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她就一杯又一杯地喝着茶,直到夜色深得令人害怕。
第二天一早,她又变回了原来那个让别人打从心里害怕的邪捕,好像她从来不曾有过片刻的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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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在熙宁七年的年中,王安石被罢相,但因为他所推荐的吕惠清、韩绛两人接替了他的位置,新法也得以继续推进下去,尽管这推进的过程几乎可以说是举步维艰。这对于整个天下而言可以说是一件大事,反对新法的人在多年后终于看见了曙光,一场足以席卷整个朝堂的风暴快要掀起了。
但对于温小白而言,这一年最大的变动应该是迷天盟进入了京城。
她在知道这一消息的第一时间就买了京城里最好最贵的酒,然后去拜访了关木旦。
关木旦如今被称之为“关七”,因为他的手下有六名高手,能力地位从一至六依次递升,而他在迷天盟中的地位位于这六人之上,于是被尊称为“七圣主”。
“这称号……”小白皱着眉对自己的好友抱怨道,“一听到这样的称号,第一反应是属于什么奇怪的教派吧。”
关木旦听后哈哈大笑,对小白解释道,“虽然听上去有些俗气,但这样的称号才震得住场子。你看那个叫苏遮幕的人,他虽然给自己组织取了‘金风细雨楼’这样文雅的名字,但他楼里的高手不还是叫什么神、什么煞的吗?”
温小白不置可否。
凭借强大的人脉,苏遮幕也在之前两年里迅速地在京城崛起,他所建造的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分庭抗衡,而在迷天盟加入后,这即将发展为三足鼎立的局势。
三方的胶着总是比两方的对立更加稳定,而“稳定”一词是京城中的高官们所求的,因此对于迷天盟的加入他们可说是乐见其成,且这种“乐见其成”也反映在他们的行动中:据说关木旦一入京便受到了多名具有权势的官员的手下递出的拜帖。
“对了,我且问你桩事。”关木旦问道,“你可知道在六分半堂有一名为雷损的年轻人?”
“雷损?”这个名字让小白愣了一下,仔细回想了一番后才开口说道,“记得,很久以前就是他把神枪会是一起案件真凶的消息透露给我的,当时我想,他的野心一定不小,不过之后的交集就比较少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哦,几日前,昭弟同我提起过这个名字。”关木旦说道,“你知道的,她不大看得上外人的,所以我想……”
“你怀疑昭弟喜欢上了雷损?”小白问道。
关木旦先是叹了口气,然后才点了点头,说道:“她这几年武功大有长进,但眼界还是太窄,我怕她被人骗了。而且你也知道,如今六分半堂也算不上我们的朋友。”
“以昭弟的脾气,你若是横加干涉,说不定她真会一怒之下和雷损在一起。”小白说道,“依我看,不如先判断清楚雷损的心思再说吧。若他是虚情假意,自然能想到办法让他现原形,不过,若他是真心诚意的,你又何必棒打鸳鸯呢?”
“我也是这样想的。”关木旦点了点头说道,“所以我打算拜托你。”
“拜托我什么?”
“拜托你查一查雷损的底细。”
“帮忙可以。”小白笑了笑,说道,“不过你可得备好好酒犒劳我,要比今天我请你的还要好的酒。”
作者有话要说: 金风细雨楼与迷天盟都已正式上线
☆、天骄三十九
温小白觉得,如果她直接去和雷损打交道,也许会让这个深沉到连刘独峰也看不穿的青年察觉到什么,到时候无论他怎么表现,小白总会怀疑那是不是他的表面功夫。她也不能去和雷损的同僚们打听,因为她和他们的关系算不上多好,就连坐下来一起喝茶的交情都没有。
她思考了好一会儿,决定去找另一个人了解情况——苏遮幕。
从迷天盟到金风细雨楼要走一段不短的路,并且要经过一整条热闹的街市。小白看了看路边散发着香甜气息的老字号糕点铺,想了想觉得空手拜访不太合适,便拎着整整三盒子的豆沙糕走向了那座并不是很高但足以让它的主人看遍整个京城的塔楼。
苏遮幕原来居住的那处宅院里已经搬进了新的人,是一对年轻的夫妇,从那位夫人微微隆起的腹部可以看出他们很快会有自己的孩子。苏遮幕一见到他们,便将自己的那些绢帛财物都留了下来,只带着他的书卷搬去了金风细雨楼。
他是很喜欢书的,而且他喜欢的书几乎是包罗万象,这也是他能够和各种行当的人都能攀上交情的原因之一。平时除了必要的会谈,他都会呆在书房中,甚至有几次不准别人随意进去打扰。
小白这一次就碰到了这种“有几次”。
苏遮幕的爱将,同时也是跟了他十多年的苏春阳客气地将小白拦在了书房外,笑着对她说道:“请温捕头在外面休息一下吧,我们楼主还在看书呢。”
苏春阳今年三十岁出头,长得白白净净的,笑起来眼如月牙,属于极易引起别人好感的类型。他不仅长得好,能力更是出众。江湖人称他为“金风玉露”,既指他有让人乐于亲近、乐于与之交往的本事,也是褒赞他对金风细雨楼的贡献之大。
这外号很好听,至少比“伤心并狂”好听一百倍,但小白还是更喜欢他的本名。
春阳这个名字总是给她一种温暖有熟悉的感觉,也许是因为她原本打算为自己的爱刀取名为阳春的缘故。
“有朋自远方来,难道不需要通报一下吗?”小白说道。
“需要同胞的客人都是平时不够热切,需要讲究礼节的客人。”苏春阳回答道,“我们楼主说过了,温捕头不是这样的客人。”
他实在是太会说话了,小白无奈地笑了笑,不得不退了一步问道:“既然如此,那你能告诉我你们少楼主在哪里吗?”
“请温捕头随我来。”苏春阳抱拳道,而后做出了“请”的姿势。
苏遮幕的儿子苏梦枕今年已经七岁了,也许是因为身子骨差,他每年总会得一两场大病,每一次别人都以为他要挺不住,他却每次都奇迹般地会转过来,继续过那种咳嗽不断、药汤不停的生活。可即使是这样,他却依旧是勤勉极了,除了该读的典籍,就连书法他也没日不断地练习,没有一日的倦怠。当他用功的时候,无论是飞过的蝴蝶还是场外啾啾的鸟鸣,或者是夏日不眠的蝉声,都不能够惊扰他。他长得不算好看,又总是板着脸,别人见到他很难升起“这孩子真可爱”之类的认知,在听了他对实事、大局的见解后,大概心里也就只剩下对自己的羞愧和对他的敬佩了吧。
苏梦枕其实现在也在书房里忙碌着,但他虽然是苏遮幕的儿子,却没有号令金风细雨楼部众的权力,自然也没有人替他拦着来拜访的贵客。
小白畅通无阻地到了书房,轻轻地推开了房门,发现苏梦枕正站在一个小小的木椅上,手中拿着毛笔挺直了背练字,脸板得像木头一样,半点喜怒也没有。小孩子的个子总是长得比较快,苏梦枕已经比小白上一次见到他时要高许多了,只不过比起同龄人还是稍显矮了一些。
小白有心想要逗逗他,于是运起轻功在霎时到了他的身后,轻轻蒙住了他的眼睛。
苏梦枕愣了一下,而后叹了口气,依着感觉将笔搁在一边,道:“温捕头,你已经很大了,不要再做这样的事情了。”
他明明只有七岁,说话的样子却活脱脱大人模样,甚至比他的父亲还要严肃几分。
“我不是说,叫我小白姐姐就行了吗?”小白松开了手,笑着说道。
“有违辈分。”苏梦枕认真地回答道。
小白又笑了一声,不顾苏梦枕的抗议把他从椅子上抱了下来,又拉着他的手到了衣柜前,从里面挑出几件厚实的衣服给苏梦枕裹上,直到把他包成个球才抱着他到了屋外。
“我现在身体比以前好多了,不用这样的。”苏梦枕说道。
“算了吧,我可不想在这种事情上冒风险。”小白曾经见过一次苏梦枕病发的样子,几乎将她半条命吓去,后来她想办法弄到了许许多多的名贵药材,尽数往苏遮幕那送去,弄得金风细雨楼的大夫哭笑不得。
苏梦枕多少了解这位“邪捕”的任性妄为,遂将求救的目光投向苏春阳,却只换来后者温和如同三月春风一般的微笑。
苏梦枕:……
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明明她自己的童年光阴也是在无数枯燥的练习中度过的,但小白始终觉得童年的时光应该是用来好好玩耍的。她看着苏梦枕的时候总会想起他的父亲苏遮幕加在他身上那如山一样的期许,心中总会涌起几分荒谬的同情(明明这父子两人看上去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是以每次她有机会便会带着苏梦枕玩耍,只不过因为苏梦枕总是戴着无奈又不情愿的表情,他们游戏的场景看上去就像是苏梦枕在陪着她一样。
这一次也是一样的。
前天下了些雨,金风细雨楼的地盘上还有没干的稀泥,小白拉着苏梦枕的手在湿泥中踩来踩去,又蹲下身用泥巴捏东西玩。
“这像不像小兔子?”她笑着举着手中一团黑乎乎的泥巴问道。
苏梦枕回给她的是一个嫌弃的眼神。
温小白也不生气,只是笑着说道,“那要不你教我捏?”
“不要。”苏梦枕简短地说道。
“你不喜欢玩泥巴吗?”温小白有些吃惊地问道,“见青和我说不会有男孩子不喜欢玩泥巴的,她说她以前经常和她的几个师兄弟背着唐老太太玩这个。”
苏梦枕怀疑地看了她一眼,不知道为什么,这孩子对于唐见青有着令人意外的崇敬之情,就好像这个一点就燃的唐门女侠比温小白更加沉稳可靠似的。
“师父才不会做这么无聊的事吧。”他说道。
温小白简直要叫冤了,但她更关注苏梦枕刚才那句话中透露出的信息。
“师父?”她眨了眨眼睛,“你认她做师父了?什么师父?”
“教武功的师父。”苏梦枕说道,“我要学她的红、袖刀。”
温小白愣了一下,而后笑了一下,说道,“那挺好的,见青的刀法很厉害,也很适合你。”
这是她真实的感受,红、袖刀法本身就有凄冷的韵味,对技巧的要求胜过对力量的要求,由苏梦枕来学正合适,不像她的刀法,太过于霸道了。
“你要好好学。”温小白想要摸摸苏梦枕的头,但想到自己还是一手泥,便又把手收了回去,只是笑着说道,“有一身好武功是很重要的,而且见青的医术和内功都不错,她肯定能想出最好的方式来教你。”
苏梦枕皱了皱眉,也学着温小白的样子蹲下身去,“你不是说要学捏小兔子吗?我教你。”
“下次吧。”温小白说道,她看了看在几米外和自己打手势的苏春阳,说道,“你爹读好书了,我还得找他问一点事,现在天色也有点晚了,风也大了,我送你回去吧。”
说着,她又将男孩抱起,但也只走了几步远,苏春阳便接过了他的少主。
“楼主让您直接去找他,就让我送少主回去吧。”他说道。
小白点了点头,径直走向了书房。
☆、天骄四十
苏遮幕为温小白准备了上好的浓茶。
“你是刚从迷天盟那里过来吧?”他将那杯琥珀色的茶推到了温小白的面前,“一定没有少喝酒。梦枕就是因为你满身酒气才觉得你不可靠的,他虽然身子单薄了一些,鼻子却灵得很,当初我开玩笑说让他跟你学刀法,他差点哭出来。”
“这样说自己儿子好吗?”温小白笑道,她抿了口茶,感到它苦得令舌尖发麻,便又将它放下了,“真的有酒味吗?我怎么一点都闻不到。”
“长久被酒气包围的人是察觉不到微弱的酒气的。”苏遮幕说道。
“那你知道我找你有什么事吗?”小白笑问道。
“该不会是迷天盟托你做说客,让你来商讨合作之事吧?”
小白摇了摇头,说道:“帮派斗争之间的事太复杂,我是不愿意多管的,只不过我刚才从他口中听到了‘雷损’这个人的名字,想起他以前的一些表现,感到这是个不容小觑的人物,只是为什么他始终在六分半堂里达不到高位呢?”
“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苏遮幕慢慢地说道,“能注意到雷损,关七圣果然颇有眼力。”
小白在心里笑了笑,心想若不是因为关昭弟,他还真未必会把雷损放在心上。关七说得上是文武双全,只是他有时候太过自负了。
“雷损现在没有飞、没有鸣,是因为他还没有攒够资本。”苏遮幕说道,“你听说过雷阵雨吗?”
温小白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提起另一个人,便开玩笑似地说道,“你是说从天上掉下来的雷阵雨,还是六分半堂公认的二把手?”
“雷门子弟多善于火药,这一技法时常被唐门使用,唯独只有雷阵雨反过来胁迫唐门弟子为雷门的火药提供配合使用的器具。”苏遮幕说道,“他能够得到器重一方面是因为他的武功高,另一方面是因为他做事够活络。”
“你是说雷损也是做事活络的人?”小白问道。
“这是我要说的其中一方面。”苏遮幕笑道,“雷门的武功基本已成定型,什么‘五雷天心’、‘五雷轰顶’,虽然威力强大,但很难有发展的空间,雷损要想在武功上追上诸位同门前辈,必须另有突破,这可不是一桩努力的事,不仅需要天赋还需要时间。”
“那其他的方面呢?”
“他还没有等到想要的时机,比如雷震雷开始为雷阵雨的活络心思担心的时候。”苏遮幕低低地笑了起来,“那个时候他一定会成为雷震雷大力扶植的人才。”
“听上去雷损是一个很有野心,很有能力的人。”小白说道。
“你错了。”
“什么错了?”
“有野心,有能力的人不在少数,但像雷损这么能忍、这么能豁出去的人可不多。”苏遮幕说道,“要我说的话,这才是他最可怕的地方。”
小白的面色微微变了。
她已经见过很多的江湖事了,自然也懂得了很多的道理,比如一个对自己都十分残酷的人,对待别人也同样狠得下心肠。她不是很懂得情情爱爱,但也知道这样的男人是不值得去爱的,因为当他们面对爱人和自己的前途这样抉择关头的时候,他们一定会选择绝情。
她的下一个念头是“关昭弟知道雷损是这样的人吗”。
如果她不知道,那她就有必要戳破雷损的假面,但假如她知道……那就是另一桩事了。
她有必要了解一下关昭弟的态度。
“马上就要到用膳的时候了。”苏遮幕邀请道,“如果你保证不喝太多酒的话,我想梦枕会很高兴的,尽管他可能不怎么会表现出来。怎么样?要尝尝金风细雨楼厨子的手艺吗?”
“那得看你们晚上准备做什么菜了。”温小白答道。
最后温小白还是留在金风细雨楼用膳了,当然不是很多人参与的大宴席,只是四个人围着小桌而已。
除了小白和苏遮幕父子以外,还有一个人就是苏春阳。
整个金风细雨楼,只有他一个人享有这样的殊荣。
“说起来,春阳的年纪好像也不小了,有钟情的姑娘吗?”苏遮幕忽然这样问道。
苏春阳似乎被这样的关怀吓了一跳,他愣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回答道,“没,没有。”
苏遮幕笑了一下,而后说道,“看来是有的。”
苏春阳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答话,反倒是身为客人的小白看不下去了,对苏遮幕说道,“你什么时候染上了这些多管闲事的习惯,尽为别人的感情操心。”
苏遮幕笑了笑没有追问下去。
不过小白也有些对苏春阳喜欢的姑娘感到好奇,她猜想那应该是一个会在雨天擎伞泛舟的如同江南烟雨一样的女子。
说来也是巧。
小白在金风细雨楼的时候想着要向关昭弟打听一下她的态度,她辞别苏遮幕没多久,便在街上瞧见了关昭弟。
她似乎伤了脚,走路一瘸一拐的,好不狼狈。
“昭弟!”温小白叫了一声,几步上去搀住了她,皱着眉问道,“出了什么事?你的脚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