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窘了一下,想著这道士也不信他。
他的确是见过比阿六更好看的妖怪。
那是他年幼时在极乐寺後山里瞧见过的。那个妖怪的额头上有一个桃花印记,那妖怪是那些笼子里关著的妖怪里最好看的一只。
他倒是记得那些妖怪。
但那又如何,阿六和别个是不同的。他才不管阿六是孔雀精还是狐狸怪,他只是,他只是从来都没对谁这样过,阿六还没答应他和他一起回乡下的事,他还伤了阿六,他还不曾对阿六说过......
他想起那一晚阿六推开他的剑时的神情,心口就好像被谁狠狠的按住了似的,痛得他喘不上来气。他又痛又悔,恨自己那时竟然做出那样的傻事。
那道士大约真是不信他,只是随口问他说,「你见过什麽妖怪?」
他知道那道士不信他,只好说,「我年幼时候,极乐寺的後山里关著许多妖怪,里面有一只,额头上有个桃花印记,那妖怪就化得很是好看。可阿六和他们都不同的,......」
他话还不曾讲完,那道士的脸色就变了两变,捻著须子的手也顿在了那里,直直的望著他,问说,「那妖怪原身是不是一只白虎?」
他怔了一下,心里暗暗称奇,说,「是,怎麽?」
那道士也大奇,说,「我倒是知道的,额上有桃花印记的白虎精怪,这世上怕只得一个,那是白虎真君的坐骑,只是离他升仙怕还有些时日,怎麽被当作妖怪关起来的?」
他心想,这怎麽会,难道圆通大师还抓错了妖怪不成?
只是这话却不能当著外人的面说起来。
那道士又问他说,「你是什麽时候瞧见他的?」
他心里不快了起来,想著我明明是为了阿六的事情来的,他又向我打听别的妖怪,哪有这样的道理。
但他还是老实的答道,「差不多十年前罢,那时极乐寺的後山山洞里关著许多的妖怪。」
那道士越发沈思了起来,捻著胡须,口中默默的念著极乐寺那三个字,念了几遍之後对他说,「这样如何,你同我去那极乐寺里走一遭?」
他便说,「你麽?你一个道士,去人家和尚庙里做什麽?」
那道士便笑,说,「妖怪都去得,如何我就去不得?」
「那暮云......」他心里却还想著如何要这道士帮他寻到阿六的踪迹,那道士不等他说完便笑了起来,说,「你倒是很挂心他,这妖怪作了什麽孽,连你这样年纪的呆子也不放过。」
他不知道为了什麽,恼了起来,说,「我已经十八了。」
他只是想著阿六在房里时想要与他做那事,心里便又微微的痛了起来。
那道士打量了他几眼,又问他,「你叫什麽?家中排行第几?」
他虽然不快,却仍旧答道,「我单名一个雀字,家里排行老五。」
那道士奇怪了起来,说,「怎麽这样?论到你这一辈,不该是个德字麽?怎麽你是单取一个字?」
他的拳头在身後暗暗的攥紧,把头扭向一边,低声说,「我怎麽知道。」
那道士就又仔细的看了他两眼,然後取出了一个天圆地方的八卦盘来摆弄著,他看这道士也不打鼓,也未摇铃,只是装神弄鬼的嘀咕了半天,就笑他说,「你还不到十八罢。」
他面上一红,说,「就快了,等到桃花开时,我就十八了。」
说话时,他不由得摸了摸胸口那根孔雀翎,那道士象是觉得他好笑,说,「你作什麽非要寻那妖怪不可,你就不怕他害你麽?」
他想起阿六,便微微一笑,静静的说,「他才不会害我。他说要来寻我,这都七日了,我等他不到,怕他出什麽事。」
「你这种心思......,」那道士叹了口气,说,「怎麽也不知道瞒人的?」
「有什麽好瞒人的?」他故意重重的反问道,只是他心里却也觉得窘得很。
「那妖怪待你如何?」那道士望著他又问。
他更是大窘,犹豫了半天,刚要开口的时节,那道士却又狠狠的跺著脚,叹著气喃喃自语道,「莫管妖怪事,莫管妖怪事。」
「那你找那个额上有桃花印记的妖怪做什麽?」他才不信,故意问道。
「它不是妖物,它是要升仙的,做神仙的坐骑,」那道士啧啧道,摇著脑袋说,「和你的那个什麽暮云可绝非同类。」
他心里不高兴了起来,觉得就这道士的话里满是贬低之意,由这臭道士口中说出暮云这两个字真真是折辱了阿六。
「那又如何,」他不快的说道,「我倒觉得那个妖怪才不是好的。」
那道士奇怪,问他说,「怎麽这样讲?」
他想了想,说,「那妖怪眼神太凶狠,太凉薄。」
那道士呵呵的笑了起来,大概是一个字也不信,说,「我年幼时,与你爷爷在那七修观里做左右童子的时节,那只白虎精每日就只晓得在树下贪睡,哪里象是个会发狠的。」
「算了,不与你多说,」那道士摇摇羽扇,说,「我们走罢。」
那道士跟著他一同到了那极乐寺前,他只朝山门里走,那道士便也跟著他走了进去,庙门前竟然也没个人来阻拦的,他看著那道士,那道士便把笑脸与他看,颇有些得意之色,说,「怎样?」
他心里著急阿六的下落,为了能求这道士帮他,才不辞辛苦的带这道士来极乐寺,哪里还有心情与他说笑,所以只是随意的应了几句,那道士就瞧著他笑了起来,说,「你这孩子,还惦记著那妖怪麽?」
他也不理睬那道士,只是直往前走。结果他们还不曾进了偏殿,就被几个沙弥乱杖打了出来,口里连连的喊著说,「这里也是你这样的野道进得的地方麽。」
那道士狼狈不堪的护著脸,一面朝外跑去,一面连连的叫苦,说,「怎麽这样没有慈悲心怀的。」
那些沙弥便拄著棍子在台阶上吃吃的笑著。
他想著怕是那些沙弥也不简单,不管这道士弄得什麽法术,必然是被那些沙弥瞧破了罢。结果到了太阳快落山的时节,他们才找到条路上了後山。
只是那里还哪有些笼子在,石洞里都空空的,倒象是些禅洞,只少了些和尚在里面打坐。
那道士在那些洞里瞧了许久,出来时就说,「这里也没什麽妖气,只是......」
他心里焦急,哪里管得了那道士想些什麽,只是问说,「如今你可以帮我寻暮云了麽?」那道士就瞧著他看,说,「做什麽非要寻他不可。」
「我怕他出什麽事。」他老实的答道。他不过一个常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连阿六现在身处何处,究竟如何都不能知道,只觉得自己实在是没用。
那道士笑话他道,「妖怪事,你如何管得了。」
「你在他手腕上画了那些符,他就如个常人一般了,倘若我不管他,他出了什麽事可怎麽好,」他静静的说道,「只求仙师帮我寻了他,我想带他回去乡下。」
那道士奇怪了,兴味盎然的瞧著他问道,「你要带他躲起来?」
他想著那天夜里阿六背对著他躺在床上的样子,忍不住心里一痛,说,「对。」
那道士摆正了脸色,对他说,「我也是你叔祖,所以今日里和你多说一句。各样的妖怪我都见过,不图人青春年少的,能够真心待你的,不是没有,但还是少见。你如今还小,等你多活几年,就明白了。」
他只是不说话。这样的事情,如同含蜜在口,伤在已身,除非是经过的,不然又怎麽会晓得个中的滋味。
阿六是不是真心待他,有多少真心待他,他那时是不敢说。
可这妖怪却是没有丝毫要害他的心在的。
可恨他如今才想通。i
早知道那一晚他就不会那麽倔强,阿六想要如何就如何好了。
弄到如今,他连阿六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我要如何才能找到他,」他倔强了起来,又问了一遍。
「既然你拿著他的孔雀翎,也不是寻不著的,」那道士想了想,如此的同他说道。
「那麽,你是肯帮我了?」他几乎有些不相信了。
「既然他肯折了孔雀翎给你,怕也是个有些情义的,」那道士叹了口气,问,「不过你要如何答谢我?」
他心里想,果然。只是看这道士的神情,怕还有隐情。
那道士笑笑,问他说,「我要帮你做做法,如何?」
他问说,「怎麽?」
那道士仔细的瞧他,神色里有几分郑重,问他说,「你幼时经过些什麽怪事麽?」
他心里奇怪了起来,不知道为什麽阿六这样问他,这道士也这样问他。
「我身上有什麽不对麽?」他径直问道。
那道士也不答他,只是问他,「你病过麽?」
「......没有。」倘若这道士不提,他也不曾细想。
他自幼就不曾害过病,之前他却只以为是自己自幼习武,身体强健。如今一想,这事的确有些不同寻常。
那道士点了点头,就又对他说,「你等等。」
那道士从袖中取了张黄纸出来,画了张墨符,然後指上点出一团火来,将那张符纸烧了。然後又从山泉里掬了一捧水,含在口中,又蹭干了手,从道袍的袖子里抽出一张黄纸,将口里含著的水喷到了那张黄纸上,只看那黄纸上渐渐便显出字迹来,然後这才仔细的瞧了起来。
他不明白那道士到底做什麽,也瞧不明白那道士手里的那张黄纸究竟是做什麽用,只是他心里虽急,也知道催不得。
那道士拿著那张黄纸瞧了又瞧,脸上的神色不好看了,对他说,「你名字不在生死簿上,这倒怪了。」
他心里一惊,想起那夜房里那伤了阿六的妖怪对他说的话来。
那道士冷眼打量著他,说,「你还有同年的兄弟姐妹麽?」
他摇了摇头。
那道士皱起了眉,捻著胡须,说,「你娘是不是眼底有颗痣的?十八年前曾来过我七修观?」
他心想,怎麽会,我虽然一年也不曾见娘一面,却也是知道她的长相的。
他只说,「我爹娘一心向佛,又怎麽会去道观?」
那道士立时便抓起了他的手,不容他多说,喝道,「你速速随我回观里去。」
他挣开了那道士的手,也恼了,问说,「你何时带我去寻暮云?」
那道士说,「先替你做个道场。」
他一皱眉,说,「为了什麽?」
那道士叹气,索性对他说,「我怕你心上的那个妖怪倒是平安,有事的倒是你。」
他想起昭云的话,便好笑的说道,「......怎麽,因为我身上有仙气?」
那道士冷笑一声,说,「仙气?妖气还差不多。我只怕你没有命活过今年。」
「你什麽意思?」他不肯走,只是皱起了眉头,问那道士说。
那道士问他说,「你最近碰了些什麽?」
「没有,」他说,「除了那张镇著他的符纸,结果被我撕了。可那符咒却仍在他手腕上。」
那道士想了想,只连连的说著不应该,可还是不死心,仍旧追问著,「你最近都遇了些什麽人?」
「我之前去了一躺北方,」他说,「就遇到了阿......暮云,还有别的些妖怪。」
还有那些奇奇怪怪的事。
他一时沈默无语,满腹的心事,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那道士与他两个坐在山门外,叹了口气,说,「别傻了。」
他不做声。他自然知道这道士说的是什麽。
那道士说,「他是妖怪,你是人,如今你又自身难保,还是趁早撒手罢。」
「我......」他虽然不想当真,可心里却一阵动摇,问道,「我真的活不过今年了麽。」
「倘若你随我回去七修观,我或许可以瞧瞧看,要如何帮你续命,」那道士劝他说。
他怒了起来,但反而越发的和气了,问说,「你这是在诳我麽?要我与你在那里做道士?」
那道士笑笑,说,「好好好,我平白的要你做道士,不怪你不信。我如今把那缘由讲给你听,不怕你不随我来。」
他疑心的望著那道士,心想不知道又要编出些什麽鬼话来。
「你娘命中无子,是不该有你的。」那道士明白的把话说与了他,「她嫁进孔家五年,却不曾育有一子,便来我七修观求药。」
他怔在那里,他仍旧是不明白的。
「你娘曾跪在我面前求我,要我施药给她,我知道你爹命中不过三子一女,她是不能有人胎的,所以不给她药,」那道士叹了口气,说,「我是不知道你娘从哪里求来了邪方歪术,竟然有了你。」
他想起那一夜那妖怪在他面前对暮云说,「他是没有丝毫人气的。」
「胡说,」他攥紧了拳头,咬著牙说道,「你连我娘是谁都不知道!」
那道士大笑一声,说,「你不信我?」
他就想起与圆通大师交好的父亲从来都不正眼看他,还有薄家阿婆摸著他的头,说,各人各有各人福。
倘若那道士说的不假,那麽,不怪他爹从来不来偏院,不怪他娘不叫他近身,连他叫声娘都被罚。
他心里犹如浇了一桶雪水,冰凉彻骨。
「那我......我娘......」他半天才问出声,「我娘是谁?」
那道士瞧著他,说,「倘若你有命回去,自然可以去问你爹。」
「那......」他惨然的问道,这一日里事情实在太多,他竟然觉得昏沈沈,不知道是梦还是真了。
「你不是喜欢那妖怪麽?」那道士突然问。
这话转得太快,他一时竟然回不过神来,怔怔的问说,「怎麽?」
「你知道六眼孔雀极为难得,成妖的便更是稀少,」那道士同他说,「楚暮云就是成妖的六眼孔雀。」
「那又怎麽样?」他已经隐约明白了那道士的意思,不由得暗暗的攥紧了拳头。
「不是和你说了麽,六眼孔雀的翎毛可以活死人,肉白骨麽,只是救你的话,一根怕还不够,」那道士仍旧紧紧的瞧著他,暗暗叹息,说,「你明白麽。」
他半晌没说话,胸口的气息都乱了起来。
那道士朝他逼近了过来,又问他,「你想死,还是想活?」
「没了翎毛他会怎样?」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开口问出了这句话。
「你没见过孔雀麽?」那道士问他,「没了翎毛,只怕他也......」
他突然打断了那道士的话,慌乱的说,「不,不要说了。」
他定了定神,不再看那道士,只说,「多谢仙师挂心。是生是死,我只当是命好了。」
那道士在他身後说,声音里有些惋惜,说,「你果然还是不舍得麽?」
他转过头,定定的望著那道士,问说,「你说你是我叔祖?」
那道士微微的点了点头,说,「是,怎麽?」
「倘若我死了,能求您件事麽,」他在那道士面前站定了,不知道怎麽的,他觉得突然一阵儿眩晕。
他才十七,还不曾等到春风吹遍桃花开,如今这道士突然同他说,他活不过十八岁了。
这话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他只怕是看不到今春的桃花开满後山了。
他低声的求那道士说,「倘若我死了,您能替我护住他麽?您也说了,他从来不伤天害理的。」
那道士好笑道,「你要我去护著一个妖怪?」r
他心里一痛,终於明白那一夜阿六为什麽要跪那妖怪了。
他在那道士面前跪了下来,仰著头望著那道士,说,「求您了。」
那道士不曾想他会出此一举,半天才叹了口气,喃喃的说,「何必,何必。」
他知道多说无益,便把後面的不曾出口的话咽了下去,仍旧跪在那道士的面前,死死的望住那道士,眼里满是恳求。
那道士跺跺脚,说,「又不想死,又不舍得那妖怪,那你还是随我回去做道士罢,」那道士一把便拽起了他,只管拉著他朝前走,也不再与他多说了。
奇怪,他自幼习武,竟然拉扯不过一个道士,那道士只拿拂尘搭著他,他就不由自主的跟著走了。他虽然心下恼恨,却也无计可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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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他一个人被关在道观里的清修房中,刚想要推门走出房去,就被那道士拿那拂尘拦了下来。
「你可不能回去了,」那道士同他说,「一旦你出了这道观,我就不能够帮你了。」
他挂心阿六,怎麽不急,还是抬腿就要走,那道士大约是恼了,也有些无可奈何,只好叫了些道童绑住了他,又将他浑身泼了水,也不戴法冠,也不摆七星坛,就在这房里就做起了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