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下来有酒喝吗?”小白问道。
“那是当然的。”杜爱花说道。
小白又发现了杜爱花一个迷人之处,她说话干干净净、十分爽利,这让和她说话的人感到十分轻松。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坐在了杜爱花的对面。因为唐见青曾经跟她说过很多伪装都是因为坐的姿势暴露的,她坐下的时候十分在意自己的坐姿,采用的是京城那些公子常使用的姿势。
“公子大概不是在本地的人吧。”杜爱花问道。
“只是一个四处漂泊的旅人罢了。”小白回答道。
“那公子有品尝过江西的美食吗?”
“我有尝过附近山间的野鱼。”小白说道,“是我的朋友推荐给我的。”
“那看来公子的朋友是一位行家呢。”杜爱花笑了起来,“我原本也想推荐公子去尝尝这的鱼的,没想到公子已经试过了,爱花现在只能另想一道菜了。”
“比起菜肴,我更希望能从爱花姑娘推荐另外的一些东西。”小白说道,她终于抓住机会主导了这场谈话的节奏。
“是什么呢?”杜爱花问道。
“随便什么东西。”小白说道,“只要这样东西能够让淮阴张侯满意就行。”
听见她这样的话,杜爱花咯咯地笑了起来,“公子想要让张侯有多满意呢?”
“自然是越满意越好。”
“那公子大概要费一番功夫了。”杜爱花说道,“张侯现在想要的东西可不简单。”
“为什么这样说?”
“他最想要的是一个女人,一个不一般的女人。”杜爱花说道,她的眼中忽然流出了一种奇怪的情感,带着一分的悲凉和九分的了然,“他想要林投花。”
“林投花?”
“她是鹰盟的盟主。”杜爱花说道。
“她武功很好?”小白多少有些吃惊,因为她的女性身份,她对江湖上的女高手总是会有很多的留意,但她从未听说过林投花这么一号人物。
杜爱花摇了摇头,继续说道,“她学武时年纪已经很大了,再好又能好到哪里去呢,但她确实是鹰盟的盟主,稳如泰山。”
小白叹息了一声,说道:“我明白了。不过与其说张侯要的是林投花,不如说张侯要的是鹰盟。”
杜爱花笑了起来,说道:“不过以公子的能为,大概要夺取鹰盟也并非是不可能的事。”
“但那的确是一桩不可能的事。”小白说道,“鹰盟根基稳固,又有蒸蒸日上之势,除非施加不义之手段,否则不可能到手。”
“公子讨厌使用不义的手段吗?”杜爱花问道。
“若以不义的手段能达到符合大义的目的,我自然是不介意的。”小白回答道,“只可惜夺取鹰盟这件事并不属于大义。”
“公子真是说笑了,这世上又有什么大义是需要不义来达成的呢?”
对于这样的问话,小白只能笑了笑。
她做了三年捕快,碰到的难缠对手数都数不尽,但每一次都能够成功地战胜他们为受害之人沉冤昭雪,靠的都是她常常将诸多江湖规矩视若无物,且常常表现出了缺乏同情心的行为。有一次她不能将一个强/奸犯绳之以法,索性就一番设计给他安上了更重的罪名,又在他盛怒之下袭击自己时以自保为理由将他结果了。当天一居士听说了这件事委婉地规劝过她之后她也曾反省过自己这样的做法是不是正确的,但当她又想起那些穿着白衣跪拜在当地衙门前的受害女子的家人(那些可怜的女子受了这样的侮辱又如何还能苟活呢)时,就觉得自己所做的是值得的。诚然捕快的身份会让她有一些拘束,但她并没有因此放弃,因为她知道向她这样能够在保住职位的情况下打破这些拘束、为那些无力之人复仇的人并不多。
是的,是复仇,而不是伸张正义。但比起既没有正义、又不能复仇的情况而言,“复仇”这个词并没有那么凶恶可怕。
因为她的种种作为,别人除了称她是“女捕”外,也送了她一个“邪捕”的名号,亦有人不客气地给她取了个“伤心并狂”的外号,一说她出手即伤人心、要人命,又说她身上有狂气,谁都不放在眼里,再者又是讥讽的办案手段当真是丧心病狂。
不过这样的称呼能被冠在一个女人身上……这也算是一种荣耀了吧?
“公子在想些什么呢?”杜爱花的声音让小白回了神,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抱歉,我方才一时心乱了。”
杜爱花看着她笑,也没有追问什么,只是说道:“说起来,爱花还未曾问过公子的姓名。”
温小白轻咦了一声,说道:“这倒是我失礼了,不过,爱花姑娘,我能先询问您另一桩事吗?”
“公子请说。”
“姑娘今夜可还有别的客人?”
“自然是没有的。”杜爱花毫不犹豫地说道,“公子为何这样问?”
“原来如此。”小白说道,“既然这样……现在扒着窗框,鬼鬼祟祟地躲在外头的那个人还不快点滚出来吗?!”
她明明还是坐着的,但她身上却在一瞬间爆发出了无比惊人的气势,莫说她不过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像张傲爷、盛一吊这样成名许久的高手也未必能有这样的气势。
杜爱花有一瞬间的恍惚,几乎以为自己见到了张侯。
这个年轻公子身上确实带着几分张侯的影子。
窗户发出了吱呀一声,一个看上去二十岁不到的少年跳了进来,他的手中有一柄剑。
“你是谁?”小白问道。
那个少年并不答话,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我认得你。”良久,他才慢慢地开口道,“你是刑部的‘邪捕’,‘伤心并狂’温小白。”
☆、天骄二十七
无论是邪捕还是伤心并狂,没有一个是不含恶意的称呼,但小白只是笑了笑,将杜爱花先前斟给她的酒喝尽,而后说道:“你的确是认得我,但我确实是不认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名姓呢?”
“方怒儿。”少年人回答道?7 小白“哦”了一声,问道:“你的刑期满了?”
“满了。”方怒儿回答说,他又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我找杜爱花有事。”
小白又“哦”了一声,只是这一次她的语调是上扬的,在这一声“哦”之后,她又问道:“是为了她在牢外对你的照应感谢她吗?那我就不打扰了。”
这一次方怒儿在听了她的话后眼中多了一些惊异,似是没想到她连这样的事情也知道。
“奇怪我为什么知道吗?”温小白说道,“我之前还在想我师父为什么要托我打着斩经堂的旗号去找刘片雪说情,原来是为了爱花姑娘的托付。”她又笑了起来,笑中有着非常明显的嘲讽之意,“你们运气真好,那个刘片雪不算是个清官。”
既然不是清官,那自然是可以用利益和威胁来驱使的。
方怒儿看着她的笑想再说些什么,但温小白却已经起身走了出去,并且为他们关上了门。
她不知道方怒儿和杜爱花说了什么,当杜爱花再一次为她开门的时候,方怒儿已经不在房间里了。
“请……”杜爱花再一次请她坐下,这一次她的声音后带上了迟疑的尾音。
“邪捕”的名号让她害怕了吗?还是说她是个女人这一点让她不安了?小白想起自己在刘独峰的带领下第一次查案时的事情,刘独峰曾经告诉他有些女人会从男人对她们魅力的折服中获取安全感。杜爱花是这样的女人吗?
“我想求您一件事。”杜爱花说道,她的声音依旧迟疑,“温捕头。”
“请说。”温小白说道。她双腿盘坐,双手放在膝盖上,脊背挺得很直……大概当年荆轲接受燕太子丹刺秦的请求时也是这样的姿态吧?
也难怪如杜爱花这样的女子也会看不破她的伪装,她哪里像是个女人呢?
“方怒儿杀了顾星飞。”杜爱花说道,“顾星飞是张傲爷的门面,他定是不会放过他的,以他的脾性应是不会瞧得上生藓帮的,所以我希望您能……”她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您能将他举荐给迷天盟。”
“迷天盟仍处于起步阶段,广招天下英才,他只要毛遂自荐,又何需他人推荐呢?”温小白问道。
“他……不会做这样的事情的。”杜爱花解释道,“他的心里依旧有他的旧主,恐怕不会主动效忠他人,除非……”
“除非有人主动给他足够的礼遇,除非给他礼遇的那个人的德行让他瞧着顺眼,他才会考虑要不要加入他们。”小白就着杜爱花的话说了下去,“敢于和生藓帮、豹盟相抗的帮会首领中没有一个会为了方怒儿这么有耐心,毕竟他虽然善于拼命,但并非不可替代。是这样吗?”
杜爱花点了点头。
“江湖上传说谁敬方怒儿一丈,他就敬谁八丈,看来果然如此。”温小白叹道,“可是关木旦并不是这样礼贤下士的人……这一点他确实做得不够。”
世人说温小白“狂”,却哪里知道关木旦之狂胜过温小白十倍,且他的才气足以称得上他的狂气。要他收留方怒儿容易,要他像请菩萨一样把他请回来简直是痴人说梦,就算他肯,他手下的那些人只怕也不大情愿。
“所以需要温捕头的引荐。”杜爱花的声音微微急了一些,她也发现自己的失态,又重新放缓了语速说道,“温捕头与关盟主是至交好友,又替他解决了诸多麻烦事,如果温捕头开口,关盟主未必不肯给方怒儿三分薄面。”
“我想……”温小白说道,“就算你是为了他好,但投诚就和求爱一样,总要你情我愿才好吧?”她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拒绝之意,现在她才真正明白杜爱花为什么犹豫了,大概她自己心里也清楚这样的做法无论是对迷天盟或是对方怒儿都不合适。
就算那个把以牙还牙作为信条的年轻杀手暂时找不到归处,他也一定不希望别人替他做决定。
她虽然觉得杜爱花的做法不太合适,但她并不讨厌她,她甚至有些怜悯、又有些喜爱她,所以她给了她一个建议:“我不久要离开这里去为我师父祝寿,你要不要同我一道走。”她慢慢地说道,“走了以后,就不要回来这里了。”
雷念今日的表现可以说是很不客气,这是不是说明他背后的人也已经对杜爱花的推拒很不满意了呢?如果张傲爷忍不下去了,盛一吊又如何呢?
酒能壮怂人之胆,色也会让一些人放弃更大的利益而选择一条不那么明智的道路。
“我如果走了……他以后又该去哪里找我呢?”杜爱花轻轻地说道,她的言语就像她眼中未落下的泪水,不待风吹便悄悄地散了。
她与他是刚刚才见的面,但却仿佛已经认识了很久了,仿佛她已经倾心于他很久了。
但他呢?他也有和她一样的感受吗?
大约是没有的吧,他对她只有感激之情,像他这样的年轻又简单的男子汉大约是要和一个清丽又清白的姑娘一生相依的。
“你就住在这楼上楼吗?”小白忽然问道。
杜爱花摇了摇头,“不是的,我有家的。”
“我送你回家吧。”小白说道,“今天的月亮太暗了,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杜爱花想问她像她这样的捕快也会相信预兆之类的事吗,但她终究和她不是太熟,不大好说这样的玩笑话。
她也不敢拒绝她要送她回家的要求。有时候她常常会想自己就像是一只小虫,一只小鸡一样,若是要活下去,若是还想要奢求活得稍微开心一点,就得小心翼翼的。
她已经不希望能活得漂亮了,她知道自己怎么活都算不上漂亮的,一根竹子如果从根部、从最开始的地方就已经毁了,无论之后多么努力都只能赚的表面上的“过得去”罢了。
“那就麻烦温捕头了。”杜爱花说道。
温小白点了点头,她双手拢在袖中,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寻常的文士,但因为她本就长得好看,扮作男装也颇为俊秀,走在杜爱花身边也不算是太过难堪。
月光太暗什么的自然是她寻的借口,她只是有些不放心杜爱花,就像是不放心一个喝得烂醉的朋友,总是要看着她进了她的家门才觉得安心。她不知道自己和杜爱花算不算朋友,又或许这种担心只是她因为模仿男性作风模仿得太久而自然而然产生的怜香惜玉之情罢了。
她陪着杜爱花从楼上楼的后门出来,到了这华贵的寻欢之处后面的肮脏暗巷。小白一边控制着步伐和杜爱花并排而行,一边说道:“我有一个同僚。”
杜爱花没想到她会在这时候说这样的话,但她还是很给面子地“嗯?”了一声,等着小白的下文。
“他好洁如癖,平时他办公的地方已经有专人打扫了,可是他每天还要坚持自己再用布仔仔细细地一遍。”小白说道,“他最近正在想办法收几个得力的下属,以免某一天迫不得已地要亲自到像这里这样这么脏的地方办案。”
杜爱花正在想该如何回应这样并不怎么好笑的玩笑话,又听到小白说道:“我的那个同僚的脾气比关木旦好上不少,也许他会觉得方怒儿是个可用的人才。”
一阵狂喜之意冲入杜爱花的心中,她不禁轻轻地“啊”了一声,“您的意思是……”
小白微微撇头看向她,她的眼中有着细碎的带着温暖笑意的光芒,“再过三个月刑部就要招新的捕快了,你可以劝方怒儿来试试,若是他觉得不痛快随时都可以离开……从朝廷脱身总比他从江湖脱身要简单一些。”她顿了顿又说道,“我能做的也只有提供这样一条路了,他究竟愿不愿意走,走了之后又会怎么样,都不是你我所能够确保的事了,京中的风云变幻剧烈,刑部的牢房也不算是很干净,这些你都得让他知晓才行。”
作者有话要说: 想想看等阳春回去以后,师父突然发现徒儿不仅武力值飙升而且攻气十足擅长撩妹了……
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天骄二十八
这样的建议已经足够了。
也许是因为终于解决了一桩大事,杜爱花的神情轻松了很多,逐渐恢复成了小白初见她时她的模样,甚至还比那时候的慵懒妩媚多了几分少女一样的雀跃。
看见她高兴的样子,小白也松了口气。
然而这份轻松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她们前进的脚步被一道墙挡住了。
一道“人墙”。
“我说怎么这楼上楼不见花中花,原来是在外面会野男人。”说话的是一个锦衣华服、一身酒气的年轻公子,他穿得文雅,在他所带来的一群大汉中格外显眼,但他言语却是粗俗极了,“怎么了,这在暗巷里没有亲热够,还想把人带回去继续耍玩?”
“这是什么人?”小白向杜爱花询问道。
“盛一吊的独子盛虎秀。”杜爱花说道。
小白“哦”了一声,然后冷笑了一下,“那挺好的。”
她有意地放大了声音,盛虎秀也听见她的话,于是反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我说挺好的。”小白说道,她见盛虎秀的脸上还有茫然之色,于是好心地把自己这样说的原因解释给他听,“我刚才在楼上楼放倒了雷念,正担心张傲爷找我的麻烦,这下遇见你盛公子就好了,我如果用你的首级做去豹盟的投名状,张傲爷不仅不会寻我的晦气,甚至有可能赏我一坛好酒。”
她说到最后的时候还露出了一个“真诚无比”的笑容,笑得杀气四溢。
盛虎秀不由地打了个冷颤,被酒水冲昏头的脑子也清醒了几分,但他趾高气昂惯了,哪里受得了这样的窝囊气,立刻嘴硬地说道,“我呸,说这样的大话也不怕烂了舌头,我这有这么多人,难道还怕你不成。还有你,杜爱花,别以为找个男人能给你撑腰,实相的就乖乖滚过来,否则……”他怪笑了几声,面上尽是猥琐到极致的神情,“否则不光是我要和你好好玩玩,我们这十一个兄弟也会和你好好地玩玩。”
“你是在威胁她吗?”小白问道。
“威胁又怎样?”
小白“嗯”了一声后点了点头,然后一个闪身,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到了盛虎秀面前扣住了他的喉咙,然后又扯着他回到了自己刚才站着的位置。
这色胆包天的公子爷带来的那几个随从脸色大变,他们立刻呈现了包围的阵势,却没有一个人胆敢上前一步。
不仅仅是因为小白刚才显露出的高深莫测的武功,更是因为他掏出了一块令牌。那是刑部捕头特有的令牌,代表着一个捕头所能拥有的最高的荣誉,同时也是最大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