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感————卡帕

大凡喜欢文学的人，都曾经怀抱著"当作家"的梦想。
我比较不同，绕过"作家"这块需要天分、努力、忍耐的大石头，而选择成为一个编辑。
既然自己没有写作的才华，那麽，就尽量保护作者的才华吧──这是我的理由。

走过书城的门口，我很用心地看了看本月图书排行榜。
高居榜首的，依然是最近因写奇幻小说而风头正健的神秘小说家──容治。
一般来说，我并不会在意这样的作者。
跌入奇妙时空、遇到绝色女子、被各种帮派追杀、体内藏著核子弹般的能力、拯救城市或者地球、还要认识一大堆名字很有诗意的怪人──这样的人生，会不会太过劳累？
我所负责的作家通常都和我一样，保持在不温不火的状态，没有太多人注意，销量从不超过10万，所幸业界评价大都不错，我也乐得不去和流行文学打交道。
注意到容治是因为，他对其他编辑造成的不良影响。
到目前为止，负责过他的编辑总计4名。每一位都是兴冲冲地去，然後灰头土脸、甚至双眼含泪的回来。传说容治为人阴沈、冷血、没有礼貌、毒舌、性格古怪......根本是武侠小说里那种独自在深山住了三十年、功夫奇高、没有理由胡乱杀人的大牌老妖嘛！
鉴於容治的受欢迎程度，主编只能一再地调换责任编辑，以期博得他的欢心。

"陆老师，"我的助理吴佳匆匆地走过来，"主编叫你进去呢！"
"哦。"
主编为了塑造"亲切和蔼"的形象，一般都是在公共办公室里找人谈话，所以被叫进他的私人办公室，绝对不会有好事。
"小陆啊，来来来──"
"诶？哦......"背後一凉，我心有戚戚。
"最近还好吧？忙不忙？"
"还行，出版计划都在执行中，目前负责的项目比前几个月少了很多。"
"哦──"主编常常地拖了一个音，小眼睛里闪著光，"那再派个任
务给你吧！"
"什麽？"
"别的编辑做不过来，把一个作者调过来给你负责──好吧？"
"嗯......那我接好了。"
主编是那种执著於"默契"的人，只有在喜好、性格、文字风格等方面都有很高融合度的编辑和作家，才会被安排在一起工作。所以我没有问详细，就点头答应了。
事实证明，这种做法是──冲动的。
在全办公室怜悯的目光中，我拿起了电话。
办公桌上放著容治的资料和作品，以及大叠原稿。是的，主编非常残忍地把这个烫手山芋扔给了我，并且坚决要我"负责到底"。
又不是酒後纵欲，为什麽要负、责、到、底？
电话坚定地传来"嘟嘟"声。我想象著容治在某间墙壁全白的房间
里，盯著响个不停的电话对它施加念力的场景。
把电话挂掉，迎面对上无数包含著询问、担心、疑惑以及幸灾乐祸的表情。
"老师......"吴佳小心地凑过来。
"吴佳，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拜访这位欧阳......"
"老师！我......我还有稿子要校对！"吴佳反应奇快。
"什麽时候这麽认真了？"
"老师！"小助理吴佳几乎是哀求地看著我。
好、好吧！
就让我陆泽去和这个欧阳老怪华山会剑好了！

按著资料的指示，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幢普通的住宅楼。
没有鬼火飘飘，没有符咒当道，没有阴暗潮湿的木屋、没有眼睛幽绿的黑猫。
稍稍放心，我考虑著见面的开场白，走进大楼。
"叮叮──"门铃清脆。这可不像传说中容治的风格。
门缓缓地打开了。
可是照理说，主人不是都会隔著门问清楚对方身份，或者从门缝里悄悄打量之後，才会放心开门的吗？
"你是谁？"
还没来得及考虑上一个疑问，出现在我面前的身影已经夺去了我大半的思考能力。
柔软的垂在前额的头发，微微上翘圆润的鼻尖，双眼皮，长手长脚─
─难得有人如此符合我的审美观。
"喂！"声音放大，眉毛因为不耐烦而一高一低地弯起来。
"我是陆泽，你的新编辑。"快速找回自己的职业素质，我弯腰鞠躬。
"为什麽你们出版社老是给我换编辑？"
因为迄今为止，还没有人能忍受你──这种话、当然不能说。
"呃......我们出版社高层的决定，并不是我这种小编辑可以理解的。"我微笑起来。
"不是因为我脾气太坏？"
"哦......"我点了点头，心想这人还有点自知之明，脸上却装的无辜，"不知道啊！我们要一直站在门口聊天吗？"
"进来吧！"
基於刚才的观察，我对於容治房间里的情景感到很安心。
杂志胡乱丢在地上，却没有色情方面的刊物；桌上铺满了零食和餐盒的残骸，却没有酒精类饮料；电脑闪著荧荧的光，赛车游戏被停止在"YOU WIN"这一幕。
资料上说容治25岁，我本来还不相信，现在看来，他果然是小孩一个。
"喂，不要站在那里啦！"容治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那要坐哪里？"d
"你有什麽事情啊？简单说一下就好了啦！不要随便打扰我！"
脾气这麽不好？亏我从头到尾都保持著笑容。
"大学期间就开始小说创作，毕业後就和我们出版社签约，是这样
吗？"还好来之前有在车上瞄了瞄资料，我才能自信满满，不被吓到。
"干吗！"
"家底殷厚，所以从小到大都没有受到挫折，没有任何工作经验，也
就是说，不曾接触这个社会，是吧？"前几天刚刚完稿的一部小说，就有描写侦探这样和嫌疑犯对话，现在算是我现学现卖吧！
"怎样？"容治大概越来越搞不清我的意图了，狐疑地看著我。
"呵呵，"我掩不住得意地笑了笑，"我是你的新编辑，又比你虚长几岁，难道没有人教你要懂──礼貌──吗？为了防止你以後被这个
社会玩到死，就让我先来教教你为人处世的方式好了！"
"你......你管我！"容治有点紧张，"你是来找我说这些话的吗？"
"当然不是喽！只是我自己多嘴而已。"
"那你说屁啊！"
"那请你找个地方让我坐下来，我们来谈正事好了。"
容治呆了呆，生气地拨开沙发上的杂物，摆一摆手，就当是"请"我坐下了。
难道这位就是把四位编辑逼到逃离的人吗？虽然还不太了解，但起码
现在，我可以肯定，容治不过就是个别扭的小家夥而已，只要心平气
和，不去回应他的恶劣态度，就可以了嘛！
"喂，你有没有看过我的书？"
把上任编辑留下来的工作重新做了调整，正在埋头研究计划表的我突
然听到容治这麽问。
"诶......看过一点。"我看了看他，有点心虚。所谓的"一点"，真
的只有十页不到而已。
"你觉得怎麽样？"
"还......"我转了转眼睛，"你的书可是占著销售第一的位置耶，光看就知道有多受欢迎啦！"
"就是很好喽，你很喜欢吧？"容治询问地看著我，表情并不像是在炫耀。
"嗯......"舌头在口腔转了好久，我还是说不出"喜欢"这个词，
"我的兴趣不在这种方面，奇幻小说对我来说，有点......复杂......"
"啊？"
"就是......比如说，我还在想主角被外星人抓去的事情，他却已经漫游宇宙回来和千年蛇精打的不可开交了，这──也太快了吧？"
"啊？"容治睁大眼睛，把我从头打量到尾，然後，大声地笑了起来。
"喂──"我丝毫没感觉到有什麽好笑的东西，人不同，看书的方向
自然也不同啦！
"你......真够有趣的！"容治好不容易合拢了嘴巴，"那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写的东西？"
"说老实话......不喜欢。"
"啊？那......那出版社派你来干吗？"
"因为你需要一个具有专业能力的编辑，而不是狂热的书迷。"
"你确定你有能力？"
"当、然！"这小子居然胆敢怀疑我的专业素质？我几乎要生气了。
"哦......那好吧！"容治一摊手，做出一副很大度的样子，"虽然你
不喜欢我的书，不过我很喜欢你。"
"哦？"
"你就做我的编辑好了。"容治挑眉一笑的神态直击我的心脏。
"嗯，有件事我想提醒一下，"我叹了口气，觉得还是应该好好说明白，"我喜欢男人。"
容治张著嘴巴出不了声。的确，从温情脉脉的工作氛围突然转到闪著地狱之火的危险话题，这个反应算正常。
"所以说喜欢我这种话，或者做些亲密行为，即使不会让我误会，却也难保我偶尔冲动──总之，因为要在一起工作，所以我还是说清楚好了，以免有什麽意外。"
"我......不介意！你还是当我的编辑没关系！"容治提高声调一字一顿地说。
"放心啦！我不会对自己负责的作家出手的，不要紧张！"
"谁说我紧张！"
"嗯？"我靠过去，微笑地点了点他的脸颊，"都紧张的僵硬了呢！"
"没......没有！"
毕竟是年轻不经事，只是这麽一点称不上"挑逗"的碰触，容治的耳朵却已经红的快要透明了。
长的英俊，又很可爱──如果在别的地方遇到容治，我肯定会毫不犹豫就出手了。
我对自己的抵抗力没有信心，现在只能盼望容治的态度能够坚硬到打碎我的幻想。
这──太过危险。

02
容治正在我的对面专心地吃面条，嘴巴不断发出"哧哧"的声音，偶尔停下来呼口气，一脸"吃的快累死了"的表情。
"上次交的两万字已经通过了，加上以前的稿子，正好可以成书，预计下个月开始准备卷四的出版计划。"我详细地说明著小说的进度。
容治的成名作〈无海〉因为太受欢迎，接连出了两本续集，目前正在筹划的是该系列的第四本。
虽然对奇幻小说有著天生的抵触，但是既然已经成为容治的编辑，我也不得不拼命补充这方面的阅读量。
"喂！"
"不要叫我‘喂'！"我皱起了眉头，"小孩子要尊重长辈。"
"拜托！"容治鄙夷地看了我一眼，"这是什麽年代的台词啊？"
"不管什麽年代，尊重就是尊重，请叫我──老、师！"
容治摇摇头，索性连回答都免了，继续吃碗里的面。
臭小孩！
在我没有接手容治之前，有四名编辑先後"侍奉"过这位小少爷。不知容治施加了什麽怪力，反正每个编辑都丢开了这个任务，最後，被我接到。
年轻、没有礼貌、随便、三餐混乱......就像所有刚进社会的新鲜人一样，容治并没有表现出什麽杀伤力。
对你还不熟悉的小狗，总是会抓牙舞爪地威吓你，但用不了多久，它就会乖乖收起爪子，安静地在你面前大吃意大利面了──容治和小狗完全没差。
"不知道这个故事会进行到什麽程度呢？"我咬著笔头，含含糊糊地自言自语。
"你怎麽想呢？"
"嗯......我的话，让主角死掉好了！"
"好啊，让主角死掉。"
"嗯！"我点了点头，突然惊醒，"喂！你刚才说、好？"
"不要叫我‘喂'！"容治居然学我刚才的样子扮正经。
但我现在没有工夫理会这个。
"容治！你刚刚说什麽？"
"说好啊！让主角死掉......"
"不是吧？我随便说的！要是主角死掉的话，故事就面临结束了！"
"也不错啊！反正这种故事要多少我都写的出来，结束就结束好了。"容治漫不经心地答到。
要多少都写的出来──这种话并不是什麽人都敢说的。不要说我这种没有写作才华的人，即使很多作家，都无法随随便便就说这种话。
容治如果不是太有才华，就是狂妄自大。但是以我的看法，我相信，是前者。
不过，先抛开这些，我更在意的是容治对自己作品的态度。
"结束就结束好了......你难道都不珍惜自己的作品吗？"
"因为我写的出更多啊！"
"可写作并不是生产，这并不关系到你能写多少的问题！我所认识的作家，对自己的每一个作品都是非常珍惜的，总是要考虑很久，才会确定作品的方向。虽然也有必须要结束的想法，但在写最後的文字时，还是会非常舍不得──作家把作品当成自己的孩子......"我慢慢地停了下来，因为容治正用一种吃惊的眼神看著我。
大概是自己无法成为作家的现实让自己很懊丧吧！所以每次说到这些话题时，我都会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容治肯定是被吓到了。
我呼了口气，决定结束这个话题："刚才说让主角死掉，只是我一时口快，容治你不要放在心上，请好好考虑故事的发展吧！"
"哦、哦，"容治拍著胸口，"真是可怕的大人！"
我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
"可你不是不喜欢我的小说吗？结束不结束的，应该都无所谓才是啊！"
"哦......我是编辑啊，要对你和读者负责，而且出版社也不会希望看到你这麽快完结小说的。"我犹豫了一下，接著说，"而且，看了一点之後，还是有点喜欢啦。"
我所负责的作家都是我喜欢的类型，每次有机会见面，我都会非常用力地表示我对他们的喜爱和崇拜。说"喜欢你的小说"这种话，对我来说根本是家常便饭，只不过，现在面对的是容治。
我稍稍有点紧张。
"不要弄的像表白一样啊！"容治大叫起来。
"没、没有啊！"啊啊，居然结巴了......
"你去看看自己的脸──"
"红......红了吗？"
"当然！"容治飞快地跳起来，扑到电脑前去。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自从和上任男友分手之後，它就没有这样烫过。

四月的图书销量排行榜，容治的书依然在第一的位置。我微微有些骄傲，毕竟现在，我是他的编辑。
一时冲动，我拿起手机拨他的电话。
"喂？"
"容治吗？我是陆泽。要不要出来？"
"干吗啊......"声音拖的长长的，好象刚睡醒的样子。
"还在睡觉吗？不要睡了，到书城门口来，我等你。"
"不要啊──我不来啦！"
"我等你哦！"笑眯眯地挂掉电话，我心情大好。
虽然那个小孩在电话里说"不来"，但最後肯定还是会跑过来的。嗯，我肯定。

"喂！干吗啦？"果不其然，容治脸色难看地跑了过来。
"呵呵，"我朝排行榜指了指，"看，第一名！"
"哦......我知道。"容治倒是一脸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