魑魅魍魉————笑非

"好了，现在......我们没有太多的时间。"李素卿苦涩地说。
君玉吸了吸鼻子，低低应了一声。
"我说过的，一直都是算数的。所以不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要记得。"轻轻抹去他脸上残余的泪痕，李素卿收了手，看着他的眼神温暖而柔软，一如当年什么事情都还没有发生过的时候。
君玉呆呆地看着他，他，知道什么了吗？
李素卿心中一痛，想要抬起手摸摸他的脸颊，却在当空被人死死握住手腕。侧身看过去，只见赵衢目光深沉。
"连我走过来都没有听到，竟有如此忘情吗？"
李素卿几不可闻地叹息着，僵硬的手腕渐渐放松了力度。现在不管怎么做，都是没有用的，而这次过于仓促的相见已然结束了。
赵衢攥着李素卿的手腕不动，心中却是波涛汹涌。眼前这人相貌平平，甚至还瘸了一条腿。方才见他走路，姿态绝称不上优雅，那扭曲的样子只有说不出的丑陋，但是为什么自己心中会难过？甚至有些......难以自持。
"王爷想怎么样呢？"李素卿淡淡地问道。
"你在这里，他就会听话。"
"王爷，这样有意思么？"
"本王的事情，用不着你来置喙。"赵衢刻意移开目光，不与他对视，手中依旧箍得紧紧的。
"王爷，"李素卿叹了口气，"昔日武后冬游上苑，令花神催开百花。便纵百花齐放，王爷以为，那样就是来年春天了吗？"
"你休要在这里呈口舌之快，本王想要的，还从来没有失过手。"赵衢依旧飞扬跋扈地说道。
李素卿心念一动，他若规规矩矩地当他的王爷在南越一手遮天，自己也是无可奈何。倘若一旦时局有了动乱，说不准还有带君玉离开的机会。
"你放心，"赵衢冷冷地补充了一句，"即便本王败了，也有人要陪葬。"

"王爷何必说这种丧气话？"一个暗哑的声音响起，夜色中，吴安着一身灰白道袍走过来。
"先生回来了，想来是有好消息。"赵衢转而笑道，悄然松了手。
"关下聚集了有七八万人，比预想的要好些，只是还有一个消息不知是好是坏。"吴安上前说道，"此去越北，一路上见到不少灾民，说是临郡近年来洪涝不断，纷纷向南越逃荒而来的。"
"人很多？"赵衢皱眉道。c
吴安点点头，"而且拖家带口的一路南下，不过多久王爷在街上也将看到了。"
"年轻力壮的，可以招募进新兵营。但是这么多张嘴，南越虽然富庶却不见得养活得了。"赵衢沉吟道。"关下将士的军需由这边供给，而南北向的道路只有一条。一旦车马遇到那些饿急了的灾民，后果不堪设想。"
吴安点头道，"王爷说得是，那将如何是好？"
"叫沿路各县多设些赈济点，分批疏散开,看来本王要先去关北看看了。"赵衢沉声道，说着，转向君玉，"你是自己跟我走，还是我带你走？"
"我自己走。"君玉看他一眼，安静地回答。
"乖。"赵衢转身离开，知道君玉会跟过来，他得意地笑着，边走边说，"厉言？"
"属下在。"厉言刚回过神来，忙上前一步应道。
"这个瘸腿书生就交给你了，你若再将他放跑......"
"属下决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否则任凭王爷处置。"
待一行人走远了，厉言转过身，对李素卿说道，"是现在回去，还是吃饱了再走？"
"既然来了，多留一会也无妨。"说话的，是旁边一位锦衣青年。看身上的绫罗绸缎，可以知道这人在府上地位不低。
"唐公子。"厉言低头行礼。
那人摆了摆手，"没有其他人时，不必如此。"
"你是？"李素卿看向他，眉目清楚，俨然也是位浊世佳公子。
"叫我小唐便好，"那人轻摇纸扇，上上下下打量他几眼，叹道，"看你也是明白人，又何苦跟王爷过不去？"
李素卿沉默不语，这其中的缘由，却是与外人说不清的。
"既然来了，不如多喝两杯，一醉解千愁不是？"说着，斟满一杯酒递过来，轻浅却暧昧地笑着。
李素卿盯着他，并不接那杯子。
"怎么，还是你也看不上我这样身份的人？"
李素卿径自微笑，"单看你的模样也许会误解，但是以色侍人的人，哪里需要随身带兵器？你手中那把铁骨扇，伤过不少人吧？想不到在这里能见到唐门的人，南越王府真是藏龙卧虎呢。"连传说中私藏的美色，竟都是暗下培植的武力，此时若要说赵衢没有反的心思，却是越发显得可笑了。
那人一愣，继而轻笑起来，"还算你有点见识，只是缺了几分胆量。这铁骨扇里的暗器，你一个文弱书生哪里配得起？"
"唐门的手段，又岂是暗器粹毒这么简单？"李素卿定定地看着他，"并非我不信你，但这酒里没有毒，我却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信的。"
"果然是贪生怕死的读书人。"那人不屑地看他一眼。
李素卿苦笑着，没有解释，只向厉言说道，"我看，还是现在回去吧。"
正要走，忽而一把折扇横在当前。
"你不能走。"
"你想怎么样？"厉言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这个人不能留，"小唐开口时，语气平淡得好像一杯清水，"他对王爷的影响太大了，留着迟早会坏事。"

第四十一章

纸扇铮的一声收起来，横向李素卿的颈上打过去。
厉言知道与他多说无用，接下来便是兵器相接时清越的声音。既然对方已是要置李素卿于死地的态度，原本就没想过王爷知道此事的后果。
二人原本内力相当，这一来皆是感觉到虎口处发麻。小唐招招紧逼，一边沉声道，"你若为了王爷，此刻就不该拦我。"
"王爷的事情自有王爷来决定，是你逾越了。"厉言用剑挡住他的攻势，全然不为所动。
"我并不想与你动手，你再不让开，就休怪我不客气了。"小唐说着，忽然收了手。
厉言脸色突变，"你用毒？"
"虽然是唐门的弃徒，这点手段还是有的。"小唐微微一笑，从容站在一旁，"若不是你太着急护这个人，又怎么会着了我的道？只是一点迷药，片刻就能自解，你不必担心。"
"小唐，"厉言身体瘫软下来，不禁抬高声音，"你不能动他。"
"有何不能？"
扇面翻转，转眼间一侧已伸出利刃来，小唐不再多言，用足内力向李素卿直刺过去。旁边虽然围满人，却是行伍中人居多，和小唐也是一样的心思，眼看着李素卿就要命丧当场，忽而一道藕荷色的身影飞一样略过，手中长长的绸带挽住铁骨扇，竟不会被撕裂。
"谁？"众人惊讶地看过去，却见一个身形娇小的女子站在当下，笑盈盈看过来。
"是你？"厉言不由出了声。
"王爷叫我看紧了他，万一死在你们手上，到时候我也脱不了罪责。"小翠径自挥动衣带，顺带卷起李素卿的身体，刹那间已经撤回自己身旁。
"这跟你没关系。"小唐的脸色也不好看，低声喝道。
小翠嫣然一笑，"我偏要带他走。"
话音刚落，却见周围的武士纷纷围了上来。
"你们，都要造反吗？"厉言开口喝道。
"王爷是当局者迷，等他想清楚了，要怎样处罚兄弟们都认了。"中间有人回答，同时一行人纷纷亮出兵器。
小唐的毒下得并不重，厉言靠自身内力逼出了一些，这会功夫也能勉强站定。他回望一眼，高声道，"你带他走。"
一剑出手封住了小唐的招式，而其他人也渐渐逼上来。
小翠拂开即将落下的兵刃，带着李素卿纵身向上一跃，两人便立于三丈来高的墙头上。
"说了要看紧你，现在却要带你离开，想想真是好笑。"小翠暗自感叹着，紧箍李素卿的身体，下一刻便一齐消失在浓浓的夜色里。
"我倒希望，他跑得越远越好。"小唐手臂颓然垂下来，喃喃说道。
厉言也收了招式，眼中神色变幻不定。于公于私，他都有足够的理由希望再不用见到那个人。只不过，可以预料到李素卿定要选择飞蛾扑火，而小翠也不会容他就这样消失。

"你居然会武功？"
小翠笑笑，"怎么，看不出来？"
"看出来一点点，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好。"李素卿低头看过去，见她额前有薄汗，便伸手递过一方手帕，"我真是没用。"
"也对，"小翠接下来，出乎意料地没有出言安慰。"练武防身是很必要的事情。"
李素卿眯起眼，似乎想到了什么，"原本打算给君玉请位师父，可惜一直为一些琐事耽搁了。以后如果有机会，你原不愿意教教他？"
"武功对他来说没用。"小翠斩钉截铁地说。
"为什么？"
"即便有再好的武功，他遇到吴安，也就一招也使不出来了。"
李素卿无言，走了段路程，又开口问道，"我们要去哪里？"
小翠不由也皱起了眉，逃是逃出来了，要如何安置李素卿？
"如果我说想离开，你会不会放我走？"李素卿继续问道。
"你想去哪里？"
李素卿想了想，道，"如果真能离开，大概会去南越以北的边关吧。"君玉在那里，这是唯一的理由。
"这就是了，我看着你走，和你自己走，去的都是一样的地方，为什么不能当作是结伴而行？"
李素卿默然。心道，只是目的不同罢了。你打算把我交给赵衢，而我则要带君玉离开南越。
小翠忽而开口问道，"如果君玉死了，你以后要怎么活？"
李素卿一愣，"他不会死。"
小翠叹道，"那如果你死了，他不是还是孤零零一个人？你现在不愿意放手，到将来不放手都不行的时候，他要怎么办？"
"大不了，不投胎就是了。"李素卿突然微笑起来，"作为一个孤魂野鬼，一样可以陪在他身边，只是不知道会不会被道士收去。"
"你疯了。"小翠此刻就像看鬼一样地看着他。
李素卿没有否认，只向前望去。夜幕低垂，月光下远远地看到随风扬起的白布幡子，他转头对小翠道，"今晚可以去那里投宿。"

简陋的驿站，依旧是熟悉的格局。
敲开门，看到睡眼惺松的店小二，"客官这么晚了还过来，累不累啊？"
小翠双眼一瞪，"你这是什么态度，怎么做生意的？"
店小二被她吼醒了，不由也抬高了声音，"嫌这里不好，爱上哪上哪去，我们这小庙容不下你二位。"
正待吵起来，里边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低沉中带着一点慵懒，显然也是刚刚醒过来。"怎么回事？"
李素卿上前一步，从店小二的身边闪身进去，用眼神示意她不要声张，才说道，"我们是来住店的，怎么晚了来打扰，还望老板娘见谅。"
老板娘见到李素卿也不由吃了一惊，又看他似在恳求的表情，便点点头，叫店小二让开。这时候看到门外的俏丽女子，便开口道，"姑娘里边请。"
小翠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招摇着走了进去。
老板娘在前边带路，引他们到楼上，分别住进相邻的两间上房。
夜更深了些，李素卿只在房中静静坐着，忽然听到轻轻的敲门声。
打开门，李素卿放低了声音，眼角含笑，"如烟老板，好久不见。"
"李公子，"廖如烟笑迎上去，"出什么事了吗？跟你同行的不是位小公子，如今怎么换了位姑娘？"
李素卿苦笑道，"一言难尽，总之我正是前去救他，而那位姑娘武功高强，她在身边我很难四处活动去想办法。"
廖如烟笑了笑，"这点倒还难不倒我，公子快些走吧，等那位姑娘醒过来，可就前功尽弃了。多一刻便走远一点，她自然也知道这个事实，到时候急着找你，不会有时间寻我这里的麻烦，公子尽可放心。"
"素卿......真不知如何感激才好。"越是危难时刻，别人的援手才越发珍贵，况且与眼前的女子只有一面之交，却更是难得了。
"公子不必如此，你们有好的结果，对我来说也是种安慰，"廖如烟说着，眼神迷离，不再年轻的一张脸这时候竟有些惊艳的感觉，"至少，不是所有的美好都会被打碎。人这一生总有许多想过却永远得不到的东西，看到你们，会觉得还有希望。"

第四十二章

沿路尽是衣衫褴褛的灾民，拖家带口的只顾着赶路，眼神涣散面色凄惶。
饶是赵衢，看到这样的景象也不由心惊。看惯了战场上的尸横遍野，他以为世间再没有什么能比那更残酷，可现如今，人力在天灾面前显得如此卑微，丧失掉生存的能力，流离失所。他端坐在高头大马上，怀中是安静而乖巧的君玉。
"王爷。"一旁的吴安策马上前，皱着眉头，显然为如今的状况深感忧虑。"前几日经过时还不见这么多人，眼看着越聚越多，顾是顾不过来了。但只怕这些人饿急了，什么事都做的出来，于我们可是大大的不利。后方不稳定，前线交战也不能心安。"
赵衢抬手止住他的话，翻身下马，便向一侧的流民走去。黑瘦的中年男子，搀着老母亲正在缓慢地走着，身后跟着面色憔悴的妻子，手中还拖着两个稚童。
"老人家，你们这是往哪里去啊？"赵衢走上前去。
老妇人略略抬了下头，一双混浊的眼谨慎地看着他，并不说话。
一旁她的儿子开口解释，"我娘有点糊涂了，听不懂话的。我们......只想在南越找份营生，能活下去就好了。"有气无力的声音，却因为责任而带上一点坚强。
赵衢不自觉就想到李素卿了，顿了顿，又问道，"你家里灾情很重？"
"临近十几个村子都被淹了，水漫过房顶，死了不少人呢。"黑瘦汉子哀声叹息，"能活着跑出来，就已经是命大了。"
"那你们为何只往南越一个方向而来？"问出来时，心已陡然沉了下去。
"大家都说南越富庶......"
赵衢暗自攥紧了拳头，教唆流民迁徙过来，那人还真是卑鄙。
正要再问些什么，忽然听到一阵乱糟糟的喧哗声，回头看过去，却见君玉不知何时自己下了马，此刻被一群逃荒的人团团围住，惊慌无措地站在那里。
赵衢大步走过去，才依稀听清楚那些人叫喊的声音。
"小公子，行行好......"
"......再给一些吧。"
他未作多想，纵身跃进去，拎起君玉的衣领飞身上马，疾驰一段路，才匆忙甩开后面跟上来的一行人。
"你是怎么回事？"赵衢没好气地问。
"他们，好可怜的。"君玉还是有些怕他，只低着头小声说。
"你救得了一个，救得了那么多人吗？"
"能救一个，也算的。"c
声音越来越低，却听得赵衢越来越恼火，"看到你救了一个，其他人会怎么想？原本大家一样的落魄，凭什么他得了施舍，别人就没有？那些人一起围上来向你要，你又当如何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