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低垂的睫毛震了震,而後缓缓睁开眼,蒙了一层薄雾似的眸子,好像有些愣神。
「醒了?」淮王眉角一扬,抚在他脸上的手转而捏住他的下巴,迫他抬起头来看向他,嘴里啧啧有声,「恐怕也只有上了榻,才真正了解世人的评语,原来最诱人的不是妖娆妩媚,也不是那百多的花样,却恰恰是你这般欲拒还迎,涩如处子,才叫人食髓知味......当真是美人如玉,世上无双。」
闻言,陌玉的表情说不清楚的复杂,後悔,惊恐,羞愤,全涌现在那张惨白的脸上,雾气盈满了那双透彻的眸子,就在仿佛就要化水而出的时候,又生生地克制了下去。
淮王捋开他被汗水浸湿粘在耳畔的发丝,「怎麽,又要和本王讲气节尊严?」
陌玉怔仲了一下,然後一脸嫌恶地推开淮王,起身下榻,落荒而逃一样。只是脚刚踩地上,就一个趔趄摔在地上。淮王先还飘在云端的好心情,被他这一举动顿时给激恼了,随意披了件袍子下了榻,走过去拽著他的手臂一把将他从地上拎起来,怒声道。
「做什麽摆出一幅好像本王强迫了你似的样子?你难道忘记了?昨晚是谁在本王身下哭著叫著婉转求饶?是谁用那里缠著本王的东西紧紧不放?」
「不要说......」陌玉摇了摇头,早已不复平日里天人临世不容亲近的冷傲,更不复那幅犀利刻薄的伶牙俐齿。
「你不想听,本王就偏要说,本王恨不得让全天下的都来看看,你这幅清高自傲的外表下藏著怎样淫乱不堪的身躯!」
「不要!不要说了!」陌玉惊恐地叫了起来,挣脱开淮王的钳制,退到丈外。
淮王愣了一下,然後视线落在他腿间,白皙纤长的腿上,几道细如红线的血丝,格外突兀。心想,自己竟是弄伤了他。不觉口气软了一截,向他伸手过去,「好了好了,是本王迫了你,但也是你先拱的火。」
陌玉摇了摇头,手紧紧著拽著衣襟,指骨根根突起,苍白到几近透明的皮肤下,血管隐隐可见,「不要碰我!」厉声说道,仿若受伤的兽。
淮王上前胳膊一捞,将他拉到身前,「你昨晚不也尽兴了?这会就翻脸不认人了?」
陌玉咬著牙撇开头,任淮王半抱著他,额头沁著点点冷汗。
「你的若尘公子也定是爱煞了你在榻上的表现,才流连忘返的吧?」
陌玉的手抵在淮王的胸口,让两人间撑开一些距离,抬头。「是不是在你们眼里,落入风尘,便再难明哲保身......是不是?」
淮王愣了下,然後又想到他昨夜的反应,心里涌现了一个念头,一想又觉得荒诞,但是对比他方才说的话......便试探问道,「陌玉,难道你昨晚是......第一次?」
陌玉闭上眼,点了点头。
淮王只觉兜头一盆冷水浇下来,怪不得会有如此生涩的反应,也难怪他身上不染风尘俗气,清冷傲气又总是将尊严气节挂在嘴边。
但是......这怎麽可能?
12
房间里一阵沈默,淮王草草地穿上衣服走了出去。门在身後关上的声音,把陌玉震了一下。
哪里都在痛,步履不稳地走到屏风後面,前一晚准备下的洗澡水早已凉透,他顾不得许多,脱了披在身上的外袍,跨进浴桶将自己埋进冰冷的水里。
淮王的那些话还回荡在他的耳边,其实他没有说错,是自己的错,是自己去惹的他,甚至到後来的迎合和需索,无一不是他的自作自受。果然自己脱不了风尘,而骨子里,竟是这样的淫贱!
人越埋越低,水漫过了头顶,冰冷的刺激,妄图借此平静自己的心绪。身体里还残留著那个人的感觉,身上留下了烙印一般的痕迹,不知道要怎样来面对,他做梦都想离开绮香阁,不惜和封若尘定下那样的约定,至少在他看来,有朝一日离开那里,无论最後变成什麽样子,他都管不了,总比以身侍人好。他还有傲人的琴艺,但是另一面,除了琴艺,他也什麽都没有......
「陌玉?!」
隔著水面,他听到门被撞开的声响,接著是凌乱的脚步声,然後自己被人一把拎出了水面。
「你做什麽?」淮王吼了他一声,手里还端著一碗洒了一半出来的药汤。
「我......我只是想......想洗一下。」陌玉愣了愣,脸上冻得不见半点血色。
「有你这样洗的吗?」淮王二话不说把他拖到榻上,掀起床上的被褥一点也不温柔地将他兜头罩住,「知道不知道这样会邪风入体?」
陌玉好不容易从被褥里摸出来,一脸不解的看著淮王,而後微微颔首,「王爷教训的是。」
淮王低头看了看手里端著的药,已经洒得见了底,心里憋著一团怒气。本王有这麽差麽?让本王睡一晚就这麽折辱你?是本王冲动没能克制住自己,但是谁也没有告诉过本王你根本不是......根本不是......
自那日闲雅居前匆匆一瞥,一连两次的刑罚,都未曾见他折服过,而清晨那一霎,他确实看到那人濒临崩溃的绝望,仿佛一直以来支撑著他的信念被生生打破,所有的骄傲荡然无存,只剩了毫无意义的挣扎。
向来都是别人服侍他,他是王爷,一声令下千呼百应,休要说身子干净的清倌,就算是未出阁的姑娘也是乖乖地承欢身下。而他在看到那人惊恐不安的神情後,竟会是愧疚不已,甚至摔门而去不是因为怒气,只是想找些可以帮他安神的汤药来,却没想到他竟是想要自溺了断。
淮王端著药碗的手颤了颤,然後大喝了一声,「来人!」
一名暗卫不知从哪里现身出来,候在一边静等指示。陌玉裹著被褥一声不响满眼警戒地看著淮王。淮王面色如铁,将碗往暗卫面前一递,「再去熬一碗来,镇痛安神的。」
暗卫接过那碗,眼里闪过一抹疑惑和不敢置信,但也转眼就消失不见。
房间里又陷入那种令人有些尴尬的沈默。淮王转身坐了下来,对他道,「封若尘既然把你送给了本王,本王是不是有权力知道你所有的事?」
陌玉裹著被褥低头想了想,然後道,「这是我和若尘间的约定......」
淮王没有出声,静等他说下去。
「若尘知道我不愿操此营生,但是除了琴,我什麽都做不了。於是便和我做了个交易,他保我在这风尘之中明哲保身,而作为交换条件......我则是他关键时刻用来和别人谈判的筹码。就算不是为了那一百二十艘茶,我也总是要作他用的......」
「不愧是封若尘,处处都留了一手。」淮王赞道,又问,「那麽说,无双公子的名号也是他捧出来的?」
陌玉点了点头,「正是因为他说的,若不想被绮香阁困住,就要爬到万人瞩目的地步......所以我才刻苦於琴艺之上。」
「既然你对封若尘有意,何不顺水推舟?若生了感情,他便也不舍得把你送走了。」
陌玉嘴角一弧,淡出一抹涩笑,「我认识若尘的时候便知他心里已经有人,且仅此一人。」
只恨自己生不逢时,岸柳微风吹残酒,他记住了那人的少年风流,而那人的眼里却只有那个一事无成的方二少爷。
13
刚到淮王府时听闻常管家说到淮王的喜好,他心里是存著一丝欣喜的,虽然好似被囚在笼中的鸟,但至少是他向往的清静。
淮王虽是热衷收集世间珍品,却对别人送来的「礼」毫无兴趣。也怪不得封若尘那时候会对他说,也许这不是最好的法子,或者对那一百二十船根本无益,但是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让你去那里是最好的,而你到了,便自会明白。
那个时候,他才明白,所谓的「最好的」,不是对著那一百二十船被扣的茶,而是对他。
「若尘的用心良苦我又何尝不了,只是到头来,终究不过是我的痴心妄想。」
原以为一辈子就会那里渡过,写字抚琴,独守独幽,抑或者某一日,王府的主人不再想要那些旧物,他便能离开......但是谁想几个月後,两人会以那种方式见面,更甚者,就好像本没有交集的两根线,却因著那一晚围墙边的匆匆一瞥,竟似绕指柔,越缠越乱,越缠越紧。
听他这麽说,淮王握著椅子扶手的手震了震,暗卫将重新熬好的汤药端了过来,淮王嘱咐暗卫要看著他喝下去,便没再说什麽,走了出去。
休整了几日後,他们上路依然向江州行去。
路上,陌玉察觉到淮王对他的态度似乎略有转变,不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男倌男妓的羞辱他,言行谈吐收敛之後便越发显出他身为皇胄的雍容气度。
两人的话题从往常三句脱不了的尊严气节转到了风土人情、民生杂趣,相谈甚欢,暗自又对对方生了新的了解。
每到一处休憩,依然是各自用各自的房间,只是彼此间无言流转著的气氛,多了一些令人尴尬的暧昧。
有时候淮王在自己这边听到透过墙壁传来水的声音,一想到是陌玉在梳洗沐浴,便会不自觉地想起他一身白皙无瑕的肌肤,触手的细如凝脂,蒙了雾气的水湿的眸子,以及那夜他在自己身下辗转呻吟,化水一般的潋滟魅惑。
不想却也不得不承认,那个人勾住了他的心思,尤其是这几日,两人终於能相安无事的聊上几句,他的学识,他的涵养,无一不叫他欣赏。
现在想想,他对他一直有著先入为主的偏见,认为他是男倌,便看不起他,甚至以言辞上的侮辱而来取乐。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他对他的了解停留在了表面,甚至差点毁了他的琴艺,而那深隐在冷傲之下的才华和博学,也只有这几日才慢慢体会。
他就像一块未经人开采的纯璞天然的籽玉,外面包著不起眼的石料,只有懂的人才能一眼望见他的价值,明白其中裹著的完美无瑕。
才色卓绝,琴艺独步天下,无人能出其右......那个人,当真配得上「无双」之称。
□□□自□由□自□在□□□
又行了几日,便到了江西。
进入江州地界,陌玉蓦得发现路上多了很多拖儿带口举家迁徙的人,病死路旁抑或是乞讨的比比皆是,不禁心生疑惑。
「江州,左邻鄱阳湖,右连洞庭水,三江之口,七省通衢,天下眉目之处。湖汉九水入彭蠡泽,百川归海,水势浩淼,所谓物华天宝,然一但进入汛季,便江河泛滥,民不聊生。」淮王向他解释道。
陌玉点了点头,便放下了车帘。
马车停在道旁休息的时候,闻见路边有婴儿啼哭,陌玉撩开帘子,循声望去,却见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正抱著繈褓哄著,便走下车去。
「你们的父母呢?」
那孩子抬头看他,然後视线落在他手里的干粮上,紧紧盯著,眼前天仙似的人都不及这干粮来的诱人。见他盯著自己手里的东西直咽口水,陌玉伸手将那干粮递给他,「我把这个给你,你告诉我为什麽只有你们两个在这荒郊野外。」
那孩子犹豫了下,接了过来,小心翼翼的捏在手里,说道,「堤坝塌了,村庄都被大水冲走了,爹娘将我和弟弟抱上树後......」小声地抽噎起来,而他怀里才几个月大的孩子更是哭得凄惨。
陌玉抬头看了眼四周,难道之前见到的,都是流离失所的难民?想到这里,竟是心里一酸,差点落下泪来,「那你们今後准备怎麽办?」
那孩子摇了摇头,不再出声。而这时,旁边有人冲上来要抢他手里的干粮,陌玉眼明手快,将孩子往自己身後一拉。
「你要做什麽?」
那人似乎听不见他的呵斥,眼睛直直地盯著他身後的孩子,正欲推开陌玉上前再抢,蓦得两柄剑自不同方向横向他面前,雪白的剑身,寒气凛然,淮王和他的暗卫竟是同时出手。
「本王的人,你也敢碰?」
「滚!」
那人不甘地又看了一眼孩子手里的干粮才莘莘离开。
陌玉被他刚才呵斥那人的言辞惊愣了下,然後道,「王爷,不是他的错......饥饿至极,易子而食。恐怕这滋味,王爷从未体味过。」
淮王敛下眸子想了想,而後收起剑对暗卫道,「淮二,去把车上的干粮都拿来,只留下我们几个接下来几日够吃的就行。」
陌玉有些不感相信的看向他,淮王瞥了他一眼,「本王小时候没少跪过书房,被罚饿上一顿两顿更是家常便饭,你以为那些太傅都是用来看的麽?」说罢,一甩袖,向马车走去。
陌玉愣在原处,接著扑哧一下笑出了声,在淮王回过头来恼怒的眼神下,紧走了两步跟了上去。
14
「难道王爷小时候尽是惹祸?」陌玉坐进车里,追问道。
淮王沈著脸,语气干巴巴地回他,「哪个小孩子不调皮?难道你小时候没被罚过?」
「我......」陌玉侧过脸去看车窗外,「有啊,不听妈妈们的话,被扔进柴房过,也被打过,上过私刑,幸运的是後来不久就遇到了若尘,至於其他人,有些一脚踏了出去便再也回不了头,更倔的则被下了药生生的......」
陌玉不再说下去,淮王知道这是他的底线,便也不再问他。两人静了一阵,陌玉突然开口,「江州乃九水交汇之处,堤坝溃堤,洪水肆虐,这些朝廷都不知道?」
「知道,工部的人也知道。」淮王静静说道。
「那为什麽就这样眼睁睁地看著灾民流离失所,病死,饿死,而无动於衷?」
淮王浅然而笑,「你听过一句话麽?山高皇帝远。」
陌玉也是笑,却是笑得讥讽和酸涩,「是啊,皇上高居庙堂,如何理解民间疾苦,王爷只顾四海游玩,觅寻世上奇珍。史官的笔下,歌颂当权者的文昌武德,百姓的苦,连说都说不出来。」
「你知不知道这些话......」
「够我死十次对不对?」陌玉抢在前头说了出来,「王爷尽想收集天下奇珍,可曾想过,这一方江山太平万民安泰,再没有比这弥足珍贵的了。」
淮王嘴角一勾,「本王是不是还应该夸你胸怀仁慈心系万民?」
「我......」
正说到此,马车停了下来。
「这里地小物稀估计连客栈也没有,就暂时在这里休息,本人已经让人先一步通知他们打点了。」车帘被撩开,淮王率先钻了出去。
陌玉跟著下车,抬头,发现车是停在县衙门口。一众官员站在门前空地上,见了淮王齐刷刷地跪下,高呼「千岁」。
江堤溃堤,民不聊生,这些人还有空在这里伺候这个闲王。陌玉将头一撇,满脸的不屑。这一表情恰好落在淮王眼里,淮王眉尾一扬伸手过去将陌玉拉到身边,然後搂住。
陌玉被他这一举动惊了一跳,挣了几下,那从後面横在腰际的胳膊反而揽得更紧,於是狠狠地瞪过去,却没想到淮王勾起他的下巴便是热辣辣的亲了一口,随即挑著眉,话有暧昧,「本王昨晚不过略施薄戒,怎麽?不高兴了?」
陌玉愣了愣,然後灿然一笑顺势往淮王身上倒去,整个人柔弱无骨地贴在淮王身上,眼风低飞,眼波流转,盈盈如水,脉脉如诉,迷离烟惑之态婉转著风情万千。
「日头太大,王爷大白天的竟讲梦话?」素冷的声音,慵懒的声线,涣散开去的流韵泠泠。
淮王暗自倒抽了口冷气,咬牙切齿地按捺下腹下的躁动,手里搂著的「烫手山芋」,松也不是,紧也不是,真真是自找苦吃。遂朝地上跪著的官员冷声道,「都起来吧,本王不过路经此处小作休憩,不必惊动这麽多人。」
那些人都低著头跪在地上,自然看不见两人之前的一番挣扎,只听得淮王调笑的语气,还有个泠泠动听的男音,待到起身,望见淮王怀里搂著的人,皆都愣了一下。而站在最前头的官员忙谄笑著迎了上来,「下官朱有金,是这里的知县。王爷莅临,真是使小地蓬荜生辉,下官怎敢怠慢。」然後视线落在陌玉身上,上下打量了一回,「这一位......想必就是红贯京城的无双公子?」
淮王冲陌玉笑道,「你瞧瞧,你的名声都传到这里来了。」
朱有金道,「下官两年前进京有幸远远目睹公子一面,今日再见,公子果然如世人所言,如玉无双。」一张嘴甜得灌了蜜糖水似的。
淮王知道陌玉最不吃这套,便也没多说,搂著他走进内堂。
小小的县衙里,粉墙黛瓦,比外头看起来更新些,外面那些陈旧破烂的民居却是根本没办法比。朱有金为他们准备了一间客房,一进房间,便见桌上早已备好的冰镇酸梅汤,陌玉环顾了眼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