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事吾君,乃臣之幸也!"同拓跋义干了杯,朱放放下觥,继续观察拓跋义今夜的用意。
"侍讲在三德殿住得还习惯?"
"很好,很习惯。这里地方大,比我原来的小房子住得舒服多了。感谢政府,感谢皇上!"
"若是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你尽管提出来。"
"没有没有,真的没有。"
"侍讲的论持久战写到什么地方了?"
"非常惭愧,目前就只写到第一阶段。臣一定尽力,将它早日完成。"
拓跋义突然不甚乐意地止了笑容,不再言语。
朱放猜测皇帝嫌他动作太慢,写作太没效率,所以不大高兴,赶紧再道:"臣......"
只吐了一个字,就被拓跋义打断:"不急不急,慢工出细活儿。侍讲你慢慢写,记得一定要慢慢写哦!"
拓跋义不让朱放写快,自然是有他的想法,朱放若不猜出他这想法,也就枉费他为官多年风云无敌的名号了。可从政治角度上,朱放还真猜不出,怎么看都应该是越快写完越好,朱放不得不换个角度来思考。
最近皇家绯闻排行榜上榜率最高的是谁?不是哪个昭仪、哪个夫人、哪个嫔、哪个世妇、哪个御女,却是朱放。
朱放进了后宫,朱放住在了皇帝寝宫的旁边,朱放每个晚上陪着拓跋义,这些当然都是皇家狗仔队看出的,于是在最近的《皇家壹周刊》里,朱放成了出镜率最高的人物。
拓跋义滥用职权将朱放请进了后宫,拓跋义让朱放住在自己寝宫的旁边,拓跋义借写持久战为由每个晚上让朱放陪在身边审阅参卷,这是去其糟粕取其精华后朱放的分析。他将关键句定在"拓跋义借写持久战为由每个晚上让朱放陪在身边审阅参卷"。拓跋义甚至还舍不得让他走,最好他写得再慢点。是的,不可否认,他成了最受拓跋义宠信的臣子。
会不会发展为最受宠幸的臣子呢?
朱放忽觉身子发冷,心神不定起来。立在一旁的内侍阿宝笑容怎就那么暧昧呢?面前的拓跋义为什么时不时偷看他一眼呢?今夜三德殿外的侍卫为什么比平日多呢?是不是怕他不肯就范,打算霸王硬上弓呢?
朱放撇见桌上尚未喝完的酒,怎么看都觉得它泛着青色寒光,他一个甩手将觥打翻在地,却装作惶恐道:"臣万死,将皇上赐酒倾倒于地。臣实在罪该万死。"
"无妨,"拓跋义慢条斯理喝干了觥中酒,说道,"酒洒于地也可作祭祖,不过以椒柏酒为佳。今天我们喝的是屠苏酒,侍讲还是留点自己喝吧。新年里头别死啊死的。"
屠苏酒的说法是,正月里喝了能保一年不生病。朱放见拓跋义喝了不少,也不见有异状,才在下一杯时又小喝了一口。
朱放这次确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拓跋义真没安什么坏心,他是来这儿守岁的。要说他到底有什么特殊用意,其实也很清楚,就是,他特地留在了有朱放的三德殿里守岁。
忍了很久,朱放终于还是饿了,加之拓跋义坦坦荡荡,他的筷子才开始在盘子和嘴之间做直线运动。
别人对皇帝的表奏都在朝堂上进行,朱放的表则由餐桌上开始,只见他擦拭干净嘴巴,俯首道:"吾皇仁孝,肃恭神明......天命神龙,降祚魏......"
"行了行了,明日还要听很多,今夜就让我的耳根子静静,好好吃你的饭。"
酒足饭饱后,拓跋义令阿宝取出一物,长柄、柄端为心型:"此如意,赐予侍讲。"
臣子呈了表,皇帝赠如意,不过是种形式。但这种柄端为心型的如意甚是少见,加之整体雕琢,玉泽白润,夔龙梅花图样雕刻得栩栩如生,可谓工艺精湛的上品,朱放见了也不免倾心:"谢皇上。"
朱放知道这礼物拓跋义是送得重了,自个儿原本准备的东西送不出手啊!最后,他决定豁出去,送出自己视如至宝的《快雪时晴帖》。没错,就是乾隆帝极为珍爱的三希之首,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虽然经专家鉴定,乾隆帝收藏的《快雪时晴帖》是后人临摹的,但乾隆帝仍十分喜爱。从乾隆帝对仿品的评语"天下无双,古今鲜对"、"神乎其技"可推断出,真迹更加精妙绝伦。而此时,朱放将要呈现给拓跋皇帝的绝不是赝品,正是真迹。(《快雪时晴帖》不至于像现在那么稀有,可以想象,那时候王羲之的真迹还是不少的,但好东西终究是好东西。)
如果说,拓跋义是个不爱好书法的人,朱放这件物品可谓废纸一张。但是朱放了解拓跋义,知道他是个极度酷爱书法的人,于是,朱放送出的《快雪时晴帖》我们可以预想,它将受到国宝级待遇。
拓跋义手捧朱放递上的《快雪时晴帖》,面上立即焕发出神采,他不由轻声念帖文:"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为结。力不次。王羲之顿首。山阴张侯。"不愧被誉为"骊珠",拓跋义喜不自胜,"真乃雍容不迫,大气回肠之作。"
"每一笔间如清烟朝露,似断非断,非吾多能及。"朱放微笑,笑意极轻极淡,也同这状若断而还连的字相似,如梦如幻。
"你看它,如凤凰飞舞、蛟龙盘曲,乍看不直却是直正。"拓跋义复言。
难得知己,两人在三德殿内你言我语说得投缘,贴上写的是大雪初晴后的喜悦之情以及对亲人的问候,朱放此时也感到了一种久违的温馨。拓跋义搭上朱放肩膀时,朱放都无所觉。待朱放察觉,将眼光瞟向拓跋义,拓跋义又讪讪将手放下。
细细欣赏完字,拓跋义开始研究起字帖旁的印章,朱放也随着他的目光一起进入一旁。两人都看到了空白处的印章,其中几个是鉴赏印、收藏印,清清楚楚昭示着各个保有者的姓名。
朱放神色一紧,他朱放的私印也赫然在帖上占有一席之地。
第六章(下)
通常,一幅好的书画会有三类印,一类是作者印,一类是题跋人的印章,另一类是鉴赏印、收藏印。朱放对名帖名画有很强的占有欲,在得到佳作时总喜欢拿着自己的私印在上面大盖特盖一番。如今自己的印章更是字帖上最新鲜的一章,明明白白告诉看帖人,朱放就是这字帖的最后拥有人。此刻朱放垂首不语,不知是不是后悔自己一时冲动献上了这幅盖有"朱放"印章的字帖。
"方侍讲,可否将这些印章人的姓名告知朕。"拓跋义唤了他一声,语气闲谈如水。
拓跋义看不懂篆体吗?朱放不相信。
朱放将脸摆得十分端正,字正腔圆读着那些用篆体刻的名字,在读到"朱放"时,他更是冷静得就像从不知道有这个人。
"最后这个章是朱放的?"拓跋义的声音有些深远,像是说给朱放听的,又像说给自己听的。
"是的。"
"是自己刻的?"
"也许是。"朱放发誓从今往后不在拓跋义面前使用篆体。
"方侍讲如何得到这字帖?"
就知道你要问这个!朱放毫不意外,并"据实以告":"数日前,臣在平城,近西市口,见一商贩有一帖。臣视之,察笔体印章之辨,竟为王公真迹也。臣惜之,藏之。"朱放没说假话,自他来到平城后,就经常溜达到大街小巷找他那些被抢的书画。朱放虽然任大将军,但是个风雅之人,他那大马车里可藏了不少好东西。终于有一天,被他找回了一帖。
良久,拓跋义默默抚了下红印,道了一句:"鸾飘凤泊,字如其人。"
朱放被他说的汗毛倒立,又因那莫名其妙的一抚,耳根有些微微发热。
此时,内侍端来碗饺子,阿宝接过后,放在桌正中的大红吉字上,下跪朗声道:"请皇上用素饺。"
"是与敬佛的素饺一同的吗?"拓跋义小心收好字帖,问道。
"是一同的。"
"给侍讲上一碗。"
"是。"
朱放则忙不迭谢了恩,他知道这素饺可有说法,求来年平安、素净之意。不一会儿,阿宝又送来一碗,同样给了他一双与拓跋义类似的象牙包金筷。
碗内共有六个素饺,想是讨个六六大顺的吉利话,朱放吃第五个时,咬到一个硬物。
"怎么?有五铢?"拓跋义笑问。
"是。皇上也有吗?"
"朕自然有。朕高兴了,他们都有赏。"拓跋义用眼神示意阿宝他们。
朱放也笑了,阿宝和他在某一层面上是一路人,他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令皇帝高兴,差别在于自己是为皇帝辅助社稷,阿宝是为皇帝辅助生活。
阿宝很识趣,在两人用膳后,取了小盏,放了一个饺子一块红姜,恭敬地退出三德殿,将空间留给拓跋义与朱放。
不知不觉中已是深夜,"当--"浑厚而宽广的钟声敲响了,带着沉重的金属光泽的音色击破寒夜,萦绕在整个宫殿之中,声震肺腑,音贯血脉。朱放与拓跋义一起,浸浴在一百零八声消解烦忧之事的古老乐色中,感受着它温和、慈爱的抚触,鼻尖散不去的是屠苏的酒香,心中是小小情绪的萌芽。子夜钟声连绵不断,穿过山河是战火纷飞兵士们的悲伧,另一头系着朱放与拓跋义不同的感伤。钟声将他们融在一起,就在这刻,两人感受着彼此的情感,良久。
若说此时朱放的伤感不过小伤,七日后就是大伤。
那是一个深夜,天特别黑,朱放不知道尉迟涵是通过哪条密道进到三德殿的,也不知道他是通过哪个线人得到消息的。但是他始终坚持,凡是这个国家情报局局长说的话,都该信。
"凉国宫变,凉王毙,朱氏一族与刘易大军助三王爷李靖登基称帝"尉迟涵汇报很简单,详细情况呈于表上。
真实情况是这样的。凉国三王爷李靖意图谋反,不,应该说是像太平天国运动那样,进行一次打倒黑暗统治的反政府武装斗争。有战争就有流血,个体的牺牲成就一个伟大帝国的产生。李靖暗地下的朱氏一族是个有悠久历史的武官家族,有人说要将一个平民变成一个士兵很难,要将一个将领恢复成平民更难,因而,朱氏一族免不了要在这整个宫变中起举足轻重的作用。他们在先锋战中接受了血的挑战,战亡者不断增加,眼看革命的火焰将被扑灭,此时刘易率领的军队加入这场混战。朱氏一族与刘易的大军在凉国史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他们为凉国开创出新的政治生机。事后,新帝李靖如此评价:刘易大军是伟大的,朱氏一族是不朽的。
米兰•昆德拉在《不朽》中这样写道:不朽,是死亡的影子或兄妹,看到他也就看到她。
就在朱放住在三德殿中的这些日子里,朱放的父兄弟们却在凉国的土地上一个接一个的倒下,或许其中还包括他的儿子。朱放还想问及朱氏一族的事,可终究不能再问了。
朱放有懊恼有悔恨,这一夜他过得极其不平。朱放的目光始终注视着案上的竹卷,甚至没有理会拓跋义的问话。
"侍讲,国西连月少雨,何以应之?"拓跋义问。
朱放将竹卷收拢起,摊开,再拢起,再摊开,呆呆得坐在那里,就像一个桃木人。
"你怎么了?"拓跋义走近。
朱放把案撤空,取了一段竹卷小心翼翼将它竖立,再取、再树立,他呆呆得坐在那里,就像一个桃木人。
"是伤心事?"拓跋义在他身旁坐下。
朱放伸出一根手指,朝排列好得多米诺竹卷一戳,啪啪啪它们连锁性倒下后,朱放又开始一个个将它们摆放起来。朱放始终呆呆得坐在那里,就像一个桃木人。
拓跋义没有再说话,很知趣的不在此时做朱放的思想工作,他轻轻将朱放的脑袋拐到自己胸前,隔着棉衣拍打朱放的背。
朱放只觉自己的脑袋里很热,像血要从中崩出,诸多往事在脑中挤来挤去,却苦于无出释放。他捂着头倒在拓跋义身前,费力吸着气,拓跋义觉得他可能要哭。
两人维持着这个姿势,直到朱放重新端坐起,他最终还是没有哭,很安静地做着各种动作,包括给拓跋义行礼道歉,也显得那么安静。
拓跋义有点遗憾他没有哭,觉得自己少了一次表现的机会,但若他真的哭了,拓跋义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夜已深,侍讲早点歇下吧。"
朱放依言回到西稍间,洗漱后准备睡下时,却听东稍间也有响动,撩帘一看,正是拓跋义。自朱放至西稍间后,拓跋义从不曾在东稍间留夜,不想今夜他却作陪。内侍阿宝在替拓跋义整理百子被,拓跋义则站在一旁,时不时不放心地朝西稍间张望。朱放对他露齿一笑,拓跋义不好意思地转过头,盯着百子被上的诸个小人呆呆站立,就像一个桃木人。
东西稍间先后熄了烛火,整个后寝殿却未因此平静,睡在东西两间房里的人都觉得今夜的空气过于稀薄,难以入眠。
东稍间的拓跋义总感到听见了对面细微地抽泣声,西稍间的朱放则总听见对面叹气声;东稍间的拓跋义听见了对面细微的叹气声,西稍间的朱放则听见对面烦躁的翻身声;东稍间的拓跋义听见对面烦躁的翻身声,西稍间的朱放则听见对面拓跋义的说话声:"方侍讲,该睡觉了。"
朱放"哦"了一声,后寝殿终于安静了。
稍间离得不远,各有寝具,在拓跋义的示意下,今晚稍间只下了两道帘子,两旁各一道楹联:
东稍间旁:正心修身,致知诚意道问学
西稍间旁:进德养性,格物忠信事明君
东西稍间黑底金字的楹联遥相静卧,二者由一道横匾系起,是朱放来到三德殿后,拓跋义提的俗之又俗的四字横批:
相辅相成
第七章(上)
正是五月时节,池中冰早已化开,此时池水清可见底。多日未见雨,屋外的樱桃树看着有些恹,好在盘子里的樱桃鲜艳欲滴,汁水饱满,还是好吃得很,朱放不觉又丢了一个进嘴里。
佛说:生是偶然,死是必然
朱放又通学了一遍佛学,熟读三个"都是":世间一切的造作都是无常;世间一切有为法都是苦;世间诸法都是无我。他很能领会佛学精神,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接受了亲人离世的事实,又重新开始谋划起自己的职场生涯。
朱放仍住在三德殿,他的名作进展得很慢。在仕途江湖中,别人不尊称他一声前辈,起码也得叫声大侠,他能隐约感受到拓跋义不寻常的情意,但他处世不惊,坐怀不乱,一切沿着既定路线稳扎稳打。朱放前期工作已得成效,长孙浩依照他的计划,前几日已经凯旋而归。当朱放望着身披战甲、英姿勃发的长孙浩时,他知道自己的第一仗已经胜利了。近夜里,他常替拓跋义执笔批示,虽只是拓跋义口授,朱放落笔,有时他提出建设性的意见共主席参阅,也能得到拓跋义的重视。总之朱放终于开始参政议政了。
朱放得宠收益的不只是朱放本人,他所教的学生皇子拓跋炎同样得到了皇帝拓跋义的高度关注,这就使得一些人的眼红病开始发作了。朱放得宠在某些人眼里,不过是一时的小人当道,他既不可能为皇帝生儿子,自立为王更是笑话,因此不足为惧。而拓跋炎不同,他的得宠,可能直接导致成为下一任的皇帝。
"炎皇子的左臂是不是有伤?"朱放何等眼利。
"无妨。"说是无妨,拓跋炎却特意撩起衣袖,状似给自己看,其实是让朱放看个清楚。臂上小心地裹了一层又一层,使得本显瘦削的手臂看起来颇为臃肿。
至于吗?真伤那么重,还能动弹?朱放虽心中如此想,话到嘴边却是:"怎么弄成这样?"
"同奇皇弟习练时,不慎弄伤。"二皇子拓跋奇是皇后之子,非与拓跋炎一母所生。
拓跋奇胜了,在习练场上胜了武学之冠的长皇子拓跋炎,甚至将他刺伤,这是示威还是威胁,或是二者皆有?这是普通官员眼里看到的状况,却非朱放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