魑魅魍魉————笑非

突然间，难受到不能自持。
"一个月前，抢了过路人的钱财，打碎......他的脑袋，尸体埋在......村口。"
君玉呆呆地站在那里，几乎不能动弹。
"怎么样，还救不救？"赵衢凑过来，认真地看着他的眼。
这些，都是他从未接触过的东西，比如说为了生存要伤害别人，比如说杀人者，应当以命偿还。他只单纯地觉得这是不对的，下意识地不想去听，不想去看，可是赵衢偏要让他看清所有的黑暗，然后作出抉择。
伤害他，可以挽回他的性命，这件事，你做不做？
残忍地对待别人，然后被残忍地对待，这样的人，你救不救？
君玉终于躬下身，在那人手臂又划下一道血痕。
"十天前，路遇一个瘸腿书生，本想......劫他的包裹，又碰到另一伙强盗。我......设计他，代替我被捉走......"说着，那人呻吟着咳嗽起来。
赵衢脸色大变，匆忙上前揪住他的衣领，急急问道，"捉去哪里？他死了没有？"
那人喉咙中挤出了几声，脸色发青，终于再没有说出话来。
赵衢忽然偏过头，高深莫测地说，"君玉，这个人交给你，你会怎么做？"
君玉咬咬牙，直起了身，目光定定看着那满身污血的人，"带他回去。至少要说出李素卿的下落，他才可以死。"

第四十七章

君玉并不是第一次进这种地方。
很久之前，李素卿身陷囹圄时他愿为陪伴，在那人袖中躲避着阴森的气息，只觉得安心。或许从那时开始，已经离不开那个人。
直到看到狱卒脸上狰狞快意的神情，忍不住探出手握住挥舞过来的长鞭，自此刑讯室对于君玉来说，是噩梦一般的记忆。
但是这一次他作为执行者走进去，是为了李素卿。

面前挂着一个已经看不出人样的人，双手被捆绑着吊在一个屋顶垂下的铁钩上，因为身体的重量扯开了身上所有的伤口，虽然上了药，还是有血丝渗出来，凝固在破烂不堪的衣料上。
一旁的侍从见君玉走来，身后跟着一言不发的王爷，心领神会地拎起手边溢满的水桶，照中间那人当头泼下。
细微地呻吟着，那人缓缓睁开眼。"我，都说了......你们，为何还不放我？"他有气无力地说道。
君玉急匆匆上前，"我要知道那书生的下落，就是代你被捉走的那个。"
那人并不立刻回答，他沉重地抬起眼皮，望过君玉的肩头，视线落在后面的赵衢身上。他自然明白能做主的不是眼前的少年，而赵衢依旧莫测的表情让人不由心惊。那人似乎，并没有真打算放自己走。已经伤成这种样子，被关到这种地方，又如何走得了？
之前那股匪气突然涌上来，心想既然如此，死便死了，死了也不让你们好过。于是垂下眼帘，不再开口说话。
"你得让他开口。"赵衢在后面循循善诱着。
烧红的烙铁递上来。s
君玉的神色慌乱中夹杂着几分癫狂，只是这时候，不容他退却。他接过侍从手中细长的铁钳，颤抖着印下去，"告诉我......"声音软软的，却像是在哭了。
赵衢满意地看着他，徐徐开口道，"他手里有你一定要得到的东西，而他不给。除了这般问讯，你还能想出其他办法吗？"
君玉一时受刺激过大，神智已然不甚清楚，哪里还有思考的余地？当下便摇了摇头。
"那么，如果我要你，而李素卿不给。我怎么待他，是不是都是应当的？"
君玉突然间听到这个名字，如遭当头棒喝，不由怔怔松了手。

"怎么？"赵衢微微嘲笑着问道。
"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非要得到便是不对。而他知道李素卿的消息却不愿说出来，这也是他的自由。"君玉眼中终于清明起来，而愧色也渐渐浮起。
"他不说，你如何找？"赵衢也不动怒，只轻声提醒道。
"总之就在这附近，不是还有你手下那些人？"君玉转过身，头一次看着他从容地说话。
"要是他死了呢？"
"你我之前的牵连，也只有李素卿。若真如此，我能逃便逃了，自己去找他的魂魄；即使逃不了，被收了也好，被碎了魂也罢，便都无所谓了。"
见君玉此刻的神情姿态，连说话间也都有李素卿的影子，赵衢恍惚间仿佛当真见到了那个人，定下神来，依旧是眼前的少年。
"果然是他教出来的呢，"赵衢轻笑着，"不过你做过的事情，就这么干干脆脆地忘了么？这倒是轻巧。你还不知道吧，这个人身上伤口太多，会慢慢地流血，直到流尽才能痛苦地死去。而其中，也有你的成效吧？"
君玉咬了咬下唇，转身走到吊起的那人面前。
"对不起。"他轻轻地说。
那人睁开眼冷笑，却并不说话。
君玉忽地拿出方才放在袖中的匕首，飞快地拔出来向那人胸口刺下。非但将要死去的人瞪大了眼睛，连赵衢也没有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动作。
"对不起。"他静静地说，抬手合上那人的眼睛。
刑房内沉默到连呼吸声都听得清楚。

许久，赵衢的轻笑声悠然响起。"真好，他教的，你念念不忘；我教的，你也都记下来了呢。到现在是谁也不像了，这可如何是好？"
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
"王爷？"听到吴安的声音，赵衢应了一声，转过身。铁门重重地被推开，外面光线刹那间涌入，亮得有些刺眼。
吴安站在门口，投下一片阴影，所以看不清表情。
"王爷，运送粮草的车马被流民劫在半道，对方人数庞大，将士们也不敢轻易动手，如今正僵持不下，派人请求支援。"
赵衢想了想，开口道，"你且去先锋营调一队士兵过去，能劝降的，给少量银两，分派去南越各地方做劳役。强壮一点的，还可以招来为我所用。其余冥顽不化者，杀无赦。"
吴安领了命刚要告退，又听赵衢说道，"等等。"
"王爷还有何吩咐？"
"我亲自去。"赵衢径自往外走去，说话时并没有回头，"你不跟来吗？听到是劫匪了，说不定，那瘸腿书生也在其中呢。"

"要打仗了，你收拾收拾药箱，一同去。"医官匆忙走进营帐，对一直低头研磨药材的李素卿说道。
"哦？"李素卿抬起头来，"和谁打？"
"你这小子，再这么问下去迟早要掉脑袋。"医官摇头道，"这次虽然只去镇压暴民，却因对方人数太多难免会出乱子。你不懂武功到时自己小心，只呆在后方照料伤员便好，免得被人群冲散了。"
李素卿应着，起身着手整理。纵然身居此处是权宜之计，份内的事情却还是要认真去做，他习惯如此。
走出军营，站在队列的最后面，远远的看到了高头大马上的赵衢，紫衣，金冠，竟是便装打扮。君玉一身白衣，也跟随在侧。
难道出征时无需穿铠甲吗？君玉倒不必担心，凡人应是伤害不到他；只是那王爷，高傲到有些不知死活了，李素卿默默地想着，心情忽而激荡起来，如果有机会，是不是可以趁乱带他走？

前线的情形果然混乱。
山脚下的官道中间一行官兵围成团，护住当中的粮草，周围挤满了流民。即便是赵衢亲自前来，对那些饿急了的百姓也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有些胆小的听了劝说迟疑着散开，而有些只盯着掩障后面的粮食，几欲扑上去。交接处双方小范围的动起了手，眼看着形势已然开始失控。李素卿深吸一口气，抬起腿走上前去。
拨开前方拥挤的人群，被误伤到也丝毫不在意，他只盯着不远处那个身影。白色的衣服很是显眼，他尽全力稳住身形，不让那身影离开自己的视线。
"李素卿？"君玉在慌乱中看到了他，浅灰色的衣衫被扯得七零八落，不复往日的整洁；脸上还带着血迹，不知是他的还是别人的。而此刻正一瘸一拐地，勉强却坚定地走向自己。
"李素卿。"赵衢转过身，竟似有些惊喜地低声说道。

第四十八章

一旁的士兵并不知李素卿的身份，只看他向王爷走去，以为定是意图不轨，便挥了刀砍过来。
赵衢大惊，隔着几步之遥，却挤满乱糟糟的人群，根本动弹不得。情急之下纵身跃下马，搁开那一刀，将李素卿圈在怀中。
正当这时，人群的那边忽然惊叫起来，继而是一片鬼哭狼嚎般的声音，"山崩了，快逃命啊。"
暴雨骤然落下，坍塌的碎石碎泥土着洪水席卷而来，哭喊声不绝于耳。隐约还能听到山里轰隆作响的声音，转眼大水已来至近前，冲散了围聚在身边的所有人。
赵衢心中一沉，首先挂上心头的是身边那些粮草。眼下这一小支军队是保不住了，流民更是无力顾及，可若是粮草被毁，却是要饿死更多的人，甚至影响大局。
"王爷小心！"吴安在一旁高喊。
"带君玉回去。"赵衢果断地做出决定，紧接着转过身，用内力将声音传出整个山谷。"粮草不要了，大家迅速向高处转移，逃出去后速速回营。"在这当头，活一个算一个了。
他伸手拉起李素卿，躲避着身边砸过来的石块，迅速向山上掠去。

手扶身边大树的树干，李素卿喘息着，向下望之前的道路已被洪水填平了，大块的山石混杂其中，飘飘悠悠地四处撞击着流过去。
人早就四散了，周围安静地可怕。这时候他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另一只手，竟然被死死攥在一个人的手中。
李素卿惊讶地抬起头。
赵衢脸色并不好看，一时间转了千百个念头，却想不出一个方法可以弥补这次的损失。而朝廷那边，是打定了主意一个兵一个子都不会给。他全副心思考虑着下一步应如何，忘了松开逃命时自己紧紧握着的那只手。
"呃？"李素卿咳了咳，满心诧异竟不知该如何措辞。救了自己的命的，竟然是这个人。
赵衢这才回了神，目光移过李素卿的脸，落在两人交错的手上。缓缓地松开，面无表情地说，"走了。"
李素卿跟在他身后，走着走着，不由问了一句，"为何要向上走？这样离营地不是更远。"
"谷中雷声不止，只怕晚上还有山洪。"赵衢也不回头，却在解释着，"从高处绕过去，会安全一些。"
这时候雨停了，而方才早已被雨水打透，衣料粘在身上，行动起来颇为桎梏。原本因旧伤而更为敏感的膝上耐不住这份湿冷，李素卿只觉疼痛阵阵加剧，也只有硬咬着牙向上走去。
"你还能走吗？"见他脸色苍白如纸，赵衢不由停下了脚步。
"嗯。"李素卿点点头，越过他继续走着。
见天色渐渐暗下来，林中树荫密布已不好再辨方向，而他二人也爬到了一座小山头上，赵衢开口道，"在这里歇息，明早继续赶路。"
李素卿顿住，回过头，又听他说道。
"已经爬了足够高，应是安全了。"

歇下来，散落的树枝都是湿漉漉的，即便带着火石也打不起火。他二人只能找到一块大些的硬石靠在上面，渐渐各自睡了过去。
听到身旁王爷的呼吸已变平稳，李素卿轻吁一口气，睁开眼，不知何时竟升起了月亮。病态的青白色，看到时却禁不住欣喜，夜间总算不至下雨了。
因为疼痛他一直没有睡着，这时候撩起衣摆，将裤腿卷上去，才发现膝间红肿一片。径自揉搓着想起些暖意，不料碰到时几乎痛呼出声。恨恨地看着，却泛上几分无奈，小心将手掌放上去揉了揉，心中难免失落。自己竟也变成这般无用的废人。而痛楚不但没有丝毫消减，却仿佛被什么钝钝地锉着，直钻到心里。
李素卿抄手捡起一小块石头，对准自己的膝盖用力砸下去。石块撞击时的疼痛，继而是麻木，一瞬间掩盖住了之前那种痛感。这方法不错，他淡淡地笑了。
"你疯了吗？"一旁赵衢转过身来。
李素卿有些失措地看着他，片刻后，低下头看着自己的伤口，静静说道，"天气潮湿，腿伤又犯了，不过不碍事，应该不会影响明天的行程。"
"你......"赵衢只说得出这一个字，突然揽过他的身子，轻巧地抱在怀中，小心抬起那条行动不便的腿。
李素卿错愕间已不知道该说什么，只看赵衢的大手覆在自己膝上，竟是用内力煨去其中的寒气。
"为什么？"他无声地问。
赵衢避开他的眼神。
疼痛因为源源不断的热力减轻许多，李素卿动了动，小声说道，"多谢......好了。"
赵衢并不言声，过了一阵子，移开手掌，见红肿褪去才便收了手，还是把他抱在怀里，"夜里凉，你身体太虚弱，这样好一些。"
知道有些不妥，李素卿想移开，却因为连日的劳累，之前又勉强压制了半天的伤痛，此刻已经困倦到再推不开他。昏昏沉沉地睡过去，无意识又向那人怀里靠了靠。真暖和，像是在家里......
赵衢微笑着，笑容有些满足，也有些苍凉。
他知道那人是痛糊涂了，也是累糊涂了，待他再醒过来，定然又是不卑不亢地想尽一切办法带那个小鬼离开自己。
而如此温暖的相拥，也许此生只有这一次。
于是留恋着，看着他熟睡中怡然自得的样子，竟是一宿没有合眼。

李素卿醒过来时，便对上一双深邃的眼，在如此接近的距离。不出意料被吓了一跳，才渐渐想起昨天的事情。
月夜，腿伤疼得厉害。
那个人，好像给自己治伤。而膝盖已属于较私人的部位，即便是朋友间勾肩搭背以示亲昵，却绝不会触及这里。
此刻他偎依在赵衢的怀里，那人的胸膛宽厚而温暖。
李素卿一惊。
再迟钝，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赵衢低头看进他的眼里，淡淡地开口，"我的意思，你应该明白。"
李素卿看着他，那双眼中有迟疑有无奈，却也是坚定地看着自己。渐渐平静下来，"我的意思，你应该也明白。"
一时相顾无言。
许久，赵衢终于放开手，"昨天的事情，你不必谢我。之前我对你们所做的，也并没有半点后悔。"若你愿伴我左右，便可以放君玉自由；若不愿，也不能就此成全你们。想要的东西，争取了可能得不到，但是不争取，就一定得不到。
李素卿移开自己的身子，站起来，看着他凝视的眼神心头不由泛起一丝怅然。这样的人，纵是表明自己的感情，也不屑于放低身段呢。换作自己，如果君玉意属他人，决不会有半点阻拦。即便是忍着心痛，也要微笑着送他离开。
而此刻，只因为不可能，再说不出其它。

第四十九章

吴安在帐内忧心忡忡。
一边担心着王爷的下落，一边还要等待安抚陆续回营的将士，王爷不在，他这位军师自然不得轻离职守。
君玉坐在一旁不敢说话，却也是坐立不安。几经犹豫，终于鼓足勇气开口道，"我想去找他们？"
"你？"吴安回头看过去。
明显感觉到那眼神中的轻蔑，君玉并没有退却，挺起胸膛郑重颔首。
"算了，"吴安疲惫地摇摇头，"若你再有个不测，又给我惹麻烦。"
"不会的，到处闹灾荒没什么人来这地方，附近会捉鬼的不也就你一个？"君玉看着他，目光竟带上几分讥诮。
吴安诧异地挑挑眉，"即便如此，你怎就知道王爷和李素卿在一起？你若找到李素卿双双逃走，我怎么跟王爷交代？"
君玉默然，他的确是抱着这念头。
"省省吧，"吴安瞟了他一眼，道，"等我安排好，便与你一同去找。"
"你......这么好心？"君玉有些不敢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