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计用得虽多,但真正用到位的却少。用的具体方法不同,效果也会不同。"朱放将前倾的身子又收了回来,语气平静。
"怎么说?"
"离间计一般离间的是君臣间的信任。无非是,臣不忠君,君不信臣,"朱放很想举个李大将军的实例证明一下自己的言词,三思下还是作罢,继续道,"我们可以依据这种思路,更换一种角度去离间君对臣的信任。臣思量的计谋中需要一个在柔然有名望却没有实战经验的高层军事人物,这个人一定要有分量,这份量还要掂量的好,轻了怕柔然王信不过,重了又恐魏军不可全胜。经过这些日子的分析,碰巧让臣找到了一个。"
朱放说碰巧是夸大了这份幸运度,但有时候想要成功完成一件事,确实需要一点运气。若找不到这样一个人,朱放的计谋等于空想。朱放所说的这个人,名为纳索,正是柔然王丘豆伐社仑的儿子。纳索是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自幼习读兵书,善言能辨,久居宫廷,没能亲身参加过战役。和每个处在这个年纪的青年一样,纳索有着想干一番大事业的强烈激情。由于曾为几次重要战役出谋划策获得成功,增添了他的傲气,因而平日行事较为高调,加之他是可汗的儿子,在柔然有着不同一般的知名度。
"臣以为,与阿布格相比,若由纳索统领柔然军,魏军获胜几率将大大提高。纳索没有实战经验,以臣看来,一个纸上谈兵的主帅甚至远不如一个上过战场的中尉。当他真正站立在沙场上,面对无穷尽的厮杀与战士的死亡,会不可避免的产生胆怯与压力。此时没有经验的主帅,他的果断力、应变力都将大打折扣,这会直接影响整个军队的配合效率,从而为我魏军赢得先机。"朱放作为一个过来人,实在深有感触。
"如何将阿布格替换成纳索,正是臣近日在做的功课。"朱放继续分析,柔然这几年连年征战,消耗了不少国力,其经济凝滞不前。相反,魏国在拓跋义的土地政策下,国民人均收入翻了两番。换句话说,如今魏国很有钱,拓跋义很会赚钱。这为贿赂柔然的政府官员提供了便利。这里要强调一句,赚钱不等同于发财。突然间继承了千万遗产或者中了六合彩,一日暴富,我们称之为发财;观察局势、苦心经营、越做越大,积累了千万家产,我们称之为赚钱。朱放看出拓跋义很会赚钱,说明他有头脑,现在朱放要说服拓跋义,投资一点小钱到他所建立的新项目上,用财富为胜绩提供前期保障。
"我们可以暗中派人在柔然国内散下流言,并笼络柔然国主身边的亲信,让他们传递这样的信息:‘魏军极为惧怕纳索,他在柔然统一漠北上有莫大的功绩,年轻有为,后劲无穷,此人若成为主将,魏国一月内必亡。'‘阿布格出战一个多月,虽时有胜绩,却迟迟无法攻破魏军防线。攻入平城不知猴年马月。看来,阿布格真的是老了。'纳索是柔然国主的儿子,那些亲信本就乐得为其说好话,加上柔然国主也会考虑,与其军权旁落,不如交到自己儿子手中。父亲总有偏袒儿子的心,纳索又确有功绩,柔然国主定会不疑有假,给他一个历练的机会,向柔然子民证明皇子的实力。最重要的是,柔然王也想要早日结束这场战争。" 朱放突然一笑,笑容笼在闪烁不定的烛火光亮中有些高深莫测。
"魏军选派的主将必定是擅长实战之人,并且要秘密派入,不到开战前决不露出半点风声。打就要打得柔然措手不及。至于魏军选派何人,请皇上定夺。"此时,朱放缓缓站起,向拓跋义深行一礼。
拓跋义面部表情与朱放相较,更为莫测,他面向朱放,目色深幽,似游走于魏国与柔然的沙场之中。与其说他在掂量朱放的计谋,不如说他正在预测朱放这盘棋的终局,棋段高手能在落棋后预测冠军归属。
拓跋义微微点头,赞道:"方卿之计甚妙。大将人选朕已有思量。"
朱放见已有成效,谏言顺利,便要起身行礼告退。看官们怕是会问,朱放何不自荐?对魏国来说,朱放不正是他们稀缺的人才?朱放自然有自己的考量,他不在如此关键时刻展现才华,并非遗憾。军权是什么?统领万军是怎样的概念?没人比朱放更明白。他既然不愿露才,做个逍遥侍讲,当然也是现下他能想到的最好计策。
"方卿之计堪绝,其中细节可否具载于简,朕望视之。"拓跋义在朱放欲离去时,出言止了他的脚步。如同优美的旋律中听不得杂音,堪妙的计谋里容不得纰漏,虽然拓跋义对朱放的计谋表示了认可,但更想看其详细的方案。我们都知道细节决定成败这句话,朱放的计谋只是个框架,其中的血肉还有待填充,拓跋义要朱放将它制作成一件完美的艺术品,一件只许成功的杰作。
"臣遵旨。"朱放此刻逐渐转形成皇帝秘书,一个智能型的秘书,并且尚处在中级秘书与高级秘书的摆动期。人说中级秘书是摇笔杆子的,高级秘书是出点子的,这时的朱放两者都干。
内侍摆上了几案与笔墨,朱放坐于拓跋义左下侧,执笔而书。此时回顾朱放的职业生涯所扮演的角色已是不少,将军(将军前的暂不作统计)、大将军、服务生(?)、侍讲、侍讲兼秘书。有时,朱放会想,人生的一出戏就是要扮演好每个角色,演好了,任务也就完成了。朱放不知道下一个角色会是什么,更不知道戏的结局,或许拓跋义知道,亦或许二人都不知道。
人生尚算一场简单的戏,沙场却是复杂的戏,这样复杂的戏还不允许彩排,因为老天不允许它彩排,一旦开场就没有NG。朱放必须万分仔细地谋划与布局,不可有任何差池。在这个夜里,拓跋义大半夜的仍守在书房阅读宗卷,不曾歇息,国之兴盛与拓跋义的睡眠明显成了反比。
今夜对彼此来说,这都将是个不眠之夜。
屋里多了一点烛光,其光微弱,光辐仅仅能笼住二人,拓跋义只能看见朱放大半个右脸,朱放则只看见拓跋义大半个左脸,两人的发髻、衣袍或是布鞋都朦胧地与黑暗融在一起。狼毫的挥动与宗卷的翻阅,仿似屋外的白雪轻轻错落而下,互不相扰,又层层依叠,不知是怕惊了夜的宁静,还是恐打乱了彼此的呼吸。
美国婚纱女王微拉这样说,对一个人最大的恭维就是你埋头做事时有人在旁边欣赏。拓跋义有时会抬眼看下左下侧的朱放,时而会见他停笔沉思,时而见他面上闪过不易察觉的笑意。烛火下,朱放的笑非是明媚,颇为朦胧,浅黄色的光晕在他面上匀开,透出一种暧昧。对夜晚鲜少人陪阅的拓跋义来说,身边的这点陌生的热力并未令他感到灼热烦心,反有一丝异样的柔和。朱放注意到了拓跋义的凝视,同样抬起脸来,意料外的对视令拓跋义颇为局促地垂下头。朱放见他脸上有些红,微微勾起嘴角,又旁若无事地低头书简。
屋外是白色的,屋内是橙色的,一切都很安静。
拓跋说:生活似雪,白净、悠远、绵长。
朱放说:生命如火,赤热、绵延、不息。
佛说:万法皆生,皆系缘份,偶然相遇,暮然回首,彼此之缘,只为眼光交汇的刹那。
第五章(上)
在盛事太平时,百姓自在平静的生活,无须有人告知怎样生存、怎样过日子,王者亦如此;但在遭遇危急之时,百姓惊慌不安,忐忑不定,这时却需要一个自信的人,一双散发热力的眼睛,将不安与烦躁拧紧击碎,指引明路走出困境,王者更是如此。乱世需要智者。
而智者需要睡觉。
朱放醒时已是未时,屋外内侍听见响动忙赶了进来,道:"方大人醒了?皇上吩咐过,方大人梳洗用餐后,再至清阳宫。"
醒时方有些睡意迷蒙,此时朱放已清醒不少,凝神一看,自己竟仍身在书房,不觉道:"怎么回事?"
内侍倒是机灵的人,接着道:"昨夜,方大人著简晚了,后来就睡去了。早上皇上吩咐吾等勿扰,待方大人醒了,再伺候用膳。"
朱放扯下身上披着的锦袍,稍稍端详了一会儿,没见任何腾龙图案,不动声色地将它放下。
如果一个人二十四小时里都是亢奋的,那么此人一定有问题,因此朱放对自己的不小心睡着,完全没觉得不好意思。梳洗后又吃了饭,朱放精神一下好了不少,开始和内侍拉起家常。伺候朱放的倒是个经常跟在拓跋义身边的内侍,名唤阿宝熙,平日里,人都叫他阿宝。
"阿宝,皇上何时离开?去哪了?"
"辰时就走了。去开会啊!昨天的会议还没开呢。"
"皇上看了我写的东西了吗?"
"看了。都让我整理好了。"
"皇上还交待过什么没有?"
"皇上让方大人晚上到平仁殿去。"
朱放出了御书房,才将方才憋了很久的得意显露出来。昨晚熬夜没白熬,拓跋义对自己忙活的成果还是初步满意的。现在朱放开始臆想今天的军事会议,虽然朱放的脚不能到达那里,朱放的眼睛也不能到达那里,但是,朱放的精神可以到达那里。圆桌会议上,一个侃侃而谈的男人,掷地有声、果断决绝地说着一步又一步的计划,正是那个拓跋义,红日下他修长的身影映在墙上,坚毅挺拔显出王者之风。即使在会议上,朱放的名字不被提及,朱放仍是激动的,如今他已开始在幕后策划一场战役,并且是一场胜利的战役。
不知不觉中,已走至炎皇子的清阳宫,沿着宫中的碧水池,朱放走得极慢。碧水池本是一汪清澈之水,腊月寒至,这一池清水已化作巨大水晶,在日照下,熠熠闪光。池边行走的朱放极是小心,冰雪之地,稍有不慎,便有滑到的可能,朱放觉得这和仕途还真不是一般的相似。
"来了?"说话人的声音还带着些许稚嫩,可抑扬顿挫的音韵却声声震耳,简单二字,也能说得惊慑人心。
突然听到这话,朱放向前踏出的左足未免收的有些急促,全身晃动了一下,待收了势,才躬身行礼道:"参见皇子殿下。臣今日来迟,请殿下恕罪。"
"起来。"拓跋炎摆了摆手,其实他也刚回清阳宫不久,不是那么在意朱放的迟到。
"今日父皇与众将军已将抗敌之计商妥,此计流血不多,财政支出也不多,方侍讲可知是何计?"
朱放如果说不知道,那就是在藐视拓跋炎的智商。昨夜朱放被传去御书房一夜未归,别人不知道,拓跋炎不可能不知道,他也不可能认为朱放是过去陪拓跋义睡觉的。昨日会议上,拓跋义一筹莫展,今日却已成竹在胸,其中和朱放有必然的关联。
"臣昨夜承蒙皇上恩召,故得以知晓一二。吾王乃大智之人,计谋之精妙,非吾所及也。"朱放当然承认知道计谋,只是适当地删去了自己的戏份。不过,有一点他没说谎,确实知一二,非全部,毕竟派谁去的点子,他没出。
拓跋炎心下一斥:哼!蒙我呢!
拓跋炎深知自家爹爹的性子,聪明归聪明,但过于光明磊落,这种"奸恶"的点子绝非出自他的脑子,非方闻竺莫属。拓跋炎抱着你爱拍皇帝马屁你就拍的态度,不同朱放计较。
"侍讲以为此战将领,父皇倾于何人?"
"臣不敢妄自揣测国事。"
被拓跋炎横了一眼,朱放觉得脖子确实有些凉飕飕,看出拓跋炎心里有把莫名的火开始窜起来,朱放决定尽快将它扑灭。只见他道:"皇上心向臣不敢说,但臣心中确有一人。不知炎皇子以为何人为将是佳?"
"长孙浩。"
长孙浩,时年三十有五,善骑射,十四岁便代父统军,多年来累著军功,今为征南将军。前段日子长孙浩都在南边征战,今日方才归来,虽前些日子的会议未参与,但他对柔然还是相当熟悉的,曾多次与其对战,并常有胜果,拓跋炎对他十分信任。朱放对他也有些了解,谁让长孙浩是爱往南跑的大将军呢,此二人不在沙场撞面都难。只要上面一个令下,他们就遵循进攻、撤退、堵截、迎战的战略,双方都比较满意对方的作战方式,只是好像朱放更聪明些,因而胜利女神常选择站在他这一边。
"臣同炎皇子的想法可谓不谋而合。"两人同时想到此人,也是朱放意料之中的事,炎皇子聪慧睿智,在军事上朱放与他很谈得来。
拓跋炎微微一笑,继续道:"侍讲虽是文臣,却也精于战事,实属难得。待习学后,今夜吾愿与侍讲一同细论战事。"
朱放一听不好,拓跋炎也打算把他留下。朱放捉摸若是直接说,炎皇子啊,我今天晚上已经有约会了,对象就您的皇帝老爸,地球人也知道,皇帝要比皇子大,这约我必须得去,所以只能对不起您了!
这自然是实话,但实话不能这样说,这样说,拓跋炎铁定不高兴。拓跋义是领导,拓跋炎同样也是领导,虽然现在拓跋炎是比他老爸矮那么一截。但政治这事是谁都说不准的,天知道以后风水会怎么转,对于朱放来说拓跋炎也不能得罪。于是,朱放道:"今天下之事以柔然一战为先,皇子巧慧习事,臣以为,今日便将此事习之。"
论战成了今天的学习内容,拓跋炎听了挺高兴,两人在皇子的书房里,细细讨论起抗击柔然的对策。君子以正攻邪,朱放以邪攻邪,攻得还甚有趣味。旁人或有"能避免祸殃否"的疑问,拓跋炎却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提点合理化建议。话说朱放昨夜不是已经写了长篇大论提交了上去,今天在军事大会上也已经宣布实施了,怎么还同拓跋炎谈?朱放的原版与拓跋义的改编,毕竟还是有区别的。在某些关键问题上,朱放需要通过拓跋炎来了解,自己是否和皇帝达成一致。谈话结果令朱放非常满意,拓跋义基本赞同自己的战略,没能表态的几项得到了拓跋炎的赞赏,朱放给出的评价是,这父子俩都相当出色。
不得不承认,在军事学上,朱放更欣赏年幼的拓跋炎。朱放第一次见到拓跋炎便是在清阳宫内,那天天还下着雪,米兰花般细小的雪花不缓不慢地随风飘下,落在正在院中舞剑的少年身上,少年出剑、旋身、收势间,那白净的菩提花瓣早已化作晶莹露水,为少年缀饰出点点清冷寡情之貌。
如果说,当今魏王拓跋义是只仁慈的大白兔,那么他应该十分自豪自己生了一匹飒爽的骏马。虽然这匹骏马尚是年幼,但它已经隐约显露出皇者之风,这种气质是天生的,用朱放的话来说,这种人生下来就是为了当皇帝的。当时朱放预言,拓跋炎将是一匹千里马、一匹令天地为之变色的战马,他将傲视北方大陆、统领北方大陆。朱放不是个喜欢独乐的人,他把自己的预言与拓跋炎共享,开堂第一节课,没有《论语》、《孟子》、《大学》、《中庸》,没有《诗经》、《易经》、《尚书》、《礼记》、《春秋》,开篇就论秦王嬴政如何计除六国一统天下。拓跋炎当时很气愤,他怒道,你同我讲这些是什么意思?是想教唆我造反吗?
没错,朱放是有煽动他的意思。
拓跋炎这种人是绝对不甘寂寞的,对不公正待遇也是绝对有想法的。同样是一个爹生的儿子,凭什么拓跋奇将来能继承王位,而他,连个参与的机会都没有。
朱放从这位皇子眼中读出了隐藏很深的野心。有野心不是坏事,在皇宫,有野心的聪明人通常活得更久。目前皇子需要的是胆量、谋士以及绊倒对手机会。胆量需要自备,谋士朱放自荐,机会稍微惨点,要等老天爷给。不过,老天爷这回没让他们等待太久。
见面第一天,朱放给他的目标有些虚幻--统一北方。这个目标在当时看来是宏大的、遥不可及的,毕竟连皇位都还没着落,更甭说统一了。拓跋炎并未当场表态,但他的心动摇了,为了这个伟大的目标而动摇。多年后,拓跋炎成为一统北方的霸主,傲视五胡,可见拓跋炎最终还是接下了朱放为他度身定制的蓝图。
记得那那时拓跋炎表情冷然,不见喜怒,对跪在面前的朱放道:"侍讲今后末同他人提起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