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朱放答:"臣明白。"不同别人提,只与你讲。
拓跋炎一言不发,最后说:"侍讲,那就开始上课吧。"于是,两人心照不宣,开始装模作样地学习。
插完一段朱放与炎皇子的第一次邂逅,重归原话。
二人说得甚是投机,天却渐渐暗了下来,就在朱放说完最有一个总结词时,门外有人提声道:"皇上有旨,传侍讲方闻竺进谏。"
朱放心中长出口气,真是暗幸,只是不好在表面显露出来,他向拓跋炎略表歉意。拓跋炎则微微点头,道:"去吧。"
告退后,朱放随着内侍来到平仁殿,进了屋子感觉很暖和,里面暖炉已经升起了火。房里的暖炉很讲究,银质的,炉脚和炉盖都雕刻有腾龙,圆形炉身上则是一朵朵镂空的松竹梅兰图案,从里面散出阵阵暖意,让从外面进来的朱放感到十分舒服。
拓跋义坐在向南的位置上,正俯身研究一张图,同昨夜一样案上点了一支蜡烛。火烧得很旺,透过光亮朱放瞧见了屋内默不作声的另外二人。
一个位左侧,此人三十开外,形貌魁伟,眉浓发密,鼻直而挺,双目炯炯,从其衣着与端坐的姿态看,定是位将领。
另一个位右侧,身形瘦颀,着黑色紫边素衣,头顶风帽遮去大半张面容,帽下稍露出的肌肤却是白皙胜雪,加之粉唇淡淡,朱放猜想可能是个漂亮男人,但无法辨知其身份。
朱放拜了拓跋义后被赐坐于右侧,也就是那个漂亮男人的旁边。朱放坐下后,很快受到对面疑似将领的男人的打量,只见他毫不客气地将朱放从头看到脚。不过很显然,他对面相没有研究,并且对朱放没太大兴趣,很快又将目光重新挪回拓跋义那边。
正当将领男人转移目光时,朱放身旁的男人不知何时取下了风帽开始注视朱放,与对面的男人不同,他对朱放十分感兴趣,看了又看,细细捉摸。朱放方才的猜测得到了验证,这确实是个貌胜女子的绝色男人。都说好看的男人要有一双神秘惑人的眼睛。这男人目光如水,在烛光轻轻照耀下,眼中映着雾气,时而柔婉飘荡,冷暖不定。如果朱放从未在同事曹美人将军那边受过应付美男的培训,那么此刻他面对眼前的漂亮男人一定会表示惊讶或是不自觉的表露出对他美貌的赞叹。但是这对一个有抱负的男人而言未必是赞美,绝大多数情况下他们会认为这是一种侮辱。
朱放在与美男交往上一直注意两个要点:第一点就是千万别把他的美貌当回事;第二点就是别忘了第一点。
第五章(下)
朱放礼貌地向他小行一礼,他的落落大方,让身边的男人更是起了好感,微笑点头回礼。这一笑,顿时将他脸上唯一一丝霜花都去了,刹那之间令人觉得金光璀璨,屋中珠光宝气全都失了颜色,对面的男人惊讶得张开了嘴,而被光耀包围的朱放也险些招架不住。
这时,拓跋义说话了:"今命尔等前来,旨在议击柔然。今朝臣内外欲行,又得侍讲谏朕北征之计。朕欲遣长孙将军为将,纳索之事交予尉迟侍中。此事紧要,勿失之。"
现在朱放算是弄明白了,他们一个是正二品征南将军长孙浩,一个是正三品门下侍中尉迟涵。门下省原是皇帝的侍从机构,但在魏时权力逐步扩大,已经成为中央权力机构的重心之一。拓跋义将纳索的事交给尉迟涵,可以看出,此时的尉迟涵恐怕还兼任魏国国家安全局工作。
长孙浩与尉迟涵接旨后,再次坐定。
"议击柔然之事,当与方侍讲共商,三人合力,举兵征之,必将摧殄。"拓跋义的发言就到这里,他退居后殿稍作休息。接下去,就是长孙浩、尉迟涵和朱放的事了。
三人围坐案旁,简单将计划交流了一遍,其实之前长孙浩与尉迟涵对这事情都有些了解,因此很快就能把事情解决。朱放与尉迟涵说得很热络,而长孙浩只是在一旁听着,有些落落寡合。朱放看出,长孙浩对尉迟涵十分戒备,由于长孙浩的官位比尉迟涵高,他们二人的任何问题都要象征性的询问长孙浩,对于尉迟涵问出的"好吗?""你说怎么样?"之类的问题,长孙浩总是回答得小心翼翼。而对朱放提出的征询意见,长孙浩倒是回得十分坦荡。莫非曾经吃过尉迟涵的亏?因为此事和打击柔然无关,朱放也就不动声色的装作没发现。
"长孙将军此去征柔然,栉风沐雪,卫国杀敌,实是辛苦。"商谈完计划,尉迟涵不忘恭维一句。
"本将承蒙吾王错爱,委以重任,尽忠守职乃吾本分。吾本武者,风雪何惧,此常事也。"长孙浩继续说道,"倒是尉迟侍中,既忙于政务,又要做幕后工作,真是不容易啊!"
"君尔......"尉迟涵秋波似水,一脸我为你狂的痴情装得还真逼真,"可知,吾愿为君奋而不懈。"说完,尉迟涵低头不住地喃喃自语:"昔时你我一竿竹马,却不可忘矣......今君得之千金之青睐,奈何已弃吾于不顾......"
长孙浩被说得很尴尬,而朱放则很想笑。这场面朱放太熟悉了,不就是他和曹大美人间相互熟悉后,经常上演的对手戏么,只是角色转换了下,通常都是曹美人被他说得面色红一阵白一阵,如同现在的长孙浩。
朱放佯装诧异地看着二人,最后将目光落在长孙浩身上,发出感言,语气颇为赞叹。长孙将军,真是强者之中的强者啊!西汉才子司马相如仅能让才女卓文君对其死心塌地,你却能令一个身为侍中的男人对你掏心挖肺,你的能力远远超出司马相如啊!
尉迟涵点头道:"侍讲知将军也。"
"吾与将军仅一面之缘,不如侍中知之甚也。"朱放很谦虚。虽然他和长孙浩仗打了不止一次,面倒是第一次见,不想还挺惹人喜爱的。
尉迟涵与朱放相视一笑。
长孙浩心说,你们俩还没完了?想打架是不是?
见长孙浩面有不善,尉迟涵正了态度,说道:"今天就到这儿,我去向皇上汇报一下。"
尉迟涵上拓跋义那边汇报工作的当口,朱放则在心中打着算盘。今天在平仁殿中遇到的二人,绝对是值得巴结的对象。一个掌军事,一个玩政治。长孙浩在朱放看来就像他熟悉的刘易,生性耿直,虽看起来有些不易亲近,其实为人和善,这种人容易交朋友。相对,尉迟涵就比较难对付,他是政治界的中心人物之一,本身执有大权,加上又是搞特务工作的,远比表面看起来可怕得多,实际上很难接近。别看他现在对朱放笑嘻嘻,一旦皇上说杀,他立刻能神不知鬼不觉找个人让朱放永远睡觉。这些事情,朱放看得太多了。
朱放尚未想完,尉迟涵却已回到前殿。尉迟涵向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留下,自己则和长孙浩走出殿外。
被留在平仁殿中的朱放一时无事可做,开始留意起殿内的摆设。平仁殿是位于前朝三大殿的最后一殿,用于休息与办理政务,虽不如御殿听政的安仁殿气势宏大,却也透出肃穆大气之感。
龙座两旁是挂着黑底金字的楹联,上书:
形御九龙心在忠义而理平天下
情归万民胸怀孝廉以德治太平
横批:意诚至诚
从楹联中不难看出,拓跋义是个已经被高度汉化的鲜卑皇帝,并且在治国上尊崇儒家的仁政思想。但是在对外政策上,拓跋义却出乎意料的强硬,采取法家一断于法的主张,实行暴力统治。
"今柔然屡来犯塞,朕欲大破之,令其永不来犯,计将安出?"果然,拓跋义出面后最关心的还是这对外问题。
"柔然不识天命,屡来偷窃,惊动边民,实之大恶。却其大势在北,精兵良将甚多,非一战可决胜定之。臣以为,以陛下神策,观时而动,上策也。"柔然在漠北已经是个成型的势力集团,拓跋义想一战就将它完全摆平,在朱放看来那是不可能的任务,最后朱放直接向拓跋义提出:"皇上,这将是一场持久战!"
从后来史书记载的魏与柔然长达近一个世纪的征战看,当时朱放的理论是完全正确的。拓跋义虽然觉得很遗憾,但毕竟也认清了这个事实。他在偌大的宫殿里来回踱了几步,突然转身道:"侍讲今所言,皆军国大事,自今常宿三德殿内,磬书论战,至著论毕。"
你说什么?!要不是朱放口收得快,恐怕就要破口而出。拓跋义竟让他在三德殿这种地方写论持久战,没写完之前就别出去,这等违法乱纪有违伦常的事仁帝居然也做得出,太对不起那对楹联了!命令朱放写论持久战,其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是住在三德殿里写,这事就绝对大条了。
这里不得不稍稍介绍一下魏拓跋义的皇宫,简单说皇宫以宏门为界,分为南前朝和北内廷。宏门南为前朝,对外开放,主要建筑从南至北是安仁殿、和仁殿、平仁殿,东西各有高墙与宫门形成隔离带,合称前朝三大殿,一墙之隔的三大殿东为太子的东勤宫与其它从属宫,三大殿西为大臣开会使用的华垣宫及其他从属宫。宏门北则是内廷,俗称后宫,从南至北主要大建筑是皇帝寝宫天煜宫、永吉宫、皇后寝宫合明宫,东西两侧高墙耸立,东有日门西有月门,并称内廷三大宫。以永吉宫为中轴,东西各有六座小宫,即妃子们的寝宫,其间亦各有道道高墙阻隔。东六宫南面靠近宏门为安置历代先黄牌位的奉先殿与其它从属宫,西六宫南面靠近宏门则是三德殿与其它从属宫,三德殿为皇帝在后宫处理日常政务的地方,有时也会召见个别属臣同商国事。
怎么?看得头晕了?明清两朝紫禁城那才叫头晕,一天你都走不下来,这已经是简单得不能再简的仿紫禁城版微型宫殿,告诉你,还不带买地图的。
三德殿属后宫范畴,紧邻皇帝寝宫天煜宫,别以为朱放在里面著书就能整天和皇帝的妃子们为伴,那是做梦!在一道道高墙一道道宫门下,朱放就像一个被幽禁的怨妇,之后的日子里他将一边写着书一边等着拓跋义的临幸,在没有女人又没有男人的情况下,拓跋义这个唯一的男人对朱放来说简直比大熊猫还要珍贵。虽然后来的事实证明,朱放这个假想有些失误,但那段日子他确实过得很不踏实。
所谓穷不和富斗,民不和官斗,臣自然也不要和帝斗,朱放此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好勇敢地接下了任务。就在朱放想着怎样安顿刚刚招养的士人与如何向皇子拓跋炎解释时,拓跋义又开口了:"炎皇子那边我会安排,其他你回去准备下,明天起到三德殿上班。"
虽然留给朱放的时间不多,但他安排得很快。第二天一早朱放赶到三德殿,内侍阿宝已站在门口,见到他便笑呵呵迎了上去,将他手中的物品提了,阿宝把他送进三德殿内。
三德殿不大,仅是太子东勤宫的一半,里面的布置比较局促,但饰物却都十分精巧,由于面积小,反而让朱放觉得安适可亲。阿宝带朱放转进后殿看了睡觉的地方,床上上了帐子,铺了厚厚的棉褥。
"这边是后寝殿,东西稍间本都是皇上用的,今儿皇上吩咐西稍间就留给方大人就寝。东西偏房还各有五间耳间,原来是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们用的,现在侍讲大人到了三德殿,她们就不再来这儿了。"阿宝边说,边没声没响地将朱放的东西一件件摆放归位。
朱放没进内廷前,从来不知道里面有那么多小间,小间错落有致。有些犹豫地在房中走了一圈,走出西稍间时,不经意间望见东稍间一联:
正心修身,致知诚意道问学
朱放又看西稍间,却无楹联,他没有作声,跟着阿宝回到前殿。
此时朱放才注意到,三德殿中左侧被屏风隔出一个小间,估计就是自己办公的地方。这小格子间也就三、四平米大,里面放个朱放勉强放得下。虽然与朱放过去的大将军府完全不能比,但朱放很能自我安慰。别看地方小,好歹是位于国家单位的上层楼面,一个小格子间远胜山区一个县。再说,大又怎样,再大也写不进朱放的房产证。
朱放坐入拓跋义为自己准备的格子间,他轻轻蘸墨,神色十分平静,默然提笔书简一联:
进德养性,格物忠信事明君
佛说:修行是点滴的工夫。修行要有耐性,要能甘于淡泊,乐于寂寞。朱放将现在的状况比作修行,不劳心志,怎能集大成业。就在这样的不经意间,一联楹联拉开了朱放在后宫生活的序幕。
第六章(上)
整整三天平城都在下雪,看起来没有停的意思,朱放在三德殿已经呆了七天,今天是腊月三十一,离新年越来越近。
平日,三德殿不是只有朱放一人,有时尉迟涵会过来向拓跋义禀报收集来的情报,而皇子拓跋炎则被安排在未时过来向朱放学习直到黄昏。早晨与晚上朱放按照拓跋义的指示,在殿内分析军情并写下,以便供他参考。待拓跋义回寝宫后,朱放就能去西稍间睡觉,一切都很有规律。
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三德殿内也换上了新刻桃符,祝吉求祥。前几年的这个时候,朱放会在家中摆宴,宴请诸位将领,一群人谈笑风生好不热闹。三德殿也是张灯结彩喜庆非凡,但朱放总有一种局外人的感觉。朱放身着单衣,站在殿中的院子里,看着如丝如网错落交织的楼阁小间,有种扯不清理还乱的心绪在胸中堵着。
尉迟涵带回的消息都是让拓跋义振奋的,魏国已经完成了对阿布格的替换工作,离间计进行得十分顺利,而长孙浩也已抵达前线准备作战。所有的消息都对魏国十分有利,包括凉国大将军朱放的失踪和大将军曹禺的死亡。拓跋义闻讯后,禁不住露出欣喜之色:"天时人事皆和协,天助魏也。"
相对拓跋义的兴奋,朱放却是心酸。他与小曹同学干系极深,听闻噩耗还需佯装愉悦,个中滋味,断不是几句话能说清。朱放只能深夜在小小的西稍间里,偷偷为他流几滴伤心泪。
朱放望着缓缓飘落的雪花,身前是一道青石槛台,槛台外的内侍、宫女们为新春而忙碌,没有人注意槛台内的朱放。朱放突然很想家,这是他离开西平后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情绪,就像凤飞飞唱的那样,只是朱放如此吟唱:
抬起头看看那异乡的天空
这时候 我想起故乡的风
梅花随风轻轻地摇动
那是一股惆怅的寒风
他乡宫廷内随人潮来往
但是不见熟悉的脸庞
他乡宫廷内喧哗繁忙
却引起了我思念家乡
这个黄昏朱放颇不平静,他从一间间屋门走进,又从一道道偏门走出。在跨过层层槛台时,他的思绪不知不觉进入幻境,在白雪皑皑中他仿佛看到昔日的朋友练剑时的情景。练场内,他躲避小曹的剑势,骤然转身,避过锋芒,左右弹跳间不留痕迹。左方刘易上前一步,右腕举剑翻转,直逼他咽喉。朱放急转三圈,绕至曹禺身后,借曹之力迎向刘易。朱放在院内,如雁展翅,乘风破浪,翱翔天际。
殿外钟磬声响起时,朱放已在幻想中战了百来回,洪亮的声响将他拉回现实,朱放呆呆望着雪花环绕的宫廷,生出迷惘之意。
旅馆寒灯独不眠,
客心何事转凄然。
故乡今夜思千里,
霜鬓明朝又一年。
"你在干什么?"拓跋义沉声问,他站在三德门旁,三德门是最接近三德殿的一道宫门,他不知何时已立在那里。
"臣在看雪。"朱放转身想看清拓跋义的神色,却只是迷蒙一片。
"犯什么傻,进屋去添件衣服。"
这是一句多么平常的话,可就在朱放思乡的时候,它唐突地出现了。人们总说,思乡的时候人是脆弱的,任何一点安慰都可能成为一个支点,撑起心灵这个大帐篷。
朱放突然觉得眼眶有点热,没有想到在异乡也能有人关心他,朱放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回到西稍间多穿了件棉衣,他甚至没有太注意关心他的人的身份,没有太注意这个人是什么时候来到三德殿,就这么单纯的被感动着。
朱放回到正殿时,殿中已布下桌宴,小菜不多,但都属山珍。今天好运气,皇帝请吃鸡?朱放在拓跋义的示意下,入席坐定。菜已上好,筷已摆开,热酒缓缓倒入觥,徐徐热气夹杂则酒香散了开来。朱放的目光小心地射向拓跋义,只见拓跋义端坐席上,稳若泰山,举杯道:"侍讲贤能,助朕战敌治国,今后之路或有风雨坎坷,望侍讲亦能常事吾魏也。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