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来时没看见你,就顺着魔力的味道慢慢找,谁知道你跑这么远跟人拼命,能站起来么?"
我点点头,握住他伸过来的手。
右脚使力时,脚踝处一阵剧痛。
"怎么,扭到了?"
"没事,"我扶着他的肩膀站直了,轻声说,"我们得尽快出城,这四个杀手只是先头部队,恐怕还有下一批。"
海狄蓝暗红色的眸子有一瞬间动摇,但很快又恢复平静,重重点头:"好。"
三十六
这衣服是不能要了,好在海狄蓝穿着长长的斗篷,把我裹在里面还不算太引人注意。
小城距离国境线很近,出了城步行的话最多半天,我们商量了一下,觉得时间还早,决定直接出城。
"看来不太容易蒙混过关啊......"我习惯性地抓抓头发,却不小心弄乱了海狄蓝刚帮我梳好的发型。
海灵巧的手指从鬓边划过,拢起几缕散下的发,末了,还顺便整了整我的衣领。
衣服是刚买的,考虑到随时可能的偷袭,不敢再穿拖沓的长裙,改成长裤,却依然是女装。我严正抗议,被镇压,抗议无效。
看在别人眼里,简直就是一幅XX情深的画面--那XX两字太恐怖,做消音处理。
边境小城相当于最后一道防线,两国又是刚停站不久,局势紧张,防卫自然严密。最重要的是,我们这两个逃犯是向着这个方向逃跑的,城门口有几队士兵把守,进出城都要经过严密检查,其中几个人还拿着纸张观察每个通过的人的容貌,八成是画着我们俩头像的通缉令。
海狄蓝用的不是本来的脸,比较麻烦的是我。再怎么乔装打扮,眉眼间的轮廓依然改变不了,粗看还好,仔细观察铁定是要露馅的。
我扯了扯他的衣服,低声问:"怎么办?"
海狄蓝一幅气定神闲的样子,露出个慵懒笑容,说:"放心交给我,你只要不说话就可以。"
不由分说地拖着我往前走,快到门口时早有个士兵挡在眼前。
"你们出城干什么去?"
他一边公式化地问,一边举起手里的纸,目光在我们和纸张之间快速游移。
海狄蓝浅浅一笑,我突然感觉身边飘荡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有点像茉莉,又隐隐约约漂浮不定。
那年轻的士兵刚好抬眼,与他的视线相交,愣了一刹那,海狄蓝说:"我和妻子要去城外的亲戚家,晚上就回来。"
他眼角被魔法遮掩的蝴蝶蓦地闪了一下子,又消失不见。
"去亲戚家,晚上就回来......"士兵有片刻失神,很快又清醒,"明白了,你们可以通行。"
海向他点头道谢,随手搂过我,从容地跨过大门。
出乎意料的,之后的这半天里,我们再没遇到半个杀手。
"是不是主事的觉得那四个人足以对付我们,所以没准备第二批?"
"不太可能,"我把右脚上缠着的布条扯开,揉两下,把刚顺手在路边采的有活血消肿作用的野草挤烂了敷在上面,重新裹好,"那四个人身手最多算个中等,有脑子的就不会认为我们能栽在他们手上。"
"但是,现在不是相当于最后的机会吗?"海狄蓝眨了眨眼睛,伸手指着已经可以看到的莱特国旗。
想杀我们,对塔纳来说最好的机会或许是在他们的国境内,但对别人呢?
我和海狄蓝跨过了象征着国界线的小溪时,不远处集结的军队隐约可见。
为什么要派出身手一般的杀手,在塔纳境内动手,却又不追击,任由我们平安走过这段并不短的荒无人烟的小路?
我猛地停下脚步,一把拽住海狄蓝的肩膀。
"什么?"他有些不明所以,眼前的军队打着自己国家的旗号,足以让逃难许久的人心情放松,他甚至已经撤去了屏障魔法,魅惑的容颜美得不真实。
"走!"拖着他扭头想跑,身后却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层透明的魔法墙,我于是砰的一声撞了上去。
"艾莱,没事吧?"海吃了一惊,拽过我来揉着撞得结结实实的头。
XX的,从昨天开始就一直撞头,不会真傻了吧?
我的神经一定比树干还粗,不然思维怎么会在敌我未明的情况下先转到这种无关紧要的事上。
定了定神,再转回来,冷冷看着越来越近的莱特军队。
那气势,绝对不是迎接逃亡的本国士兵,而是咄咄地逼近。
妖精海这次愣了,手还停在我头上忘了放下来。我轻轻拿掉他的手,与当先的人对视。
难怪所谓的杀手只有那么一批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的家伙。
在塔纳境内制造出敌国想要追杀我们的假象,给我们一个在塔纳会继续遇到杀手的错觉,只好加紧行程,也不考虑向其他方向逃亡,只一门心思回国。
有种在后面给人挥鞭子打屁股赶路的感觉,相当不爽。
面前的军队人数并不多,但个个目光炯炯有神,摆出的架势给人以充满压力的气势。
"看上去不像是夹道欢迎,我想,菲鲁先生应感不吝于给我们一个解释吧。"
唯一骑在马上的是一身劲装的菲鲁,背上是他从佣兵时代就喜欢用的强力长弓。
他不说话,只冷冷看着我,身后的士兵慢慢动作,极远的,把我们包围起来。
菲鲁一直是小心谨慎的人,这次也谨慎过了头。海狄蓝并不擅长作战,我又连伤带病的根本就是强弩之末,他带了这么些精英,看装束甚至有亲自出手的打算。
警戒过头了吧,我又不是神仙。
自嘲地想道。
海狄蓝受刺激过大,呆立了好久,终于挤出一句:"这是什么意思?"
菲鲁又看了看我,开口:"我不会跟你们绕弯子,看场面也应该明白了吧。"
我握住海狄蓝的胳膊,平静地问:"原因?"
"有些事不想让别人知道而已,"菲鲁又瞄了眼暂时呆若木鸡的海,"你该知道,其实他算被你拖下水的。"
"为了那件事?"
"是。"
"菲鲁,既然都到了这个地步,你就明明白白地回答我,"我直视着他的眼睛,他也回望我,"动手的到底是你还是我?"
菲鲁不回答,突然一笑,只拿眼看着海狄蓝。
我不解,扭头看海,他的表情却是一震,接着又低下头去。
"怎么回事?"我轻声问。
海两手握成了拳,半天才答:"你的记忆,应该是没错的,说谎的是亚蒙。"
我皱眉,忽略了胸口不安的悸动,追问:"你是怎么确定的?"
乡间的清风带了昨夜雨的湿润,吹得人眼睛涩涩的,聚在眼角,倒像凝成的泪痕。
小小打个冷战,背上冒出些许鸡皮疙瘩来。
他根本不抬头看我,只盯着自己的脚面:"当时......知道温蒂妮的死之后,伊晗疯了似的要去报复,为了防止他跟你对峙后找到菲鲁,我们就先下手,做了一场戏......"
"那伊晗所说的,温蒂妮的灵魂憎恨着我,也是假的?"我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原本以为会失控的情绪却平静得吓人。
"是......根本就没有召回魂魄,只是我配合着亚蒙做的假象。"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
"......"他沉默了,抬头,紧抿了唇看着我。
世界骤然安静。
没有人出声,几十道目光全都钉子一样钉在我身上。
突然想笑。
好大的一场闹剧!
于是不顾形象地笑出声来,笑得捂着肚子弯下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牵动陈年旧伤,狠狠地咳嗽了一阵。
我对着海狄蓝笑,笑他傻。
海狄蓝不知所措想伸手帮我拍背顺气,就如这几年间所习惯的动作。
轻轻推开他,无视他的错愕,站直了身子。
我恨他吗?我的苦痛他全部都看到,却仍然死守着那个秘密不肯说出来。
可又憎恨不起来。何苦呢?既然自开始就知道结局会是这样,何必对我付出真心?我是迟钝,神经粗得堪比树干,可我不傻。
就连现在,即使再怎么擅长做戏,他眼里那浓浓的绝望也是装不出来的。
暗红的眸子里映出我自己的脸。
这也是个傻瓜。
把心交付给了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另一个傻瓜,两个人在别人早就设定好的舞台上如跳梁小丑一般表演着,毫无疑义,只除了让彼此相互憎恨,遍体鳞伤。
我们因谎言而相识,在脆弱的冰面上挽着对方试图滑行,却在距离起点不远的地方就落了水,挣扎着在刺骨的冰水中游向终点,然后发现,我们所游的轨迹,根本就是一个圆。
起点就是终点。
他接受了那个谎言,伤害我,也伤害自己。
我也接受了那个谎言,交出身心任由他伤害。
菲鲁啊菲鲁,你真的很有心计,只一个人,翻手间就戏弄了所有人!
短短几年的蛰伏,一出手,就借着我这个替死鬼破坏了塔纳和塞德兰的精锐,成了莱特的英雄不说,顺便还笼络了我弟弟给他作专属祭祀,最后又从特别行动组里挖出了个敌国卧底,真是一石数鸟的好计划。
人心笼络够了,海狄蓝知道太多内情,自然不会留着,恐怕修勒也难逃被处理的命运。
我抬头看他,菲鲁却像看穿了我心中所想,坦然至极地回望我:"修勒不会有事,他什么都不知道,现在很受上面重用。"
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只要我还活着,就没有人能伤害他。"
我收敛了脸上的笑,抽出腰间的魔杖:"我不杀你。"
我会夺走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东西。
他愣了一下:"你有把握活着离开?"
我浅笑。
拼上性命的话,活着离开的机会是一半一半。
至少我不想死在他手上。
在低声吟唱咒语时,我忍不住又想起了遥远的梦里伊晗对我露出的那个浅淡却温和的笑容。
我想......回去看看。
无论他是生是死。
我想把一切都告诉他,即使我所面对的,可能只是一片荒芜废墟。
三十七
我手上有浅蓝色的光团凝聚着,一圈人墙皆屏气凝神,外围两个法师更是集中精神开始吟唱。
以为我在准备大型魔法?
错了!
一道冰箭飞出,目标:旁边那个依然处于发呆状态的家伙。
同样是遭围攻,带着个皮糙肉厚的果然比带着仨伤痕累累的要轻松多了。
海狄蓝完全神游天外,被巨大的冲力撞飞了老远,带倒了一个全神贯注的战士和两个正在念咒的法师,直撞到十多米之外的一棵大树上才停下来,惊起几只麻雀和一地泥水。
很好,已经离开了我极限能力的范围。
包括菲鲁在内,所有人都呆了那么几秒。
我要的就是这几秒。
手掌中不再是蓝色光团,而是从指尖向掌心汇聚的黑雾,一波一波的,仿佛有生命的波浪,飞快翻腾。
菲鲁反应过来时,极迅速地抽过背上的长弓。
他动,我静。
所以他眼中深深的恐惧和指尖的颤抖我看得清清楚楚。
唇角勾起笑来。
那一圈雕像如梦方醒,各式武器向我招呼过来。
手上的黑雾爆裂开时,许久未曾有过的畅快感充盈了全身。
这里没有需要顾及的人,不用刻意压抑,只要尽情挥洒。
如同聚集起的时候一样,大片的魔力在我周围涌动,一波接一波。
我看见冲在最前面的几个士兵举着刀剑之类的东西劈过来,却在碰触到我衣角之前被浓重的黑雾裹进去,雾散时,只留下一具具没有了灵魂的身体,重重倒在地上。
魔力威力很强,但行进速度却慢,第一波只波及了一半左右的人。菲鲁忙后撤,自己手中的箭射向我。
冷哼一声,环裹在身体四周的透明障蔽骤然闪亮,立刻把来势汹汹的弓箭弹开。
"精灵守护!"一个法师惊呼。
我现在的魔力,确实远不如当时,但我有了另外的胜算。
这世上,应该还没有可以用辅助魔法的黑巫师吧?
我浅笑,在他们眼里恐怕应该比恶魔的微笑更狰狞。
他们已经乱了阵脚。
慌乱后退的众人没有意识到,身后骤然出现的黑雾,飘浮着,如等待收割生命的死神一样安静。
菲鲁咬牙切齿地看着我。
四周满是血腥的味道,连脚下的土地都不再有雨后的清新气息。
虽然比不上当年混沌中所挥出的那破坏力,但足以使这些前一刻还气势逼人的进攻者永远安静。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亲人朋友,但对于早就习惯了杀戮的人来说,他们不过是一颗颗的沙砾。既然站在这里,他们同样有被杀的觉悟,不需要无用的感慨。
我跨过那些连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就成了肉块的家伙,蹲到这附近仅存的活物面前。
他实力毕竟高于普通士兵,几年的佣兵生活也不是假的。
"我不打算杀你。"我还是重复刚才的话。
菲鲁闭了眼,嘴角抿得紧紧的,苍白着脸。
"修勒会知道的,他是我弟弟,也是温蒂妮的弟弟,我想让他知道,当然有办法告诉他,你瞒不住。"
他猛地睁眼瞪我。
"我又不是瞎子,你对我弟弟抱着什么样的心思,别以为能瞒住所有人。"轻轻帮他顺了顺凌乱的头发,"你觉得,他会原谅你么?伤了他的哥哥,杀了他的朋友的凶手?"
我起身,毫不在意他几乎可以在我身上穿出几个窟窿的视线,看看远处摔得七荤八素勉强刚能站起身来的海狄蓝,浅笑。
妖精海完全没了平时那种游刃有余的魅惑,他睁大了眼看着我身后,连话都说不出。
我又笑了笑,觉得身上有点脱力,顺势往后倚。
温暖的胸膛,接住我的时候有点摇晃,但立刻就稳住了。
很贪婪地深吸了几口气,熟悉的味道让大脑都晕乎乎的,眼皮沉重起来。
"什么时候来的?"我轻咳了两声,问。
"你玩得最忘我的时候。"低低的声音在耳边盘桓,"用这么大的法阵,不要命了?"
"担心?"
他顿了顿,说:"对不起。"
"都听见了?"
"一部分。我......"
我猛转身,拥住他,头埋在他肩膀,闷声说:"不用说了,我知道,你没做错什么,换了我也是一样。"
他的手迟疑着,终于慢慢环住我的腰,用力。
脸贴着他色素淡薄的发丝,凉凉的,很舒服。
后面跟着的那几个佣兵模样的人有点呆了,一个个瞪着比桃还大的眼,死命盯着我看。
估计之前接到的命令是悄悄干掉我的吧。
我忍不住笑出声,抬头,贪婪地在脑海中仔细描绘他的眉眼。
伊晗脸色依然苍白着,连唇都没有血色。
有点心疼。
"早知道,不下这么重的手了。"小声嘀咕着,忍不住凑上去,小心碰触他略干裂的唇。
变换着角度,轻碰了两三次,还想再玩,却突然给按住了头,浓重的吻如暴风骤雨一般,极尽所能地掠夺着我的呼吸。
之前各种乱七八糟的心情,担心也好焦急也罢,全部都转化成了热量,冲上头脑。
闭了眼,放任自己跟他纠缠,懒得去理那几个已经石化了的人柱。
大脑空白一片,空就空吧,有伊晗在身边,我智力为零也什么都不用担心。
紧紧抓着他的肩膀,忘我拥吻,即使下一刻就是世界末日我也不在乎。
只要我在乎的人在身边。
扔下已经站不起来的菲鲁不管,任他自生自灭,伊晗拖着我上了他的马,也把海狄蓝丢给了一个随行的士兵。
他说这几个人都是他信得过的贴身护卫,我看到了不久之前守在我帐篷前的那个大汉。
回光返照一样的爆发之后,身体像被抽空了似的,一丝力气都使不上。
"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