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六把他挡在身後,然後和和气气的朝那男子行著礼,对那男子说,「不知殿下来此为何?」
「哦,暮云,少和我装模作样的来这一套。」那男子嗤笑道,「我说,你还真是色胆包天啊,我听昭云说你连死都不怕了,非要朝南走,他急得什麽似的,来求我寻了你出来。怎麽,那个琬云还没教你吃够亏麽?如今又看上这个了?」
阿六垂著脸,根本教人看不出脸上的丝毫神情,只是恭敬的说道,「回殿下的话,暮云只是答应了他要同他一起回去,总不好骗他的。」
「是麽,连命都不要了麽?怕是别有隐情吧。」
说著话,那男子就走了过来,只是却又在他们前面顿住,冷冷说道,「你拿了什麽?」
阿六怔了一下,只说,「暮云不明白殿下说什麽。」c
那男子冷笑一声,说,「你倒是会惹人厌。以为我看不出麽?你拿了什麽仙家的法器,想要对付我麽?」
阿六的头就又垂下了些,低声的说著,「殿下明察,暮云怎麽敢?什麽法器,暮云更是不明白。更何况暮云如今法力全无,又如何能做得了什麽。」
那男子全然不信,冷冷说道,「是麽,这一切还不是你自找的麽?」
那男子说著就朝他走了过来。他见阿六如此,已知道这妖怪远比阿六厉害许多,他不清楚这妖怪要拿他和阿六怎样,但他仍旧握住了剑,眼睛紧紧的盯著那男子的举动,只要这妖怪敢朝阿六动手,他就立时拔剑。
那男子突然皱起了眉,眼中露出异色,说,「这人身上有仙气。」
阿六怔了一下,然後便笑了起来,「殿下,他不过是个常人,昭云要杀他他连手都还不了,这又怎麽可能呢?」
那男子好像就没听见阿六半个字似的,只朝他沈声说道,「你来。」
他就犹如被许多双眼睛望著似的,不由自主的朝前走去了,他心里一片清明,自然知道这是妖术,但却无计可施,丝毫都反抗不得。
「殿下!」阿六突然跪在那男子面前,求道,「您何必对区区一个常人施法?」
他大吃一惊,他在心里喊道,站起来,不要跪那人。可阿六却听不到,也不曾看向他,仍旧垂著头跪在那男子面前。
「哦,我怎麽看不出他哪里象个常人了?」那男子哼了一声,又说,「那麽昭云告没告诉过你,这人身上却是丝毫人气都没有的?」
阿六一惊,猛地抬起了头朝他望来。
他也愣住了。
那男子的意思是,他竟然,竟然不是......人麽。
他心里一阵儿发凉,想著,胡说,都是胡说,怎麽会,怎麽会。
阿六望住了那男子,竟然站了起来,脸也沈了下来,说,「殿下,您这是什麽意思?」
「哦,暮云,和我装什麽傻呢,我以为你向来不喜欢这样的。」
阿六瞧著那男子,朝他慢慢的走了过来,「那麽,您想把他怎样?」
那男子邪邪一笑,说,「自然是杀了他炼成丹药,这样的人形仙器我还从未遇到过呢。」
阿六「哦」了一声,垂下了头去。
那男子伸出了手来,朝他胸口抓来,他身体丝毫都动弹不得,只以为这一次是真的就死了,没想到阿六却突然转过身来替他挡住了那一击。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他那时眼前一片血光,只看得到阿六挡在他的面前,那男子挥了挥袖子,他眼前便一片缭乱,就那样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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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来时,他被关在一个暗黑的木笼里,只觉得连手脚都伸不开,整个人蜷在那里。他的包袱和剑都不在身旁,动都无法再动了。
他挣扎了起来,却觉得浑身都痛,只有借着从头顶落下来的那微微的一线光,他才瞧见自己的胸口满是血迹,在那黯淡的一线光里闪动着蓝紫色的光芒。
他一想到这必然是阿六的血,他的胸口就痛得喘不上气来似的。他发疯似的抓着那木笼,想要挣扎出去,但他折腾了好半天,直累得精疲力竭,却也奈何不了那木笼丝毫。
他停了下来,四处的看着,才看到木笼前不远处的影子地里,竟然静静的站着一个人。等他能瞧见了这片暗处里的深浅,才发现那人原来却是昭云。
他伸手抓着那木笼,想要开口,却发觉自己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喉咙好像火烧一样的痛着。
昭云冷冷的看着他说,「你还记得要醒来。」
他瞪着昭云不说话,因为他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只是想问阿六在哪里,想要知道阿六究竟如何了,可他卡紧了自己的喉咙,却还是什么也说不出。
「你别费力了,你什么也说不出的,」昭云猛的伸手出来,砸在了那木笼之上,震得他浑身都更加的痛了起来。
他焦急的望着昭云,想要那男子看明白他意思,告诉他阿六是否还好。
可昭云却恨恨的说道,「原来你根本不是人,还装成这样来骗他。」
他张开了口,拼命想要说出话来,可是所有的声音都落在了一片暗影之中。
「这里妖气太重,你怕是快不行了吧,」昭云冷冷说道,「说你是仙器,也不过尔尔。」
他不明白了,为什么那男子也对阿六这么说,昭云也这么说。
他又急又痛,又说不出话来,只想着或许能从昭云脸上看出丝毫迹象,看出阿六是否还好。可是昭云却只是恨恨的瞪着他,「当初怎么没有一剑杀了你,弄得如今生出这许多事情来。」
他听得一片糊涂,只是不明白,可是他心急如焚,只想问阿六究竟如何。
他咬紧了牙关,干脆从笼中伸出手来,只凭着那暗淡的一线光,就在地上用力的写划着阿六的名字。
倘若不是担心阿六,他是死也不肯在这个男人面前做出这种事来的。
昭云看着他手指在地上划着暮云的名字,震了一下,脸上现出狂乱的神情来,简直就象要伸手进来掐死他似的。
他们两个就这样在那片暗影里相互望着,昭云咬着牙恨恨说道,「倘若暮云他......倘若他出了什么事,我可不管你是什么仙器鬼器,我一定杀了你!让你尸骨无存!」
昭云撂下了这句狠话,便转身走了。
可是他却还是一无所知,他在昭云身后发疯般的砸着铁笼,却再也不见昭云回头过来。
他整个人落在那片黑暗之中,那微微的一线光也只是冷冷清清的照着他。
他不知道阿六究竟怎样了,也不知道阿六是不是还好。
他一个人蜷在那个笼子里,发狂般的想着要如何才能出去,如何才能找到阿六,可是心底却只有一片绝望。
昭雲心裏一片苦澀,走出那牢洞時,他的雙手緊緊的攥住,幾乎將手心摳出血來。
他幾乎連路都走不穩,跌跌撞撞的才一路回到幼時常住的地方。
他推開門,看到暮雲躺在他的床上,蓋著他的被,枕著他的枕,仍舊如同睡著了似的一動不動,臉色蒼白,唇無血色,雙眼禁閉。
他年幼時睡在這裏,總是不安生,暮雲常常半夜過來替他蓋被,可如今他想替暮雲蓋被都不成了,因為暮雲只是靜靜的躺在那裏,連身都翻不了。
他坐在那裏,伸手撫著暮雲微涼的臉,他的手便抖了起來,他心裏就幾乎恨得想要殺了那個叫做孔雀的少年,還有孔雀王。
還有他自己。
若不是他這麼的蠢。
他的心裏痛悔不已,如今會弄成這樣,都是他的錯。
七年前他失卻了暮雲的蹤跡,就曾發狂般的尋找,那時他也想過要去求孔雀王。
那一年年末時,暮雲的妖氣好像憑空的就消失了似的,竟然絲毫都無跡可尋。雲英和雲廷都猜著暮雲怕是被人用了符咒囚住了。可是單單他們幾個妖怪之力,如何在這三千世界裏找一個連一絲妖氣都不見的妖怪?
他那時便想去求孔雀王,畢竟那人是他同父異母的兄弟,畢竟孔雀王是凡間百鳥之王。
可是雲英卻勸說他萬萬不可。
他也知道孔雀王的性情,倘若不是為了暮雲,他也是如何都不肯去求孔雀王的。
那時雲英曾對他說,「我們慢慢去找,總能找他的。想來暮雲也不願你為了他欠了孔雀王的情。」
是,暮雲當然是知道的,知道他是恨孔雀王入骨的。
可暮雲知道麼,知道他為了暮雲,在這世上沒有不肯做的事。
於是後來終於被他們找到了暮雲。那時暮雲手腕上不知被誰畫了怪符奇咒,竟然將他渾身的妖力鎖得一絲不露,隨便去叫哪個妖怪來看,也不過當楚暮雲是個常人罷了。他曾問過暮雲,那手腕上的符咒究竟是何人所為,暮雲只說是個道士,卻不曾詳說。
暮雲看似毫不在意,可他卻知道這人其實是如何的心高氣傲,哪裏受得了這個。
如今這符咒令暮雲有如常人,他即便不問,也知道暮雲心裏怕是已經翻江倒海了。
他們和雲英打探到這極北之地來,就花了五年的時間,當他看到暮雲被囚在那陰暗石窖裏時,便幾乎急紅了眼,可他卻進不去,見不了暮雲的面。
那時桃花剛落,滿樹的桃葉鮮翠嬌豔,堪比春花。
他與雲英他們守在那石窖之外,只看著那風卷殘花,落入石窖之中,他們卻連半步都近不得,那石窖裏竟然被上界的仙氣封著,他何曾遇到過這樣的事。雲英只得將其原形化出,借著風力,開了滿樹如血的杜鵑花,千難萬難才送進去一朵,落在暮雲手旁。
他想要殺了那些將暮雲帶來此處,又將其囚在石窖裏的那些人。
可是暮雲卻說,不可殺人。
暮雲是教過他們不可殺人,不可害人,也不可騙人,這還哪裏象個妖怪了?
只是他也知道暮雲曾喜歡過一個人間女子,還差點兒為了那女子送了命。
所以他知道為什麼,所以他從來都不喜歡人的。
那時暮雲對他們說,「久了他們就自然會放了我,等等又如何呢?做妖怪的,還是等得起的,不是麼?」
即便是真的拿了丹爐之火來煉,如今的暮雲也不過是個常人罷了,那些人即便真的殺了暮雲,真的將其燒煉成丹藥,也是沒有絲毫用處的。
他自幼便最聽暮雲的話,那時自然也說不出別的,只能在那石窖外等著,這樣便又等了暮雲三年。
雖然暮雲叫他們不必留在此地,可他們又如何能夠留暮雲一個在此?
暮雲平素就和別的妖怪大不相同,不樂與人交合,也不願食人以增其法力,不過也還好,還有些妖怪的樣子。可自從琬雲一事之後,就一心只想著修仙之道了。別的妖怪都曾為此笑話暮雲,說可幾百年裏都沒見過這麼蠢的妖怪了。
可他卻不管暮雲之前如何,如今怎樣。於他來說,不論暮雲做什麼,說什麼,都仍舊是他幼時一見傾心了的暮雲,是那只雲湖邊偷芙蓉果的六眼孔雀,是那只他曾傻傻的對著開了屏的妖怪。
他可以跟他百年,也可以跟他千年萬年的,暮雲要他莫傷人,他自然是聽話的,暮雲要他照顧雲廷,他就去用盡心力化盡了那只白烏鴉身上的寒毒,暮雲教他莫再傻傻的就開屏,他從此就再也不曾開過屏,暮雲要化人形,他就跟他化人形,暮雲要修仙,他就跟他修仙。
他這樣跟著暮雲過了一百三十年。
然後暮雲失卻了蹤跡,自那之後,又是五年,那五年裏的每一日,於他都堪比百年。
再然後,是在那石窖之外的三年,他就那樣苦苦的守了三年,那三年裏的每一日,都猶如千年之長,卻又有如花開露水落,只在轉眼間。
直到那日,他終於等到孔家派出人來了此地,殺了那幾個賤奴,破了那封著石窖的仙氣,他以為終於可以等到暮雲回來,他卻沒料想他們使著隱身法進去時,卻看到那燭台下壓著一張符紙。
那個來此的人也不過才十六七的樣子,也不過是個少年,只是這少年居然拿起了那張符紙,制住了暮雲,使得暮雲不得不同他一起離開了那裏。
那時他就覺得奇怪了,那少年身上怎麼會有仙氣,那是和封著石窖的仙氣相似的,卻要弱了許多的氣息。
只是在茶铺外时,暮云怀里那朵杜鹃花明明是云英的妖气所聚而成的,并非变化所得,那人竟然瞧得见,这让云英也大吃一惊,禁不住连连问他,难道那人并非寻常?
他法术终究还是不成器,竟然瞧不出那少年究竟是个什麽东西。
他只是,只是没料想到竟然会亲耳听到暮云与那少年调笑,还说出了「我倒是喜欢你」这样的话来,他跟了暮云这麽些年,从未从过暮云对他如此说话。
他当时心里便不是滋味了,虽然还隐隐的怀著些期望,想著暮云不过是一时的心思而已。
半夜里他们守在窗外,见暮云对那少年动手,他心里一阵儿窃喜,自己也觉得自己不堪,明明知道暮云最恨杀人,出此下策,也实属迫不得已。
他知道暮云只是想吓吓那少年,好叫那少年丢了符纸快些逃走,没料想那少年竟然是个有胆识的,全然不惧。
直到第二天时他瞧见暮云在马上对那少年露出融融笑意。
那时他和云英云廷一同做出了幻象,将那少年引向另一条路上,又做出了白水寺的样子,好骗那人上当。云英和云廷两个在前面引住那少年,他就在後面等著动手,可是暮云却朝他打著手势,叫他不要伤了那少年。
他打晕了那少年之後,看到暮云搂住那少年时的神情,他就觉得不妙了,他心慌意乱了。
他不能眼看著暮云喜欢上一个人间男子。
为什麽?既然同为男子,为什麽就不能是他?
他看那孩子并非修仙之人,既无佛心,也不见道骨,倒象是一个未有来生,难有後世的,连精魂都不曾看见半分,徒有人形,却不知道是个什麽东西。
可是他毕竟不是孔雀王,他还看不出那少年究竟是个什麽。倘若他能再厉害些,就能早些告诉暮云,让暮云离开那少年,提防那少年。
只是他却怀著私心,不肯告诉暮云。
因为他心里是知道的,让暮云把那少年当人还好。
人终究是活不过百年的,百年之後,无论怎样,终究会离暮云而去的,就和那个叫做琬云的女子一样。
暮云怎麽能和人在一起呢?
只有他会留在暮云身旁,只有他。
可他没料想暮云居然答应了要与那少年一同回去。
他千万的提防,十分的小心著,可暮云还是趁夜将那少年一同带出了他们妖术所结的幻境,然後不知所踪了。
他知道这事暮云一个人是万万做不成的,毕竟妖力全数被封是真,他只是不知道究竟是云英还是云廷帮手。
他气恨的与那两人对质。
云廷则袖著那果子闲闲的说,「公子既然说了要和那人一起走,那就是要一起走了,你何必多事,惹得公子不快。」
「昨天不知道是谁说要去杀了那人。」他冷冷说道,心想,必然是云廷无疑了。
云英也忧心忡忡,说,「我怕公子此去实在是凶多吉少。」
「他也不象个坏人,」云廷说,「公子喜欢他,你们看不出麽?」
他当然看得出,正是因为看得出,他才怕。
云英听了这话就气,说,「你瞎了眼麽?那可是个男子,你们族里那麽多女怪,配得上公子也是有的,怎麽他偏偏看上这样一个......这样一个......」
大约是气急,云英竟然无论如何都说不出下面的话来了。
「公子喜欢,你能怎样呢?」云廷就撇嘴,笑话他们。
他的确不能怎样,暮云从未那样看过他,从未那样对他笑过,他能怎样。
可是他怕。i
他迷恋暮云实在太深,已不能自拔。
他怕暮云看那少年的眼神,他怕等到暮云真的和那个叫做孔雀的少年一起去了南边,一切就都迟了。
他怕暮云真的动了心,真的与那少年生出了情意,那麽,那时一切便已太迟,太迟了。
他的确能忍第一回,可他实在不能忍这第二回了。
因为他不能再等一个七年了,不能。一日有如万千年的滋味,他已经尝够了。
所以那时他便狠下了心来,背著云英去求了孔雀王,求孔雀王帮他找出暮云,帮他带暮云回来。
他仍旧记得孔雀王那时阴冷的眼神。
「昭云,你居然会来求我?」
他暗暗的咬著牙,狠狠的跪了下来,说,「我求你帮我找到暮云。你是孔雀王,倘若你肯下令,找一个楚暮云还不是举手之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