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著外面一阵儿脚步声,那童子就朝著洞外大声骂道,说,「你这野道,说得好好的,怎麽来得这样晚!」
「你丢的那些果子实在不好找,」那道士大笑著自洞外走来,捻著须子,又对那妖怪说,「你这妖怪虽然厉害,却还是中了这小妖怪的计策。」
不止是他,连那妖怪也微微的吃了一惊。j
那童子便笑,说,「我能和那道士骗公子一次,难道还不能骗他第二次麽?骗你自然也是不容易的,只是你实在太小看我了。」
那妖怪好笑了起来,一抬手,那铃儿竟然就碎了。
那妖怪眼睛微微一眯,露出冷光来,仍旧闲闲的坐在那石椅上,望著他们,说,「就你们两个麽?这麽想死,如今我就成全了你们。」
那道士呵呵一笑,全然不惧,似乎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了一般,只说,「你既入真门,修仙也不是不好,只可惜实在是太过急於求成了些。」
那妖怪便笑,就说,「仙师这话却说差了,如今一切都已齐全了,我还急什麽?只管享用便好。」
那道士叹了口气,对那妖怪说,「我师傅留下的那仙器,也不是人人都消受得起,你还不如做个人情,还给我罢。我五十年前曾炼了一炉丹,送些给你也是可以的。」
「我若非要这仙器不可呢?」那妖怪嘿然一笑,只坐在那石椅里,脸色仍旧如常,声音却冷冷的,只说,「难道你还能杀了我不成?」
那道士默然摇头,说,「我一个老道,自然是杀不了你。不过你妖气太重,污了这仙器,我那师尊自然会下界来收了回去,那时你不是白辛苦一场麽。」
那妖怪一动不动的坐在了那里,只是眉眼之间微微的显出了怒气,脸色便有些不好看了,手也按在扶手上,慢慢的捏紧了。
那道士倒不著急,只是笑吟吟的在那里望著他瞧,那妖怪哼了一声,眉心突然舒展开来,呵呵一笑,说,「好。」
他心里这才松了一口气,再看那童子,好像也终於把悬著的那一颗心放了下来似的,深深的吐了一口气,只是额上早就出了一层冷汗。
那道士便从怀里拿出一个小葫芦,双手递给了那妖怪,也有个恭敬的意思,那妖怪就冷笑一声,说,「小老儿倒是识趣得很。」
那道士微微的颔首,然後便拿起了木匣,在他胸口狠狠一拍,然後捏紧了拳头,手心里不知道攥著个什麽,另一只手就来捉住了他,跺脚说,「走罢!」
他心里一惊,便要挣脱,口里还只顾著说道,「不成,我还要和阿六......」
那道士哪里还肯听他分说,只是拉了他便走,竟然驾起了云来,和他两个人霎时间就离了平地,只朝天上走去。他青了脸,还是想要挣脱,可回身时,却看到那洞里仍旧站著一个人,再定睛一看时,却瞧见那立的人竟是他的身形,是他的眉眼,只是目光呆滞,没一丝灵气,他便如五雷劈顶,僵在了那里,想著,难道他这就已经死了不成?
心念於此,就是所有的念想都不能再有了,整个人便恍恍惚惚的,任由著那道士拉他去哪里了。
只是不知道阿六可好,那童子又是如何的把他交代的话学给阿六听。
那道士带他落下了云头,在一个山谷里停了下来。
那山谷里遍野漫烂的都是桃花,花挤著花,叶簇拥著叶,一株一株的,一片又一片的,连绵延伸著,犹如海河,只从那高处慢慢的朝那谷里低矮的地方流淌了过去,那枝头上粉的白的,都已经喷薄欲放了,只把那娇嫩嫩的花骨朵儿都撑得要裂开了似的。
他这才明白,果然是桃花要开了麽。
自己的死期果然是到了。
只是落下了云头,细细再看时,才瞧见那山谷深处却另有一片竹林,清翠欲滴,只把桃花隔在了外面,那竹林里面起了一座竹楼,他远远的望去,不怎麽的,竟觉得有几分似曾相识。
他望向那道士,刚刚张开了口,话还不曾说出半句,就听那道士好笑的望著他,对他说,「你又愁什麽?那六眼孔雀自然是死不了的,我去了他手上的符,又送了他丹药,他只要好好调息修养,自然是不会有什麽大碍的。」
他听了这话,心里总算是踏实了些。
他也再没别的话好问,便垂下眼。他看了看自己的手,竟然完全不似平日。他也知道自己如今已经什麽都碰不得了,他肉身已没,魂魄凝在这一处,只跟著这道士飘荡,好不可怜。
他望了望那竹楼,只怔怔的轻声说道,「只要他平安就好。」
那道士又说,「唉,如今为了你们两个,我把那妖怪也得罪了,这里只怕也不能再呆了,要躲到北边去才好,你和我一同前去如何?」
他惊愕道,「我不是死了麽?」z
那道士就笑,说,「你麽,也算是死了,可惜你未有往生,也难有来世,有来地,没去处,难不成你就要这个样子游荡於天地之间麽?那还不如跟著我。」
他也笑了起来,只说,「那我要跟著阿六。」
那道士「口夷」了一声,就说,「你如今仍能在此,不过是借了那莲花砚台的一点仙气。倘若不是他给你孔雀翎,你的肉身也撑不了那麽久。他现在妖力大不如前,你跟著他,他也瞧不见你。」
他神色黯然,只是喃喃的说著,「当初他就不该给了我。」
「倘若是他快要死了,你肯拿命换他多活半天麽,」那道士好笑了起来,摇了摇头,捻著须子问他。
他张口就要答,只看那道士笑得别有深意,想了一下,这才明白了那道士的意思,便也露出了笑意,说,「肯的。」
这时半空中落了下来一只白乌鸦,仍旧化做那个童子的模样,问他们说,「公子如今却在哪里?」
这话也是他想要问,却不曾问出口的。他如今只当自己是个死人,听那道士说阿六没有性命之忧,就也不敢奢望更多,再问其他了。
那道士就叹气,说,「人是我救的,脚却不长在我的身上,你来问我,我却去问哪个呢?」
那童子便撇撇嘴,说,「你这老道,只要看我出乖露丑,一点出家人的心肠都没有。你怎麽不等那孔雀王杀了我再进来!」
那道士连须子也不捻了,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指著那童子就说,「那洞里妖怪没一个好惹的,我辛辛苦苦的去替你们救了那六眼孔雀出来,还落得这样一句话,咳!原是我多事了。自寻无趣,我这真是自寻无趣!」
那童子「呸」了一声,说,「哪个要你假好心!当年明明是你袒护那白虎精,怕我家公子伤了他,就拿符咒镇著我家公子,害他法力全无,不然如今又怎麽会生出这许多的事情来。」
那道士只是摇著脑袋叹气,说,「这原本就是你的计策,怎麽如今却全都赖到了我一个人的头上?你这小儿,欺人太甚。罢罢罢,我不与你理论。」
那童子喃喃说道,「我原本只以为那样就万全了,能把昭云哥哥诓了回去,也能教孔雀王安心些,哪里想到後来又出了那些事。」
那道士苦笑一阵儿,告饶说,「罢罢罢,你这个伶牙俐齿的小妖怪,我是说不过你。那白虎精是我师尊的坐骑,我哪里敢伤了它。」
那童子又想起一事,问那道士说,「你把什麽丹药给了孔雀王,好叫他来杀了我们麽?」
那道士嘿然一笑,只说,「看那妖怪的性子,只怕你再留在这里,也是性命不保的。你既然这样怕他,何不跟了我,和我做个道童,帮我摇铃儿打卦,如何?」
那童子「呸」了一声,说,「就算被孔雀王杀了,也强过跟你四处行骗。我家公子如今......」
只是话说到一半,那童子却慌忙瞥了他一眼,又急急的改口说道,「我家公子才不会把我送了你做人情呢。」
他听著那话头转得不对,便伸手想捉住那童子问个清楚,可明明伸出了手去,却丝毫都触不到那童子,他的手竟然从那童子身上穿了过去。
他僵在了那里,浑身上下就仿佛被人忽地浇了一桶雪水,凉透了。
那童子抖了一下,歪著脑袋,瞪他一眼,说,「你做什麽?」
他咬著唇,别过了脸去。
那童子又望他一眼,说,「你还不快快随这臭道士一同离开?如今你也没了肉身,想和我家公子一起也是不能了。」
他却不听,仍旧望著那竹楼。
「我路上和你说的那些话,你要是告诉公子半个字,我就......」那童子转了转眼珠,做出一副凶狠的样子,说,「啄瞎你双眼!」
他突然气了起来,却仍旧忍住了,只说,「我只远远的看著,也不成麽?我不和他说话,仙师也说了,你家公子瞧不见我的。」
那童子大约没想到他会说出这话,仰著头望住了他,也有些怔住了。
那道士暗暗的叹了一声,对他们说,「你们随我来。」
那童子便默然的跟上,他虽然不解,却也跟著朝前走去。
他们沿著那谷底的蜿蜒溪水慢慢朝前走著,然後又绕过一片竹林,在那林中站定了,再往前一看,那里有一张石桌,又有几个石凳,那石凳上坐著的人不是别人,竟然就是他照思夜想的阿六。
他又惊又喜,站在那里,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麽样才好了似的。那溪水仍旧从竹林边密密的流过,昭云背著手,站在阿六身旁,阿六却微微的仰著头,不知道在望什麽,那两个却好像在说话的样子。他们离得终究还是远些,只是看得出哪些人,哪里听得到那些人在说些什麽。他只看阿六似乎在笑的样子,虽然也还看不真切,可他心里就如针刺一般,不舒服了起来。
那道士却仍旧抓著他,似笑非笑的问他说,「你如今还想见他?」
他不由得点了点头,一双眼睛却定在了阿六身上,一下也不舍得离开。
那道士又问他,「那你不如去问问他想不想见你?能不能看得见你?」
他张开了口,却又哑然。
那道士说,「你那身子不过是假借而来,如今你满了十八,便再也用不得了,你和那凡尘俗世,也该了断了。我只问一句话,从此以後,你是想要就如此这般的留在这人世间呢,还是跟我修仙向道?」
他哪里还用多想,只说,「哪怕只剩游魂散魄,我也要跟阿六一起。」
那道士嘿然一笑,便说,「有气便有感,你也是可以去见他的,只是你先去问问,他想不想见你。倘若他不肯见你,或者根本无甚感应,你还回来跟我修道,可好?」
何必再去问?
他摇摇头,说,「倘若他不肯和我一起,我便仍旧回乡下去,和阿婆在一起,陪她终老。等阿婆不在了,我再回来寻他,倘若他仍是不肯见我,我就仍旧远远的等著,只怕只是望著他也好。」
那道士没了法子,就说,「你是那一点仙气所化,我也不能把你如何,只是你自己掂量著罢。既然他不能见你,你又何必苦苦纠缠。」
他转过头来,望著那道士,笑著说道,「他若想来见我,自然会来见我,他若不想来见我,我也不去惹他烦恼,只在这里等著,难道不成麽?」
那道士叹道,「可怜你这孩儿实在太痴。」
说完,便与那童子相互的望了一眼,那童子眼眶一红,就说,「这样的人,也是难得。那就成全了他罢,大不了我给你摇铃拄棍儿。」
那道士就叹了口气,拿出那木匣来,口中仍旧念念有词,然後伸手捉了他过来,竟然就往那砚台上猛力的一掼。他大叫一声,再睁开眼时,只看到自己有手有脚,仍旧是那个孔家老小,姓孔名雀的少年模样。
只是那木匣里却空空再无他物了,他这才明白了过来,难道那道士把这仙器化成了个人形,平白的送给了他。
那道士就在他身後用力的推了一把,大声喝道,「你去罢!」
他转过身,深深一拜,只说,仙师恩德,我永世难忘。
那道士便笑笑,也不言语,他便转身走了两步,那童子却突然开口,唤住了他。
他便又回头去看那童子,奇怪那童子怎麽不同他一起去。
那童子整了整衣裳,就朝他行了个礼,惨然一笑,同他说,「我设计了那孔雀王,就再也不能留在这南边了,我也对不起公子,如今也再没有脸见他了。我就随这老道做个童子好了。」
他怔了一下。
那童子垂下眼又思想了片刻,竟然又朝他深深的一拜,就说,「你只对公子说,云廷十分的感激公子的恩德,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於我有如再生父母,就算拿了我的性命来换,也是报答不尽的。只是云廷一心向道,如今随了孔真人,浪荡四海,飘零不定,倘若能修成正果,也不枉在这世间走一遭。」
他瞧著那童子,就问说,「你不去亲口和他说麽?」
那童子笑了一下,说,「怪不得公子说你是个傻子,公子如今这样,多半儿也是我害的,这话可叫我如何说得出口呢。一步错,步步错,只是我如今後悔,也没法子了。再见公子却是不能了,只怕我到了他面前,羞愤要死的心都有了。」
说完,又朝他拜了一拜,就跟著那道人走了。
他怔怔的望著那两人的身影没入竹林之中,这才回过了神来,从那竹林里慢慢的走了出来。
这个身子於他也是新的,用起来仍旧有些不便,一路上只能缓缓的走著,不然便会跌倒了。等到他终於走得近了,把阿六的面容看得真切了,也听得清楚阿六的声音了,却累得不成了,便站在那里歇息片刻。大约初时一鼓作气,真到了这近处却再也使不上半分力了。
阿六仍旧坐在那里,和那楚昭云说著话。
他的脚也定在了那里,好像抬不起来了似的,只是呆呆的望著阿六,阿六仍旧活生生的在那里,仍旧说著话,微微的笑著,还好好的。
他只觉得这一切都太好了,好得简直仿佛一场梦,只除过了那站在一旁刺得他眼痛的楚昭云。
他听阿六笑话那楚昭云,说,「你倒是个狠心决意的,痛成那样了也不肯现出原形来。」
那楚昭云脸一垂,却还是微微的红了,只说,「如今我们去哪里?」
阿六静了一会儿,却说,「他说他要在哪里成亲的?」
那话音还未落,楚昭云的脸色就变了。这时云英换了一身短衣,仍旧从竹楼那边走了过来,恰好听到这话,只连声的说道,「公子,他都不顾你了,你何必还要心心念念的想著他。」
他知道了,那童子早就知道会是这样,就把那话教了云英和楚昭云他们,教他们学给阿六听。
他此刻就想要迈步出去,和他们理论一番,只是可恨这身子不听使唤,朝前迈时便连膝盖都软了。
他刚要出声,不料想阿六却摆了摆手,脸色也淡淡的,只说,「我去看看那傻子。只怕他成了亲也还是个傻子,好歹......」
话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他初时听阿六仍叫他傻子,便觉得几分酸几分苦几分甜,统统都搅在了一起,竟然也不晓得是个身麽滋味了。胸口那一颗心便!!的乱跳著,不知道阿六接下来的这话又要说些什麽。
「如今也没什麽事,只等我去看他一眼,我们就......,回去罢,」阿六说完了这话,倒笑了起来,说,「先把云英嫁了出去,再替昭云也寻一门好亲。」
他这才觉得奇怪了,阿六说话时眼睛也只望著一处,好像望那远远的天边似的,就连和云英他们说话,也不曾侧过脸来。
楚昭云听了这话,脸色越发的难看了。l
倒是云英脸红了红,说,「怎麽?公子嫌弃我了?」
阿六就笑,说,「把你那情哥哥叫来,先帮我做件事情,我才把云英许给他。」
云英「呀」了一声,脸越发的红了,说,「公子要做什麽,我去做就好了,他笨手笨脚的,办砸了可怎麽好。」
他静了一阵儿,轻轻的说,「开一树血红杜鹃好麽,那不是大喜日子的颜色麽,我们去恭喜恭喜他。」
他知道了,阿六竟然真的以为他要成亲。
听了这话,楚昭云的脸色顿时大变,怒气冲冲的说,「说来说去,还是要见他,他有什麽好,你就这样念念不忘?」
阿六就说,「是啊,不过是个傻子,我怎麽就喜欢上了呢?」说完还微微一笑,好像说了什麽再可笑不过的傻话似的。
这话气得楚昭云脸一阵儿青一阵儿白,只把头扭到了一边去。
阿六叹了口气,有几分无奈,又说,「是,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是做蠢事。可我就是要亲眼看著他成了亲,入了洞房。只怕如此,我还是不信他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