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了半晌之後,那道士才又拿了暮云留给他的那根孔雀翎,只拿著拂尘扫了两扫,便又还给了他。
他紧紧的瞧著那道士,可惜却什麽也瞧不出来。
那道士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对他说,「那妖怪并无性命之忧,只是......」
前半句时他只觉得宽心了许多,那一个只是便把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那里,一口气也悬著下不去,不知道阿六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那道士瞧他一眼,大约是瞧见他脸上的神色不好,微微的动容,便开口安慰他说,「只是不知道他是如何破了我的符咒,唉,可恨这妖怪,我那样好的一道符。」
那道士说话时也瞧不出真假,他也不知道是该信还是不该信了。
可他知道,再求那道士带他去找暮云怕是不能了。
那道士教他好好休息,便贴了道墨符在门上,然後便匆匆的走开了。
他要推门走出这里,却好像碰了壁似的,那门竟然纹丝不动,他便去开窗,那窗也是如此,他愣愣的望著那门窗,不明白这究竟是怎麽了。
数次之後,他才想到那道士的话,说他身上的是妖气。
只怕......只怕这符咒镇的就是他。
他只是不明白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只好朝房里走了进去,在床边站住了。
他摸了摸,躺了下去,只觉得床铺都凉透了。
他夜里蒙蒙胧胧的,也睡不安稳,翻身时,却好像瞧到阿六仍旧坐在他的床尾,仍旧背对著他,歪著头,好像在瞧著窗外似的。他猛然张开眼,看到阿六一脸那样寂寂的神情坐在那里,就慌忙的伸了手去摸。阿六却站起了身来,转了过来,嘴唇抿成了一线,垂著眼望著他,好一阵儿才说,「我不是和你说了,不会再有第三次了麽?」
他这才明白了阿六那一夜的话,他的心里一阵儿痛,说,「你还在怪我?」
阿六的一双眼睛瞧著他,眼底是一片清明,说,「你不是嫌弃我麽?嫌弃我是个妖怪,只怕我会害了人。」
「我.........」他张开口,却一个字也反驳不了。
他心想,是,起初我的的确确是这样想。
可恨这妖怪,这时候还说这样的话,他明知道我如今又是怎麽想的。
阿六也不说话,只是看著他,眼里微微的带著些笑意。
他握住了阿六的手,阿六的手微微的凉,他心里一酸,说,「你还好麽。你那时怎麽就那麽傻,非要挡在我前面,反正我也......我......」
阿六不让他说完,对他说,「你虽然是个傻子,可也不能平白的就教妖怪杀了,我是可怜你。」
他搂住了阿六,有些气恼的喃喃说,「我虽然不曾见过,可从小也听人说,孔雀是极漂亮的鸟儿,你为什麽要拔了翎毛给我,好好的伤了自己。」
阿六推开了他,伸出手来,用指尖慢慢的,细细的画著他的眉眼,然後笑了起来,说,「你要看,我也可以化给你看,不然,只怕你这傻子死了不认识孔雀是怎样的。」
一时之间,许多的事情都涌上了他心头,他声音都哽咽了起来,觉得自己真是不争气的很,连眼泪都落了下来。
他问阿六说,「你是不是不好了,那时你流了很多的血,我的衣裳上到处都是。」
阿六看他,用手指抚著他的脸,他从来不曾在别人面前哭过的,也不知道如今这是怎麽了,眼泪竟然都止不住。
阿六望住了他,脸上的神色有几分奇异,靠了过来,在他耳边温柔的轻声说道,「我是妖怪,和常人不同,流些血又不会死,怕什麽?」
他听到阿六口里说出「常人」那两个字来,神色不由得一黯。
阿六伸了手过来,抚著他的唇,他不由得也望著阿六的唇,只是看了一眼,脸就红了,忍不住转开了眼,但还是不舍得,仍旧转过了脸来。
阿六看他这样子,便微微的笑著,这一笑,那双眼里光彩流转,竟让他看得呆住了。
阿六好像有些忍耐不住,搂住了他,眯起了眼,问他说,「我教你人间极乐之事,好不好?」
他握住阿六的手,仍旧没有些暖意,虽然被阿六撩拨的情动难耐,也知道些轻重急缓的,就红著脸说,「你伤成那样,何必急著做那事。」
阿六凑了过来,在他唇边轻声说,「傻子,我先教会了你。免得将来你成了亲,被人笑话。」
哪里还会再有别人,他想。
「你和我做夫妻好麽,」他想著那道士的话,心里突然拿定了主意,脸色的颜色也好看了些,说,「我也不要别人,你也别再找别人,我们两个一起,我也做妖怪好了。」
阿六怔了一下,突然笑了起来,「好端端的,突然说的这是什麽傻话?」
他在阿六面前又怎麽说得出道长对他说过的那一番话来?只怕阿六会真的把命都给了那道士,只要他活命罢。
「做妖怪难麽?」他抹掉了脸上的泪水,声音也硬了起来,问说,「那我做鬼能和你一处麽?」
阿六的脸色变了变,站起了身来,嘴唇也微微的抖动著,呵斥他说,「你才多大,说这什麽混帐话!」
他捉紧了阿六的手,怎麽也不肯放,只问说,「你不肯与我一起麽?那怎麽又那样护著我?」
阿六的嘴唇动了动,却什麽也没说出来,只是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看著他,又似不忍,又似心痛。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说,「阿六,我知道你也舍不得我,倘若你决意丢开我,自然不会又来看我,还要和我做......那事......」
他话已至此,是再也说不下去了的。他是知道阿六有些喜欢他,也肯拿出性命来救他,那他们两个就在一处,走得远远的不好麽。
他总归是要离开庄里的,阿六也该寻个小心的去处,免得被人害了。
「你想太多了,我是什麽妖怪,你还不知道麽?我只求今宵,不想永世。」阿六突然沈下了脸,说,「我既然救了你,你就遂了我的愿罢。」
阿六这话把他气得不轻,他心里一阵儿绞痛,只瞪著那妖怪说,「你!......」
阿六欺身过来,把他压在床上,用手轻轻的抚著他的脸,怔怔的望著,然後就遮住了他的眼,竟然用力的扯著他的衣裳。
他气了起来,不由得就用力去挡,结果把阿六推到了一边。
他们两个一个床头一个床尾,就那样在夜里相互的瞪著,他被阿六方才的那几句话气得胸口都在抖,只想叫这妖怪快些滚开。
只是张了张口,那个滚字却怎麽也说不出。阿六的眼角眉梢都近在眼前,触手可得,他看著这妖怪坐在床尾,脸上还有些隐忍的神情,不由得心底一软,只是他想了又想,终究还是不甘心,胸中有口气难平。
他咬著嘴唇,恨恨的说,「楚暮云,我知道了。反正你不会害我,今夜我就遂了你的愿。」
说完他就躺了下来,用手解著衣裳,然後望著帐顶,眼泪就落了下来。
阿六怔怔的看著他,竟然神情恍惚的伸出了手来,握住了他解著衣裳的手指。
他看著阿六,声音哽咽的说道,「倘若我化成了鬼魂,你还做得了这样事麽?你不是有些喜欢我的麽?和我在一起不好麽?我管你是不是真心喜欢我,你和我做了这事,就别想再和别人一起,以後我是做了鬼也不放过你的!」
「你......你这个傻子!」阿六这才回过了神来,露出了一丝苦笑,垂著眼,说,「就算我们在一起,也会有散的那一天,你怎麽就不明白呢?更别说你身带仙气......」
他只听了那前半句,就猛然的坐了起来,满脸惊讶之色的望著阿六,说,「这是什麽话!」
他心里好像突然通畅了似的,想明白了许多的事情。
阿六说,「既然殿下都说了你是人形仙器,想来总不会有错。」
「那道士说我不是,那妖怪必然是看错了的,」他气苦,倔强了起来,追问道,「阿六,我也做妖怪,我们两个一处不好麽?」
阿六怔了一下,喃喃说著,不是?不是?
他看阿六脸上阴晴不定,他的话好像一句都没听进去似的,一副心烦不已的模样,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他便伸手握紧了阿六。
阿六突然站了起来,说,「那野道真的是这麽说?」
他虽然不解,却仍旧点了点头。
阿六脸上露出惊喜之色来,只是神色突然又变得凝重,好像又想到了些什麽极为重要的事,竟然「阿」了一声,说,「难道是......」
他说,「怎麽?」
阿六满脸喜气的问他,「你那日从石窖里拿的那块青石,放到哪里去了?」
「我带回了庄里,交给我爹了。」他答道。
阿六站了起来,眼珠转了转,又问他,「那青石究竟是个什麽东西?他们要那东西做什麽?」
他犹豫了一下,说,「爹只要我带那石头回来,别的话不曾讲过。」
阿六瞧了他两眼,喃喃的说,「不对,不对。」
「你为什麽叫了孔雀?」阿六问他,眼中光彩夺人,好像想到什麽不得了的事。
这话那道士也问过了,他如何能知道的。
「我......」他答不出来,只是沮丧的摇著头,「我也不知道为什麽。」
阿六神情古怪的看了他两眼,说,「那道士还说了什麽?」
他笑了一下,望著阿六说,「他说我身上没有仙气,有的是妖气。」
阿六抿了抿唇,突然伸了手过来,抚著他的胸口,露出笑意来,问他说,「你信我麽?」
他心里仆仆的乱跳著,突然想起阿六坐在马上斜著眼睛瞧他的样子,禁不住微微的笑了起来,他说,「信。」
阿六又问他,「做什麽你都信麽?」
他望著阿六,只觉得有些痴了,喃喃的说,「你做什麽我都信。」
阿六笑了一下,竟然把手伸进了他胸口,他一阵儿剧痛难忍,额上都冒了一层的冷汗,不明白怎麽会这样。
阿六把手拔了出来,血淋淋的摊开了来看,竟然是一根孔雀翎。
他只是怔怔的看著阿六,一时之间只觉得头脑里一片空白。
阿六怔了好久,才说,「果然。」 u
那根却不是那童子留下来的那根,那一根的翎毛上却只有四只眼,他刚要开口,却觉得胸口疼痛,几乎摧心裂肺。
他抓住了阿六的手腕,阿六也被他捏的皱起了眉,他心一痛,就要松手,阿六却又握紧了他。
阿六吻住了他的唇,把手又伸进了他的胸口,他不知道阿六在他心口放了什麽,只觉得一阵儿心安,痛楚也轻了许多。
阿六起了身,用手指慢慢地在他胸口上拂过,那拳头大的伤口竟然就好了。
他怔了一下,气了起来,说,「你又做了什麽?你有多少命可以胡来?」
他想到那道士说过的话,知道阿六只怕是放了孔雀翎在他心口。那道士也说了,替他治伤是要损妖力的,他只是没想到阿六竟然这麽任性妄为。
阿六的脸色已变得惨白,只是摆著手同他说,「这件事你谁都不能说,知道了麽?」
阿六说了那一句话之後,就好像上不来气了似的,微微的抖著。他看阿六这样,不忍心责备,只好说,「我知道了。」
「你怎麽了?」他心疼的握住了阿六,「你还好麽?」
阿六笑了笑,只说,「我来看你也不容易,此地不能久留,我这就要走了。你就好好呆在这里,那道士必然保你。来日方长,你可要好好的,我再来寻你。」
说完,阿六就转身不见了。
他慌忙的站起了身来,叫了起来,只叫著「阿六!阿六!」
不曾想,他居然被自己的声音惊到了,他从床上坐了起来,才知道自己是从梦里醒了过来的,房里仍旧空空落落的,什麽人也没有。
他这才知道,这不过是梦一场,他心里空落落的,就好像被人把五脏六腑都掏了去似的,奇怪的是,身体似乎比平日里更神清气爽些。
只是低了头时,才看到胸口上的血迹,仍然在那里。他震惊的在那里坐了好久,才明白这原来并不是梦。
他想起梦里阿六那惨白的脸色,不禁握紧了拳头,恨自己什麽也做不了,只会拖累了阿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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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早时,天才微微亮,那道士便来看他。
那道士在门外还不曾进来,看到这光景就大吃了一惊,说,「那妖怪昨夜来过了不成?」
他这才瞧见那门上的符纸原来已经裂开了,心里担忧阿六,便问,「他伤著了麽?」
那道士似有怒意,有些恼的说道,「这妖怪太不知好歹。」
他见那道士这样,只怕又生事,便说,「仙师,他只是来救我。」
说完,就拿出了那根四眼的孔雀翎。那道士看了,微微不解,问说,「这又是哪里来的?」
他便如实的说了。却也只说了阿六如何把这根孔雀翎从他身里取出,又说阿六不知道在他身里放了些什麽,除此之外,其他的事情自然都是略过不提了。
那道士这才一脸恍然大悟的神色,他问,「他是把他的孔雀翎放在我身上了麽?」
他不曾问出口的却是,当年他娘是用了这样的妖法才得来的他麽?
难道他娘也是妖怪不成?
那道士叹了口气,只说,「这妖怪倒真舍得。」
他紧紧的看著那道士,心里又急又怕,问说,「他把翎毛给了我,他会怎样?」
那道士瞧了他一眼,只说,「不过伤了元气,养养就好了。」
他才不信,逼问说,「当初说会损他妖力的,不也是您麽?」
那道士瞧著他的神情,只觉得可怜,所以还是尽力劝他,说,「他也是个聪明的。既然肯亲自救你,自然是知道分寸的,总不会连命都不要。你就不要多管了。」
他哪里相信,便说,「仙师,我怎麽能不管?就算是个不相识的人,这样救了我,我也该感恩图报才对,更不要说他是......」
他话说到这里,便垂下了眼,一个字一个字的慢慢说道,「我只想一生一世都同他在一起。」
这世上,真心待他的人又能有几个?有一个阿六,虽是妖怪,也足够了。
极乐寺的和尚叫他不要远行,那时他还不信。时至今日,他却生出了悔意,倘若阿六为了救他......
那道士叹气,说,「既然他能做出这样事来,我的符自然是拘不住他的了。做这样事情,也不过损些妖力,毁些修行,为了这个丢了性命自然是不至於的。万一他化做了原形,人身不再,你就和他撇清了,不是更好?」
这话叫他听来,简直就好像头顶上突地落了一个响雷,震得他满腔心思都化做了虚无,只说,「倘若他化做了原形,我只求仙师成全,教我个法子,让我护他周全。」
那道士就微微笑了起来,对他说,「这不就是了,你又不嫌弃他,还问那麽多做什麽?这也不过是万一,那妖怪哪里会这样傻。你在这里等著,我替你寻了他回来,快快送了你们离开,唉,我也好清静些。」
他听了这样的一番话,也不曾多想,只想著阿六就算失了妖力又如何,只怕还少了别人来寻。既然这道士肯出力相助,那阿六自然是不会再有什麽事了。
於是他心中大喜,也顾不得那许多,就要跪下来道谢,却被那道士眼明手快,急急拉住,说,「起来,起来。千万不要跪我,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这孩子,太没出息。」
他便笑了起来,顿时觉得云开日出,天地间一片晴光,只照得四处都明媚无比。
那道士捻著须子,吩咐了他不要走开,说完就甩著拂尘走了。
他虽然想要一同跟去,只是想著阿六的吩咐,心里虽然焦急,却仍旧留在了这道观之内。
那房里的窗都支开著,日光也融融的落了进来,一片片的,叠在一起。可直到傍晚时,他还等不到那道士回来,他想著难道出了什麽事不成?於是便越发的心急,在房里坐卧不宁,不时的走到窗边去看,只想著那道士快些回来。他不一会儿就到窗前去看一看,後来干脆在窗前站定了,动也不动的望著,却不曾想那地上突地落下了一只白乌鸦,这著实叫他吃了一惊。
那乌鸦瞧起来倒象是个通人性的,只歪著脑袋瞧他,他心里一动,想著难道是阿六?
只是这样一想,他又笑起自己了,他是没瞧见过孔雀究竟什麽样子,可也还不至於把乌鸦当作孔雀来认。
只是那乌鸦的眼睛滴溜溜的转著,倒有些眼熟,他忍不住推开了门,不想他刚走进了些,那只乌鸦就又飞了起来,飞又飞不远,仍旧落在地上,好像在招他跟去哪里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