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说着急押送孙三点归京这件事给了她一个暂时逃避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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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她回到刑部的时候迎接她的是刘独峰莫测的神情。
“你没想到我会把犯人押回来?”小白挑眉问道。
“我没想到你押回来的犯人是孙三点。”刘独峰说道,“他在神枪会中的地位想必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吧。”
“我知道。”小白说道,“他是长孙飞虹亲自栽培的继承者,未来神枪会挑大梁的人。”
“唉。”刘独峰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你是不是担心我会惹上麻烦,被神枪会的人报复?”小白问道。
“你是官家钦点捕快,又是温家的人,还是张侯的弟子,他们怎么敢招惹你。”刘独峰说道,但他面上的愁色却更重了,“但是你也要知道……这世上敢招惹神枪会的人,大概也就那么几个人了。”
彼时的小白还不能够理解他话语中的深意,直到她在几天后听到了孙三点被判监禁一年的消息。
“一定是哪里弄错了吧?”她几乎要冲到大理寺去了,“他指使别人行凶,一条人命!一年?只有一年?”
“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刘独峰说道,“孙三点的武功虽然不如你,但他在江湖上是一等一的人,莫说是江湖里,朝廷中想要用他的人也不在少数。”
小白很快想通了这其中的关节,眼中闪过愤恨之意。她对于这种种腐败之举并非全无听闻,但有朝一日这种事真的上演的时候,她发现她难以忍受这种事,这件案子耗费了她不少的心力,如今却有这样的结局,凶手不得严惩,亡者如何谈得上昭雪?
“你可别做傻事。”刘独峰看懂了她的眼神,板下脸肃然地说道,“在大牢里行凶可是重罪,虽说没人能把你怎么样,但你这辈子都别想再做捕快了。”许是觉得这样的语气太过严厉了,他又放缓了语气说道,“这件案子虽然算不上圆满,但若是换了别的捕快,只怕最多查到孙火那一步,甚至有可能是让它成为一桩悬案,就连我可能也做不到把孙三点抓回来这种事。”他自嘲似地笑了笑,“说不定我刚刚见长孙飞虹一面,就被他吓退回来了呢。”
刘独峰自然不会如此不济,但小白听出了他这劝慰中包含的真诚,感到理智渐渐回笼,虽然心中依旧有不甘,但她已经管束好了冲动。
他们的上司华大人自然也听说了这件事,他倒没有说什么太多的道理,只是感叹了一句:“这孙三点欠了债没还,也不知道日后他出狱之时可会遇到要他还债的人。”
这句话中隐含的意思让小白心中一颤,最后的那些不甘也找到了宣泄的途径。
一年之后,便是因果报应之时!
但无论是温小白,还是暗示了这一非法做法的华大人都没有想到,报应的到来根本不需要一年那么久。就在孙三点被送入大牢的第三天,他被人发现在大牢之中气绝了,且姿态十分凄惨。他的身子半跪着,头被夹在大牢的两根木栏之间,双手扒着栏杆,仿佛是在磕头谢罪。
谁都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白知道刘独峰应该看出了一些端倪,但他什么也没有说,而她也没有追问的心思。
归根结底,她不是为了这世间的法理正义之类的理由成为捕快的。
她在从刑部回去的路上会经过几座茶楼,当她路过第三家的时候,从她的头顶上方传来了一声“小白姑娘”的呼唤。
小白抬头一看,看见是有段时间没见的苏遮幕正冲着她招手。她没多犹豫便改变了回去休息的计划,登上了茶楼二楼。
苏遮幕不是一个人来的,他的怀中还抱着他的儿子。小孩子的成长真是迅速,要不是还记得那双漂亮的眼睛,小白几乎要认不出来他了。
“听说小白姑娘刚破了一个大案,真是恭喜啊。”苏遮幕说道。
“案子虽然破了,谜团却没有解开。”小白说道。
“谜团有大有小,有重要的和不重要的之分,不知小白的谜团属于哪一种?”苏遮幕问道。
“……”小白思索了片刻后给出了回答,“大概是不重要的吧。”
“那又何必为它烦恼呢。”苏遮幕说道,“人活在世上,何必每桩事都看得明明白白的呢?”
“我以为……这样的话只是那些不愿意思考的人的推诿之词。”
“不是的。”苏遮幕笑道,“就好像是赏花,欣赏花的美丽就好了,何必去研究它是因为什么绽放的呢?在弄清楚绽放的原因后,不也等同于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凋谢吗?”
“然而很多时候只有知道花在什么时候凋谢,才不会白走一遭。”
“如果凡事不求结果,只求尽兴,又哪里会有什么白白和徒劳呢。”苏遮幕说道,他抱着的小梦枕似乎听懂了父亲话语中的豁达智慧,咯咯地笑了起来。
“他好像今天很高兴。”小白身子前倾着,单手撑在桌上托着腮看着小梦枕,感慨道,“上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哭得好大声。”
“要让小孩子高兴起来很容易。”苏遮幕说道,“我只是来的路上给他买了一个拨浪鼓,他就高兴到现在。”他的笑容真实了很多,也温暖了很多,“就连他在半路上把拨浪鼓弄丢了这高兴劲也没有减少。”
“真好啊……”小白说道,“我真担心他长大后和你一样。”
“和我一样?”
“啊,你虽然笑着,又和我说了那样的道理,但你自己也是不满足于‘尽兴’的那种人吧。”小白慢慢地说道,“所以你用这些来劝慰我,真的是一点作用也没有。”
“是吗?那还真是有些遗憾了。”
“也不算遗憾吧,至少我对于这些谜团并没有太多的悲伤、迷茫之类的感情,就算你不这么说,也许过两天我也会就这么把它们给忘了。”小白说道,“就像我忘记在大牢里发现的那些蛛丝马迹一样。你……不必担心了。”
苏遮幕微微一笑。
“班搬办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他轻轻地说道,“为朋友出头本就是理所应当的事。”
☆、天骄二十五
孙三点既亡,长孙飞虹自然不得不重新扛起一贯堂的责任,只是他到底还算是朝廷的通缉犯,不能光明正大地抛头露面,于是便用了长孙虹的化名处理堂中事物。
这是小白最后知道的关于神枪会、关于长孙飞虹的消息,在之后的三年中,她再也没有打听过和这个组织、这个人有关的事。也许是因为她的逃避态度太明显,就算有些案子中会涉及到神枪会,刘独峰也会在她之前把案子揽去。仿佛是为了印证她之前的想法,不去考虑男女之情之类的琐事,她在刑部的功绩越来越多,别人看她的目光也越来越恭敬,在熙宁四年的年末,她的作为终于和她的官职相称了,提拔之时指日可待。
“我听说你最近又去了江西一带。”米苍穹一边剥着花生一边对自己的师妹说道,“听说你的朋友在那里建立了一个组织,叫什么……迷天盟?”
“关七本身就极有能力,会自立门户也不奇怪。”小白说道,她抿了一口杯中酒,等着自己师兄接下来的问话。
“你这几年往江西跑得很勤快,莫不是是去帮他的忙?”
“我的确替他解决了一些小麻烦,不过我找他更多的是为了切磋武功。”小白笑道,“这京城里的麻烦事不少,但能让我打得畅快的却是一桩也没有,整日里尽是和这个喝茶和那个喝酒,只觉得骨头都要发酸了。”
“你抓了那么多七帮八会九联盟护着的铺子的掌柜,就是你帮他解决小麻烦的法子吗?”米苍穹盯着小白,他大概有些异域人的血统,当他全神贯注盯着一个人的时候,眼睛会有些显蓝色,又有点像是野狼所拥有的碧色。
在皇城中有很多人(其中甚至包括一些贵人)都很害怕这双眼睛的注视。
但小白不怕,一点也不怕。
“他们都和假交子案有关,我要逮捕他们的时候他们店里居然还有会耍棍子、耍大刀的伙计,若真的要讲道理,莫说是抓了他们,就算是见了血,他们告到刑部去,还是我有道理。”小白说道,“情谊归情谊,公务归公务,我还是分得清的。”
米苍穹笑了一下,在进宫之后,他笑得比以前更多了,也笑得更假了。
“你说分得清,那便当你分得清吧。”他说道,将花生米捏入口中,慢慢地用牙齿研碎,“不过有些情分确实是不能忘,你最近尽忙公事了,可还记得一个月后的今日是什么日子?”
“师父的八十大寿我自然是不能忘的。”小白说道,“只是送什么寿礼恐怕还需要师兄指点一二了。”
“也是。”米苍穹说道,“虽说你能带着这与四大名捕平起平坐的女捕的名头回去,师父就一定会为此感到很高兴了,但若是能锦上添花也是好的。”他思索了片刻后说道,“我对于师父的喜好把不太准,但有一个人可能能给你点意见。”
“谁?”小白立刻问道。
“这个人现在不在京城,你如果想找他,大概还需要再去一趟江西。”米苍穹说道,“等你到了江西之后,你就和别人打听一个叫楼上楼的地方,然后去那里找一个叫杜爱花的人。”
“她能告诉我师父的喜好?”小白问道,“我怎么从没听说过她?”
米苍穹笑了笑,“这可是一桩我不能评说的事情。”
小白“哦”了一声,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在米苍穹离开的时候他又漫不经心地提起了另一桩事。
“你最近有拜访过王大人吗?”
“拜访王大人?”小白露出了困惑地神情,“我去拜访他做什么?”
当初虽然是王安石促成了她的上任,但他与她之后便再也没有交集,小白即便想去拜访也寻不到理由。再加上在两年前他先后逼走了欧阳修、司马光这样的大臣,就连苏轼也受到了牵连,莫说是小白,就连一直维护王安石的苏遮幕也在谈及他时叹息不止。
“有许多百姓为了逃过保甲法不惜自断手腕。”米苍穹说道,“官家听说这件事的时候受了些惊吓。”
之后他也没有就这个消息做更多的解释,便同小白告别了。
京城的天似是又要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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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白对江西已经有了一些亲切感。
她喜欢这里的水,喜欢这里的山,喜欢在水中摇曳的山的倒影。
当然她更喜欢的是这里软糯香甜的糕点。
如果这里的吃食再少一些辣就更好了。
她没有急着找楼上楼,而是依照过去关七给她的建议,在一座临溪的酒楼上点了一尾鱼,要了一壶当地的酒,美美地饱餐了一顿。然后她斜靠在酒楼那用竹子做成的栏杆之上,眯着眼睛看着变得通红的太阳慢慢地落下山头。
在她的内心已经完全平静了之后,小白向别人问清了楼上楼的位置。她不需要为这个问题的答案操心太久,因为楼上楼实在是太有名了,无论她问这里的哪一个人都能够得到正确的答案。
甚至于楼上楼的杜爱花也很有名,她是楼上楼的花中花。
楼上楼当然是青楼,但又不是一般的青楼,不止是那些寻欢作乐的富豪殷绅、风流名士,那些披着发背着剑的江湖浪人也对这座青楼钟爱无比。
“听说连豹盟的张傲爷,生藓帮的盛一吊都是杜爱花的座上宾呢!”
“何止啊,听说连淮阴的张侯也对她另眼相待呢!”
小白向这样的对话传来的地方望了一眼,她在知道楼上楼是青楼后便换了一身男装,在向唐见青讨教过一二后,她已经能够将一个男人模仿得惟妙惟肖,再加上她那常人不能及的酒量,保管谁都瞧不出来她的女儿身。
唐见青说的不错,在很多时候还是做一个男人方便些。她灌下了一杯烈酒,这样想道。
原本热闹的楼上楼忽然安静了下来。
小白的酒杯还被她握在手中,她微微抬了抬头,看了一眼有魄力震住在场所有人的人。
只看了一眼,她就没有兴趣地低下了头。
‘雷门的人啊……’她不是看不起雷门子弟,只是她所见到的雷门弟子已经够多了,她想在这些人中应该不会有比在京城的那几个人更出彩的了。
来的人叫雷念,是豹盟张傲爷的“三酒”中的一壶酒——烈酒。
他来这里的目的也很简单,他要找杜爱花喝酒,如果杜爱花不愿意同他喝烈酒,那她就只能喝罚酒了。
杜爱花是个厉害人物,可她再厉害也不过是一个没有武功的青楼女子,她的地位是靠她的美貌和长袖善舞,但这两样东西都需要男人才能够发挥作用。所以她在听说来的人是雷念,听到了雷念的要求后,她只好梳妆打扮了一番,让丫鬟把雷念请进她的房里去了。
丫鬟请得很客气,接下来的发展无非是雷念客气几声在这楼上楼维护一下杜爱花的颜面(当然同时也需要彰显一下他自己和豹盟的颜面),然后跟着丫鬟上楼一亲芳泽。
可是他在上楼之前做了一件多余的事。
他发现单靠言语可能还没有办法确立豹盟的力量,没有办法证明他雷念是一个应该被惧怕的敌手。
他打算有所行动,他选择的他认为最有效的行动是杀戮。
他已经有了目标,那个人在他进门起就没有看他,对他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在他说话的时候,那个人的笑中似乎还有一些讥讽。
雷念冷笑了一声,慢慢走向了自己的目标,问道:“你想好你的遗言了吗?”
“还没有。”突然被问话的小白有些纳闷,但她依旧听出了雷念的杀意和他的挑衅之意,所以她笑着反问道,“那你呢?你写好遗言了吗?”
她的声音可以说得上是温柔的了,但雷念却忽然感到一阵寒气沿着脊背慢慢地攀援了上来。
☆、天骄二十六
有时候一个看上去没什么大不了的决定往往会影响一个人的命运。
不过……也许真正让这个决定发挥这样效用的原因是做决定的人认为那个决定“没什么大不了的”?
小白从从容容地从位置上站了起来,拍了拍袖子上沾上的脏东西,因为雷念倒下去的时候砸翻了不少酒菜,一些酒渍、菜油溅到了她的衣袖上,除了印记外还留下了一些气味。
“你们这里还真是什么人都能来啊。”她轻轻地抱怨道。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敢说话,雷念还躺在地上不省人事,那些跟着他一起来的随从既不敢上前搀扶,也不敢贸贸然地逃走。
如果雷念在这时被证实断了气,对他们这些走狗而言事情反而简单一些。
“这里还有客人呢,你们不把你们的主子抬走吗?”小白问道,“还是说,你们在等我报上自己的姓名好让你们回去有话可以回复?”她这样说着,慢慢地笑了起来。
那些随从原本是有询问小白姓名的打算,但在她这样说了以后,他们一个屁也不敢放,两个人架起了雷念,飞也似地滚了。
小白又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又添了一壶酒,然而酒还没上,那个见雷念退走后便退回房中的丫头又走了出来,她走到了小白的桌前说道:“公子,爱花姑娘请您到楼上坐一坐。”
“爱花姑娘想请我坐一坐?”小白指了指自己有些困惑,“可是她甚至不知道我的姓名。”
“姑娘说了,无论公子姓什么叫什么是哪里,只凭着公子能击倒雷念,公子就有资格进她的房。”那丫鬟说着说着便露出了一个有些暧昧的笑意,显然她觉得像小白这样俊俏的公子不仅能进她家姑娘的房,可能还能做别的事。
“既然如此,再多做退次反而显得我不解风情了。”小白扬眉笑道,“请姑娘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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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爱花的房间布置和寻常的青楼截然不同,这里没有艳丽的红色布置,也没有故作风雅的古琴书画,甚至连必不可少的铜镜也没有。这里很空旷,空旷得只有一张软榻和八坛酒。
杜爱花就躺在软榻上,用她明亮的眼睛轻抚着小白。
她穿的衣服不算少,但小白知道,如果自己不是一个女人,在看见她的一刹那一定能够因为她身上自然而然透出的妩媚而燃起欲望。
“你不坐吗?”杜爱花笑着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