攸关你们公司的事情哦。」
「公司的事,都与我无关了,你不是调查得很清楚吗?」
「儿子呢?」
「我当初就是决定放下执著放下恨了,才来到这里的,你现在要我拾起的,是什麽呢?」偏过头瞅著何宣退,阿退被他看得说不出话来,只好搔搔脑袋换个话题:「算了。那麽我问卖鱼总可以吧?我告诉你哦,我可是很喜欢卖鱼的,我不会让你欺负他。」
「我看起来像是要欺负他?」
「至少,你想从他身上获得什麽?」
「这话又说得太过头了。」院长要孩子们吃完将碗筷收入厨房里,又说:「不过,真的要说得话,并非获得什麽,而是说沾取些什麽。」
「我看得出来你对卖鱼的态度并不一样,所以我们也不用拐弯抹角的。是爱情吗?」他问。
院长淡笑:「你希望我回答什麽?好听的?」
「你想回答什麽就回答什麽。」
院长顿了顿,拿著碗的手稍微用力了些。
「......也许不是。」
卖鱼伯伯的酸甜情事(11)
原本院长并没有打算在这个村庄定居。以他的财力,他大可以到国外去,从此过著没有人认识他的惬意晚年生活。会来到这里起初是很偶然的,他刚卸下一身责任,想到处去走走。於是他来到这个不算繁荣却也不至於太偏僻的小村庄,想著短暂歇息一天就走。
他这趟短暂的旅行没有告诉任何人,因此身边也没有跟著谁,他只是利用秘书帮他安排琐碎事项的空閒时间在这个他生活这麽久却来不及看仔细的小岛上走走看看,住的就算是破旧的小旅馆也好。
於是他在这个小村庄住下,隔天正要走,旅馆的老板娘却告诉他,今天菜市场那里正热闹,如果不急倒是可以去看看。他点头答好,但也只是客气上的敷衍。
只是离开前他不晓得哪来的兴致,问了路人市场在哪,便晃了过去。刚接近就听见那里热闹的鞭炮声跟人群吵杂声,原来是有人在表演舞龙舞狮,问了才晓得原来是附近国小的成果表演。人潮汹涌的让他几乎要怀疑是不是半个村庄的人都过来了,不过就是个小小的国小表演,有必要挤这麽多人吗?
困难地挤过人群,他发现这些人不一定都是来看热闹的。他们彼此打招呼,藉著这个活动,开始聊天叙旧了起来,有些人指著那群孩子们大叫那个谁谁谁跳得真好,他发现他们竟都能叫出每个孩子的名字,面对身边的人,尽管不熟,也能聊上几句。
既然来了,他便也到市场里头走走。里头是很一般的传统市场,吵杂、燥热,只是走道上还算乾净,也没有一般传统市场令人恶心的牲畜味。晃半圈之後他正想离开,就听见不远处有吵架声。
那是一处鱼摊,鱼肉整齐仔细地摆在摊位上,老板正拿著刀危险的胡乱挥舞,他面前的顾客则是一边用愤怒的语气跟他大吵著,一边忍不住笑起来。这景象很怪异,他忍不住停下来多看几眼。经过的路人低语著:「又来了又来了,黄卖鱼又在跟别人吵架。」那几个「又」字让他对眼前的画面更有兴趣。
於是他索性在鱼摊旁的青草茶摊买了杯青草茶,悠閒地坐著看戏。
老板是个看来三十来岁,身材结实的高瘦青年。他一头俐落短发,少数过长的发丝弯弯垂下,参差不齐地衬在额前。但真正让院长一眼就注意到的是他那双黑得纯粹的大眼,甚至没有一点茶色,是很漂亮的眼睛,可惜在两条浓眉的搭配下,就算没刻意皱眉也够像在生气的了。
但他很清楚,不,事实上是光看一眼就知道了,这人非但没什麽心机,说不准也不晓得该怎麽释放恶意。
老板终於放下危险的刀,插腰怒骂:「臭婆娘你给我滚开!」
「不要这样嘛卖鱼,」在摊子另一端的客人是个很一般的家庭主妇,看她的模样,别说是不惧怕这个看起来很凶恶的老板了,简直像是觉得他很有趣一般地在逗弄。「我跟你买鱼买这麽多年,送我两条有关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