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千朵桃花一树生

作者:千朵桃花一树生  录入:12-25
孔雀

他一直往竹林深处走去,想著这极北之地,还能有这样的翠竹,怕真是爹爹口中所言的妖孽在作祟了。
他在石窖入口前犹豫了片刻,但还是下去了。
出行之前,他曾随著阿婆去山上求了一签,但看签的僧人瞧了瞧签,又瞧著他,问他,你问什麽?
他说,我只问成不成。
那小僧摇摇头,只说,小施主,你不如在家歇半年。
他长到十七岁,庄里的事情也不是没做过的,但爹爹亲口吩咐下来的,这是第一件,他又怎麽肯为了这样不明不白的一句话,就违了爹爹的意思呢?所以他还是上路了。
他记得他爹的嘱咐,但是真真瞧见了那个石窖,他心底不知为何升起了些寒意。
石窖里有两个烛台燃著,都用白纸遮住了。他瞧见的,不是什麽青面獠牙的妖怪,倒是象他一样年纪的人,生得无比好看,只是静静的坐在石桌旁。但细细一看,那男子手上画著蜿蜒曲折的咒符,身旁的一个烛台下也压著一张纸符。
他手里提著剑,剑身上鲜血还未凝住,仍旧滴答滴答的朝下落著,他也不去擦拭,只是朝著那男子走去了。
那男子朝他看来,也不开口,只是望著他。他们两两相望,只觉得心底都是一震。他只想,好一个妖怪。
那男子想,好一个少年。
但也只望了这一望,便又各自稳住了心神。
他一眼就瞧见了爹爹要自己拿的东西,他拿起了揣在怀里,这才又朝桌边走去。
他刚要拿起压著纸符那个烛台,那男子就轻轻一抬手,握住他手腕,问他说:"你做什麽?"
"这符是镇你的?"他虽然不能画符制妖,但猜还是猜得出得。
那男子脸色变了变,但还是和颜悦色的同他讲道,"我虽然是妖,但从不为恶。"
他不听,只是拿起烛台,将那张纸符叠了两叠,揣到怀里,一言不发就朝外走。
那男子好像被股无形之力扯住,一脸恼怒的紧紧跟上,他回头对那男子说,"是善是恶,空口无凭,我带你回去,叫人一看便知。"
那男子大为光火,但仍旧忍著怒气对他说,"你放了我,我许你荣华富贵,娇妻美妾。"
他原本还看那男子生得好看,说话比平时和气了许多,只是听了这句,他一下冷笑起来,说,"既然从不为恶,那又怕什麽?"
那男子站定了,狠狠的瞧著他,他倒不管,只是朝前走,那男子叹了口气,竟然自己跟了上来,好像自言自语似的,低声说,"说得也是。"
他不由得暗暗的看了那男子一眼,心想著不知道这妖怪打得什麽主意。
两个人从竹林出来,那男子突然问他,"你叫什麽?"
他本想不答理,但那男子只是瞧著他,他便抿抿嘴唇,说,"孔雀。"
那男子诧异的瞧著他,然後竟然站定了大笑起来。
他恼火了起来,说,"你笑什麽?"
那男子笑起来眉眼弯弯,说,"怎麽连孔雀翎都没有。"
他愣了一下,知道这妖怪是在拐著弯儿笑话他年纪小,他冷冷的说,"我姓孔,单名一个雀字。"
"有趣,"那男子嘟囔道,"那你叫我阿六好了。"
"你是什麽妖?"
阿六又笑,说,"我说了你信吗?"
他被噎了这麽一下,也不知道该接什麽才好。
阿六就淡淡的说,"要信我,那我说了也无妨。你又不信,何必要问呢。"
他顿时无语,只是一心朝山下走去。
阿六跟在他身後,看见石亭里摆著那些尸首,也没说话,只是多瞧了他两眼,然後又瞧他的剑。
他被阿六那双眼看得心头火起,拿起剑来在死人身上胡乱抹了几下,便入了鞘。
爹爹要他出来的这趟,杀的原本就不是什麽好人,谁知道那石窖里除了他要带走的东西,竟然还囚著这样一只化作了人形的妖怪。
爹爹从未对他提起过妖怪一事,他也不通法术,不知道囚著的究竟是什麽,也不能放,又杀不了。
他怕石窖里阴气太重,纸符会烂,才想著带这妖怪回去,让人收了才好。
倘若若不是怕这妖怪留在这里害人,他也不会如此多事。
想到这里,他心里恼火起来,看著阿六,冷声吩咐道,"你化作原形再跟来。"
他知道这纸符镇住了妖怪妖力,妖怪也碰不得他怀里的符纸,但带著这样一个'人'回去,一路怕是有得他辛苦了。
阿六撇嘴一笑,说,"好啊,你先把符纸撕了。"
阿六的神情就好像一点儿也不怯他似的,刚开始还有些要求他的意思,现在却丝毫都不露出来了。
他哼了一声,坐了下来,把包袱打开,分成两个打了起来,把一个挂在阿六身上,说,"那麽,你就做点儿人事。"
阿六却不乐意,双手一摊,包袱就落在了地上。
"你做什么?"孔雀微怒,声音也大了起来。
阿六好笑的瞧着他,不屑的说,"我是给你提包袱的吗?你的眼睛长到脚底了吗?"
听了他的话,孔雀也没了半分好气,只说,"你不想饿死在半路上,就把包袱捡起来背上。"
阿六瞪了他一眼,他也瞪着阿六。阿六哼了一声,不怒反笑,捡起那个包袱,说,"得罪了。"
孔雀心想,这妖怪居然还笑得出,忍得住。但面上仍旧冷冷的,一言不发。
阿六好像瞧出他心思,似笑非笑,说,"我怕你当真饿死了我。"
他窘了起来,头一扭,朝前走去了。
"你倒不象是个坏人,"阿六跟了上来,在他身边闲闲的又问,"怎么就杀了那许多人?"
他一怔,说,"这不干你的事。"
阿六哼了一声,又问,"你要带我去哪里?要找谁收我?是僧还是道?"
他嫌这妖怪太罗嗦,心想,说了也不妨事,"我带你去极乐寺,倘若圆通大师说你不可收,我就放了你。"
阿六一时站住了,神色古怪的问他道,"极乐寺又在哪里?"
他说,"得过了江。"
阿六的脸色变了变,"我要跟你走那么远?这里的和尚不成吗?"
他打量了阿六两眼,冷冷的说,"我信不过。"
阿六静了下来,一路上都满腹心事的样子。
他原本嫌这妖怪话多,但阿六这么一静,他倒又觉得于心不忍了,就说,"我们走快些,三两个月就到了。"
阿六脸色越发的青了。
过了片刻,阿六对他说,"我们歇歇,吃口茶。"
他只是点点头。f
两个人只在茶铺外面坐了,阿六看他喝茶,突然伸出手来,问他,"你瞧得到这个么?"
他抬眼略略一瞧,只是一朵血红色的落花,倒像是杜鹃。他大奇,这样天气,怎么会有落花。这妖怪的妖气应当被尽数封住了才对,如何使得出这种障眼法。
他只怕这妖怪有同伙在此,立刻拔出剑来,将怀中符纸贴在剑身上,说,"哪里来的?"
阿六露出惊奇神色,又连声问他,"你会收妖?干吗还要找别人?"
他皱眉,"我不会收妖。"
阿六张了张口,又闭上,定了定神,把那朵落花揣入怀中,才说,"你收起来吧,别人都在看。"
他收起了剑来,心里想着,这一路上怕是要生出许多事来了。
阿六看他神色,哼了一声,说,"你不会收妖,却看得到妖气?"
他不明所以的看着阿六,那妖怪便说,"你不做收妖师倒是可惜的。"
他心里一动,就又问,"你是什么妖?"
阿六喝掉了茶碗中的茶,嘲讽道,"贵人身上裘,美人手中扇,你猜是什么。"
他猜,"狐狸?"
阿六顿时喷了他一脸茶。
他面色不善的望着那妖怪,阿六抿着嘴,像在忍笑,又象在忍怒。只说,"胡说什么。"
他抹掉了脸上的茶水,想了想,认真的说,"你生得很好看。"
阿六笑笑,还未来得及开口,他又说,"人说生得好的,不都是狐妖吗?"
阿六仿佛要怒,但还是生生忍住了,端起茶碗,才发觉茶碗空空,阿六便刷的一声站起身来,朝他一笑,和和气气的同他说,"你几时见了狐毛扇,跟我说说,我好瞧个新鲜。"
阿六的话虽然客气,但眼里那不屑的神色却是毫不掩饰。
他犟了起来,非要问个明白。看着阿六一副要催他快走的样子,他就偏偏不动,只问,"你是什么妖怪?"
阿六微微一笑,只是不开口。
他低头喝了一口茶,然后又问,"你是什么妖怪?"
阿六叹了口气,颇头痛的答道,"孔雀。"
他皱眉,"你叫我做什么?"
阿六静静的瞧着他,眼角有些笑意,只说,"我倒是挺喜欢你,只可惜是个傻子。"
他一怔,然后猛地站了起来,看着阿六说,不屑道,"骗谁。"
阿六冷笑,"爱信不信。"
说完就径自朝前走,只是被纸符所制,不出五步,就再也迈不动了。
他丢下茶钱,提起剑,拿起包袱,走到阿六身旁,阿六冷哼一声,仍旧背对着他。
他伸手,只把包袱朝阿六怀里一送,说,"包袱不要乱丢。"
阿六斜眼瞧他,半天才开口,说,"你倒不客气。"
他接得到快,说,"我也没有亏待你。"
阿六好笑又好气,只摆手,说罢罢罢,我们走吧。
他心想,这妖怪脾气倒也不坏。
这样想,他便不由得多看了阿六两眼,心里又想,或许阿六真不是什么害人的妖怪。
那时还是早春,北方仍旧微寒,无花无叶,草也瞧不见几根,一路上空茫茫灰蒙蒙,也没什么看头。两个人走到山下,仍旧找了他来时住得那间客栈。
住下时,他只要了一间房,然后就上了楼,阿六被纸符所制,只得一路紧跟着他,也进了房。
进了屋,阿六就一脸的扫兴,问他,"怎么不在楼下喝酒吃菜?"
他有些诧异,说,"你还要喝酒?"
阿六老实说,"我被囚在那里太久,总没沾酒,想念得很,想喝些解馋。"
"明天投宿时买酒给你喝,"他说完,又想起一事,就问,"你被囚在那里多久?"
阿六淡淡说道,"桃花落了七回吧。"
他心里一颤,想,居然这么久。
阿六瞧见他神情,则说,"没什么,对妖怪来说,也不过弹指间而已。"
他本想问问阿六被囚在那里的缘由,但转念一想,毕竟人妖殊途,不可尽信,所以还是忍了忍,没再问了。
只是夜里入睡之时,他才觉出了不自在。
他一个人睡惯了,突然教他同别人睡一张铺,夜里竟然睡不著了。
他翻第三次身时,阿六突然一声不响的坐了起来,然後就不动了。
他躺在那里,想装作睡著的模样,只可惜阿六看都不看他。
"你究竟想要做什麽!"大约刚被他闹醒,阿六的声音里火气不小,口气也凶狠了起来。
他不吭声,大约也觉得自己吵到阿六,实在是怪不好意思的。
他们两个都静了静,他只当再无它事,不料想阿六突然开口问他道,"你是不肯放我的,是麽?"
他顿了顿,开口说,"能放才放。"
阿六冷笑一声,说,"你倒是一身正气。"
话音未落,就有一双手伸了过来,狠狠掐住他喉咙。
他心里一冷,想,果然,妖怪就是妖怪。
他刚想动手,就听到阿六吃痛的声音。
"见鬼!"阿六好像痛极,却仍旧掐著他,好像无论如何要掐死他似的。
他不动了,仍旧躺在那里,心下又凉了一截。
他自觉并未为难这妖怪丝毫,如今却见其杀机陡现,只觉得这妖怪是断然留不得了,必得要人收了才成。
"你动不了我,符纸在我身上,"他冷冷说道,"你动得了那烛台麽?"
阿六恨恨的松手,然後起身走开,满身的怒气。
白日里的那些忍耐和和气,就好象烟一样散去了,不留分毫。
他听得到阿六坐在他的脚边,仍是背对著他,一副气恨的样子。因为受纸符所制,阿六根本走不出五步之外,只要他不动。
他这才觉出自己竟出了一身冷汗。
阿六伸手过来的那一刻 ,他的确是怕了。妖怪毕竟和人不同,即便他真得动了手,也不定杀得了阿六。
阿六静静坐在铺尾,瞧著纸窗,也不再多说一字,多动一下。
他心想,我还以为他真能忍,却原来吃不下半点儿亏,受不得半点儿气。
他不再理会这个前一刻还想要杀他脱身的妖怪,只是侧过了身去静静的睡了。
他原本以为阿六困了自然会倒头就睡,没料想第二天清晨醒来时,仍旧看到阿六坐在他的铺尾,清早时纸窗外透进来的白光蒙蒙的,落在阿六的脸上,衬得那张脸越发的好看了。
只是冷清清的,怪寂寞的,那神情和他走进石窖里时看到的一模一样。
不知为什麽,他心里突然一软,开口低声说,"你就当我是送你回家,如何?"
他倒是从未见过孔雀,但孔雀翎他却是见过的。他想著阿六该去的地方,想来该是比他住的地方还要偏南的。
阿六仍是不说话,他怔了一下,挪到了阿六身旁,才发觉这妖怪竟然坐著就睡著了。
他舒了口气,忍不住微微一笑。
他虽然恼恨这妖怪夜里想要害他,但转念又一想,做妖怪的怕是都自在惯了,和人自然不同,阿六被人囚了这麽久,突然见了转机,以为可以脱身,却不料想遇上这样事,被他这样拘束著,难怪恼了起来。
这样一想,他倒觉得阿六可怜了起来,想著反正这个妖怪也杀不了他,他就又不怪阿六了。
他也明白被人关著是什麽滋味。他自小就是孤零零一个人,在庄里除了一个薄家阿婆,再也没人看顾他,亲生爹娘也对他不冷不热,他就是悬在半空里,上不上,下不下。
看阿六这样,怕也是孤单单的一个,这麽一想,他心里便又软了一分,只想著快快带著妖怪回去,找了人收伏阿六,让这妖怪一心向善才好。
他想著心事,就把昨夜放在方枕旁的包袱拿起来重新检点,他原本是个细心的人,再说这原是他爹吩咐下来的事,他更是一等一的上了心。
他拿出了那块巴掌大的青石,放在手心里细细端详。那青石怕是被人摩挲得久了,竟隐隐泛著些明光。
这正是他从石窖里拿出来的东西,也是他爹叫他不远千里来拿的东西。他进石窖时,那青石就摆在那石桌之上,更有七枚彩石围著青石一圈,做出了一个阵法的样子来。
这样一块石头为什麽还要费这麽大气力,走了这麽远来拿?
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r
他只想著,快些回去,交了差,爹爹给他几亩薄田,把他分了出去,他好带上薄家阿婆回乡去过。
他自幼习武,不曾细细的读过书,官宦之路是指望不得了。他又生性淡薄,不喜打斗,不愿在庄里长久下去。
他静静的起了身,换了衣服,下去打了盆水来洗脸。正双手并著从铜盆里撩水呢,阿六突然睁开了眼,他们两个的目光落到了一起,他心里禁不住突的动了一下,扭开了脸。
阿六笑了起来,好像没事人儿一样的问他道,"睡得可好?"
他想阿六是在笑话他昨晚睡得不安生,所以也就不搭腔。
他洗漱完毕,又端了盆水给阿六。阿六也学他的样子撩著水,洗漱了一番,然後两个人就下楼结帐去了。他不提起昨夜里的事,阿六也装作什麽事都没有的样子,这两个就各怀心事的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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