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不悦地皱起眉头,"只叫你管管帐,用得着这么叫唤吗?"
"可是,我有很重要的事情......"
"忘了它,"不等李素卿说完,那人打断了他的话,"从今以后,寨子里的账目就是你唯一重要的事情。"
李素卿气急,冷声道,"一群乌合之众,果然只能做山贼。账目这种东西,随随便便抓一个人你们就敢叫他来管吗?我本不情愿做这件事情,故意弄出什么差错,也是你们自找的......"
突然间咣当一声,刀鞘坠在那人脚边,而他腰上的刀早已横在了李素卿颈前。刀刃并不锐利,但是可以看清其间残留的血迹,深深的,印在玄铁里面,染成黯淡的晕痕。
"少废话,"那人看着他,忽而笑起来,"老子当年就是杀猪的,听不懂你这些道理。只有一点,人的骨头脆,这杀人可比杀猪要容易得多。"
李素卿被刀架着不是第一次,这时候他心里却渐渐清楚起来。若再说下去,那把钝钝的刀依然会切下自己的脑袋,跟眼前这人着实没什么道理可讲的。
"怕了?"见李素卿沉默下来,那人扬起下巴扫视全场,目光隐约带着几分威慑。"把他押下去锁好,以后每次带他清理货物。一旦发现出了差错,就地砍了,再捉个识字的回来。"
两个小喽啰赶着牛车,吱吱呀呀地从远处走来。一条羊肠小路,是进山寨唯一的通道。车板上堆满谷物家禽以及细碎的杂物,折算后加起来,似乎还不够李素卿当年请客谈生意时一顿饭的饭钱。
牛车停在后院,李素卿细细清点着各类物资的种类数目,分类归整,差人将能换银子的东西全部拿下山去兑换,再买些需要的物品回来。山寨人虽不多,这些人的吃穿用度仍是笔很大的花销。一旦入不敷出了,按那头目的话来说,就是李素卿的差错,要把他砍了重新换人。
"小李,明日下山进一些药材,你随我同去。"牛车旁边一位高高瘦瘦的青年走过来,低头说话时眼神有些忧虑。
有谁受伤了吗?李素卿想着,淡淡地点了点头。他性子随和,相处几日下来,倒与几个同龄的混熟了。这些人虽然不做什么好事,却也不是十恶不赦的人。
"其实后山药材更多,又何必多花那些银子?"李素卿故作漫不经心地说。
"你懂得?"i
果不其然,换得对方惊异的眼神。
"你们如果信得过我......"
"有什么信不过的。"冷冷的声音插入,回过头去,看到出现在背后的山寨头目。"大不了一命换一命,你们读书人的命不是向来金贵?真舍得拿来换?"语气是说不出的轻蔑,眼中却分明写着确定。买药材只能去大一些的镇子,难免遇到官府的人,的确存在着风险。如果李素卿可以兼做大夫,寨子的安全性无疑会提高很多。
"大哥,你的意思是叫他试试?"
"你跟着他去后山采药,这小子心思狡猾,小心别叫他跑了。"说罢,转过身去,依旧是挺括的背影。
心思狡猾?第一次听到有人拿这个词形容自己,李素卿不由一愣。可是如果真的狡猾,他的君玉也不会被人抢走,也不会就此天涯两隔,相望无期......他心底苦笑,至少要活着,才能有以后。
第四十五章
李素卿看着手中的草药,低低叹了口气。
山寨寨主姓周名钧年,看似寻常,心思却缜密得紧。自己之前对王府的侍卫也下过毒,这一次,却很难找到机会迷倒所有人。
"他怎么样了?"身后说话的,是最初掳他到山寨的小头目,远看去体格与山中黑熊无异,人称阿壮,也是名符其实。
"伤势已无大碍,但若要等痊愈,还需两三个月的时间。"
"等不得了。"阿壮皱了皱眉,开口道,"你且将他的伤口多包扎几层,天黑下来我们便走。"
"咳......"睡梦中仍不安稳的伤员这时候醒过来,急急问道,"我们......要去哪里?"
"官府派兵来围剿,这山头是住不得了。"
李素卿听得心头焦虑,这一来,相见的日子更是遥遥无期;趁乱逃走,或许还可一试。
阿壮见他突然间神色慌张起来,瞪眼道,"大哥早吩咐了,到时我与你一同走。"
李素卿继续着手中包扎的动作,低头不语。
天色渐渐暗下来,寨中众人早已整装待发。不见有火把,想来是怕被官兵发现了。
后山地势复杂,林中长满了杂草,李素卿仔细拨开,咬牙跟上前面的人。
"难为你行动不便,就忍忍吧。"看到李素卿脸色越来越苍白,额前布满了细汗,阿壮不由转过头来说道。
李素卿心头一热,不由开口道,"你也知道我是怎么上山的,为何......"
"既然上了山,便是寨子里的人,"阿壮朗声应道,"之前的事情还是忘了的好。"
"有些事情,是不可以忘的。"李素卿几不可闻地叹着,继而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提高了声音,"你们是否已与官兵交过手?"
阿壮略显惊讶,"你怎么知道?"
"那人的受伤处整齐如一,似为利刃所划,而刀口深浅并无较大差别,对方应是受过训练的。"李素卿徐徐道来,"所以,才会急着撤离?"
"既然你猜到了,也没什么隐瞒的,山下的官兵似乎卯足了劲,颇有不攻下山头誓不罢休的架势,我们也只有先避一避风头。"
"哦?"李素卿心中诧异,不禁问道,"这世道动乱,到处天灾人祸的,为何官兵就认准了这个山头?"
阿壮随口道,"谁知道。不过咱这山头原属河西郡,却是南越郡的官兵来围剿,我们还觉得奇怪呢。"
李素卿心念一动,"南越?"
"是啊,还打着什么王爷的旗号......"
话音未落,只听李素卿急匆匆说道,"我要见寨主。"
"啊?"阿壮似乎还未反应过来。
"就是你们大哥,我要现在见他。"李素卿正色道。
见他神色凝重,阿壮不敢怠慢,便带了他紧走几步赶过去。
"什么事情?"行路间周钧年扭头看过去,见是这二人,不由微微皱起眉头。对于这个被迫加入的新人,他是不大信任的。
"请问寨主,这次撤离是往何处去呢?"李素卿开口问。
周钧年不耐烦地瞥他一眼,道,"少废话,叫你走走就是了。"
"寨主请听在下一言,这山地势复杂,连日来去后山采药颇有体会。再往深处去,且不说大伙苦不堪言,粮食储备亦有限,只怕形势越来越不利。"李素卿定定地看着他,目光坦诚。
周钧年沉下声来,"说的不错,那你又有何计策?"
"这样躲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李素卿顿了顿,低声道,"投诚。"
"大胆。"阿壮听到,不由怒火上涌,忙出声呵斥。
周均年倒是一脸沉着,挥挥手道,"但说无妨。"
"南越军队迟早要反的,寨主派人稍作探听便知。这次全力围剿,则因为前山小路是通往河西郡最便捷的通道。此举意在将我们一举拿下,也是为了能赢得两郡交接处数十个村落的民心。"李素卿不紧不慢地说着,见周钧年神色有所动摇,便继续道,"在我方来讲,占山为王终非长久之计,不如借此机会谋个正当营生;在他来讲,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一队兵力,又何乐而不为?"
"话虽如此,倘若我等真随了他去谋反,一旦败了不还是死路一条?"周钧年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李素卿看了看他,微微笑道,"即便他们是败了,朝廷总不能将其麾下所有士兵都赶尽杀绝。那时也只需倒戈相向,在正规军里谋个职位,便再无忧患。"
周钧年站住,思索片刻,忽而悠声道,"说你心思狡猾,倒真不为过。"
李素卿静静地看着他。
"按你所讲,投诚似乎对所有人都是最好的结果了。那么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
李素卿知道如果不据实相告,这人断然不会信自己的话,之前的一番游说便都白费了。他定了定神,抬眼道,"我答应一个人不再分离,可是时至今日,却仍让他在别人手中受苦。这一去,我会等着南越军溃败,才好带他回家。"这话说得没有一句掺假,只是略过赵衢那一段不提。
"那如果南越郡王真的做了皇上呢?"周钧年诡秘地眨了眨眼。
"倘若天定如此......"李素卿迟疑着,终究没有说出后面的话。
灯火通明。
果然不出他所料,南越军似乎没有任何意图为难的迹象,便准了这些人划归编制。身强力壮的派往前锋营,其余分散开在军中做劳役。人不在一处,自然没有相互联络的可能,久而久之心也就散了。
李素卿一路低着头,被人问道时,只说是江湖游医,混在山寨里讨口饭吃的。他内心狂跳,尽全力稳着脚步不让别人看出跛足来,才没有被赶出去,分派到军医的营帐内。
几日下来尽是清点研磨药材,很少能歇息,也难免有些枯燥乏味。李素卿偶然定下神来去辩认,却发觉有几昧药材并非治伤用,而是有滋补的功效,市价也远非一般草药可比。
一时间起了兴味,便开口向一旁的医官问道,"敢问大人,这些药材似乎很名贵,又无甚大用,为何能出现在军中?"
"噤声。"医官瞪他一眼,见四下无人,才小声道,"果然是山贼出身,这点都不懂避讳,叫别人听见,你想不想活了?"
李素卿默然相对。
医官长叹一声,却不作声,正要低下头去做之前的事情,无意瞥到远处不由手中一顿。
李素卿随他的眼神看过去,只见一匹高头大马上赫然坐着南越王赵衢,而怀中娇小的人影无疑是君玉了。隔得太远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见两人动作亲昵,乍一看去也很是相配。回看手中的药材,李素卿心中一痛,到底是做这般用途的,为何之前想不到?还是,自欺欺人罢了。
再抬头,已经不见那二人的身影。
第四十六章
赵衢把君玉满满地拥在怀抱里,率军出营。除去留守的部分,大军已进入河西郡内,前两日不战而胜的消息更让士气振奋不少。此次正是得到消息,去剿灭临近的一伙流寇。探得不过七八人,一小队侍卫已足够,带上君玉便也无妨。
君玉对这王爷本就有几分畏惧,又不知李素卿已逃离王府,不敢轻举妄动只恐连累了他。不可化为虚形,不可流泪,不可违背赵衢的意愿,渐渐的,已与牵线木偶无甚区别。面无表情,那双清亮的眼睛似乎被冻结一般,也失了灵动的神采。
"王爷,"吴安上前来,本不该多言,却还是忍不住说出来,"这小鬼如今只剩下一副美丽的空壳,留着还有什么用?"
赵衢将视线投向远方,淡淡地说,"他喜欢做木偶,也只能做个合本王心意的木偶。"
吴安未及应答,却见他策马上前,只留得一个背影。心头突然涌起一丝不安,这王爷,怕是有些魔障了。
进入这个村落,安静得有些异常。
探路的回来禀报,说村里似乎已经空了,在一排民居中找到那伙流寇的藏身之处,没有花费太大力气。
赵衢点点头,吩咐下去封住出村的所有路口,自己只带了两个人向里走去。
"王爷。"吴安不由被惊吓到。
"这几个鼠辈都应付不了,我赵衢也活不到今日了。"他高傲地笑着,握起身边人的手。君玉也顺从地任他握了去,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破门而入,迎面便对上几把锃亮的大刀。
"你们是干什么的?"对面一人出声喝道。
赵衢笑了笑,"我们是官兵。"
见他谈笑自如,仿佛进出茶馆客栈一般自然,那人不由有些诧异。但无论如何,手中兵器还是下意识地握紧。
"这刀看着有些眼熟,似乎是军中的配备。怎么,杀了人,捡回来的?"
听到这里,对方再没有半点迟疑,挥刀当头砸下。赵衢拉着君玉退开一步,后面两个侍从跟上,忙抽出兵器搁开刀势。
流寇不同山匪,没有固定的居所,作恶更是无所顾忌,一个个都是些暴徒。虽未受过正规训练,平日杀人放火的倒也积累了不少经验。对方七八人一拥而上,只两个士兵的确有些难以应对。
面前刀声铮铮,赵衢却只退在一旁含笑看着,仿佛那边的厮杀不过一场皮影戏,而戏中角色也并不是自己的手下。
真刀真枪的打斗,君玉从来没有见过。利刃划破皮肤,血肉横飞;肩头,大腿,只看到坚利明亮的铁器穿过肉身,惨叫声呼喊声不绝于耳,却依旧咆哮着冲上前去。而双方势均力敌,偏偏不能在瞬间了结。
君玉不由动容,眼中血腥弥漫,甚至不能看下去。
赵衢敏锐地捕捉到他的表情,径自噙起一丝微笑,低下头来,小声道,"你知道,明知道两败俱伤,他们为什么停不下来?"
见他突然凑近的身影,君玉身体向后微倾,身体也不自觉地轻抖。越过赵衢宽大的肩头,依稀还可以看到身后惨烈的场景,而这一切带给他的惊惧却不如赵衢唇角淡淡的,状如鬼魅的微笑。他却忘了,原本自己也是只鬼。
赵衢满意地看着他眼中的畏色,继续缓缓地说着,"因为停下来,就只有死,而人们总是想活着。即便把自己的身体弄到千疮百孔,还是为了留一口气在要继续砍杀。"
"够了......"君玉轻声吐出两个字,本应是温润甜美的唇被咬到苍白,此时正微微颤抖着。
"好孩子,还不够呢。"赵衢抬起手,指尖抚过那双苍白的唇瓣,继而收回来,双足一顿,飘然跃了出去。
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尸体,有的胸口还在起伏,只是伤口汩汩地冒着血,脚下的土地已被染成殷红。
"你,是首领?"赵衢踢了踢其中的一人。
那人看着他,眼中陡然腾起一丝希望。
"想活?"赵衢淡淡地问道。
那人点点头,露出乞求的表情。
"还能说话么?"赵衢似在自语,声音却恰恰能让那人听到,"不能说话,就没用了啊......"
"能说......"沙哑的声音,还咳着血。想是颈上那一刀伤到了喉管,却因不够深没有取他性命。
"很好,"赵衢蹲在他旁边,招招手,叫君玉过来。
"你听好了,以前做过什么坏事,一件一件地说出来。每说一件,会在你身上划一刀作为代价,说完了,放你一条生路;若有遗漏,你就在这个荒村等死吧。"赵衢说着,忽而又笑起来,"这么疼的,怕是不会同意了吧?"
"不,"那人艰难地开口道,"我说。"
赵衢回头看着君玉,手中短刃递过去,无声地示意他拿起来。
君玉震惊地看着他,只是不动。
"他不管你,你就只能怪自己命不好了。"赵衢无所谓地说道。
地上那人用力偏过头,直视着君玉,"小,小公子......求你......"
或许被那人眼中强烈的求生欲打动,或许是怜悯那份浓重的哀求,君玉踟躇着移过去,接下了,一点一点打开匕首。
"三个月前,我......杀了邻家三口,拿走,他家所有积蓄......"
见君玉手抖得厉害,赵衢道,"下不了手?那就走吧。"
"可是......他还活着。"
"你走了,他就死了。"赵衢平静地说。
君玉哭不出来,每一步都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然后缓缓地平复,再继续下一个动作。他紧紧握着匕首,骨节捏得青白,终于来到那人身边,颤抖着,一寸一寸划下去。刀尖移过处,鲜红的血液跟着涌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