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此时正痛得厉害,腿,更是如此,那是他留给自己的旧伤,注定永远无法痊愈的旧伤;这伤口,跟着自己二十年,也让自己痛得整整二十年,这痛,不仅是身体上,还有心口上。
只是,身体上的痛已注定要跟着自己一辈子,那么,心口上的呢,还要等多久......
这时,文亦寒端着盛着温水的盆子,推门走了进来,准备让大哥梳洗。才一进门,便见大哥脸色很是不好,他便知道定是大哥的旧疾又是发痛了。
"大哥,你怎么样了?"他连忙放下盆子,走到床边,拿起大哥的衣服帮他披到身上。
"唉,老毛病了,过一会就会好的,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文亦曦轻言带过,某一些事情他从没有对两个弟弟说起过,也从没在他们面前表露过自己不安的心情,他只是揉了揉自己的腿,却感觉并没太多的改善,不过每次都是这样,他也确是习惯了。
"来,我帮你揉揉。"文亦寒见状,不由心痛不已。
大哥说这是小时候不小心落下的旧伤,是怎样也医不好的了,也因此,他自小便看着大哥时不时地忍受着痛楚,纵使如何心焦,如何不舍,却也无能为力,唯有在一旁,说着陪着,以望能让大哥好受几分。
文亦寒在床沿坐了下来,轻轻地为大哥推揉着腿部。文亦曦倚在床头,看着二弟,却挡不住那历历往事,仍在眼前纷繁飞过......
此时文亦扬正想过来叫大哥吃早餐,然而,才刚走近门口,他便呆住了,因为他看到他的大哥和二哥是如此和谐地坐在一起,是的,和谐,温馨,这是最最真实的感觉。
大哥斯文而温和,二哥沉着而稳重,他们两人处在一起,即使没有出声,却只须一个眼神,便已能知道对方的心思,这样的默契,又岂是自己所能达到的。想至此,于是不禁心烦意乱。
本来还意志坚决信誓旦旦地,可是在看到这个情形之后,文亦扬觉得自己还是得出去再喝上那么几杯才能让心里好受一些。
然后,凡事果断、毫不拖拉的文亦扬就向城里出发了。
到了城里,文亦扬竟意外地遇到上次与自己一起喝酒的人,相逢不如偶遇,这次,文亦扬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尹照星的邀请,毕竟能再次遇到,也算是一种缘份了,但他仍然小心翼翼,并没有透露过任何与他们三人有关的事情。
这样应该就可以了吧,文亦扬心里想。
慢慢地,离上次的刺杀行动已经过了一些日子了,城内城外都平安无事,文亦曦也觉得有些奇怪,却也不知为何,而文亦寒几乎都想要放松警惕了。
文亦扬仍然时不时地溜出去找尹照星喝酒,难得对方也有如此兴致,找个同样无所事事的富家公子喝喝酒打发时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把握分寸不出什么乱子,应该就不会给大哥二哥捉住吧。但他却不知道,文亦寒已经对他的频频外出起了疑心,而且这次,他偷偷地跟了出来。
当在城里的酒馆内看到三弟和尹照星一起喝酒时,文亦寒不由地咬着牙紧紧握住了手中的剑。
一直都在奇怪那人为何没有丝毫的行动,却不知道,原来那人早已行动了,而且是以自己绝没想到的方式;原以为那人早已离开自己的视线,却才知道,原来那人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文亦寒觉得自己像个白痴一样,完全被对方玩弄于股掌之中。
想来那个人一定知道阿扬并不是自己,以他的聪明和机警,阿扬毫无所知的态度便可以让他一眼知晓,他必定早已探清了自己的底细,而他靠近阿扬的目的也很显然。
只是,既然他已把握了一切,却为何迟迟还不动手?他到底在想什么?他会对阿扬做什么事吗?如果他只是想逼自己出来,那么,他成功了。
文亦寒就这样一直偷偷观察着喝着酒的两人,直到三弟起身离开。
送走文亦扬后,尹照星和侍从王冲一同走出酒馆,以现在的距离,文亦寒可以听得到尹照星的声音,然后就听见尹照星对侍从说:
"我们回客栈吧。"
文亦寒几乎认为他是说给自己听的,但若他真能察觉到自己就在附近,那么看来他是比自己想象中要厉害得多。
尹照星仍然住在容兴客栈,仍然住在那个房间,这个文亦寒早已查清,看来他对自己的自护能力很有自信,竟对刺杀事件毫不在意,文亦寒觉得这是对自己的一种莫大的耻辱。
但是,文亦寒也不得不承认,以他的武功,他的确有如此自信的本钱,不知自己何时才有能力打倒他呢,也好,就以打败他为目标,不断地提升自己吧。
从容兴客栈二楼的窗户潜入尹照星的房内,尹照星还没回来,于是文亦寒在桌子旁坐下,倒了杯茶,一边喝着一边等着那个人。
千算万算,却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其实一直都没逃出他的手掌心,这一点只怕连大哥也没有料到吧。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房间,因为自己就是在这里第一次失手,在这里第一次暴露身份,这里是如此深刻地记录着自己的失败,又怎能轻易忘记?
尹照星......
既然如此,倒不如把事情全都摊开来,这样反而自在些。
不久,便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走进隔壁的房间,应该是那个侍从,一个则停在门口,然后,门被推开,一人走进。
"你来了。"来人关上了门,笑着开口,看到文亦寒他毫不意外,倒好像是对着一个交情甚深的朋友。
文亦寒转着手中的茶杯,冷冷地看着尹照星,尹照星也看着文亦寒,露出暖暖的笑容。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他并不介意文亦寒的冷漠,径自走近桌子。
文亦寒嘴角轻扬:"看来,我果然一直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中,我真是低估了你。"
"哪里的话!我可从没想过要算计你。"尹照星一脸无辜。
"是吗?那你接近要刺杀你的人的兄弟,到底是何居心?"
"我与令弟的相遇纯属偶然,我也只是觉得与令弟甚为投缘,想与他结识为友罢了。"尹照星笑着看着文亦寒,似乎很开心这样的谈话。
文亦寒冷冷一笑,并不作答。
"当然,我也想认识你,仅此而己。"他补充道。
"认识我?认识一个想杀你的人?小心后果是死无葬身之地。"
"你杀不了我。"尹照星自信地笑着,文亦寒不禁大为怒火。
"明枪易挡,暗箭难防。"他提醒道。
"我相信你不是这样的人。"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文亦寒,一个收取酬劳的杀手。"尹照星笑了,文亦寒倒也没有吃惊,这件事早就摊明在眼前,他的回答也已在意料之中。
"既然如此,你应该知道,杀手是只求结果,不求过程的,为了达到目的,我也可以不择手段。"
"我知道,但绝对不会是对我。"
"为何你会这样认为?"
"因为你连杀我的理由都没有。"尹照星应道,接着便大笑起来,开怀不已。
文亦寒心中暗暗一惊,其实他真的说对了,自己确实连为何杀他的原由都不清楚,大哥没有说明,自己也没再问过,这是十几年来形成的习惯,但绝对从未滥杀无辜。
"我杀人的理由从来只有一个,就是你该死。"文亦寒冷冷应道。
"是吗?但你不想多了解我一些吗?正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多此一举。"
"说实话,你弟弟实在很可爱。"尹照星没接文亦寒的话,却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文亦寒心中大惊。
"尹照星,要杀你的人是我,我已经来了,就请你不要再接近我的兄弟了,不然我不会放过你的。"
"我对他从未有过恶意,你又何必这样介怀。"
"我该相信敌人的话吗?"
"我从没当你是我的敌人。"
文亦寒冷笑一声,也不应这句话。
"你什么时候知道我们是不同的两个人。"
"几乎是第一眼便怀疑,他像只小老虎,任性而霸道,你却像只狐狸,聪明而冷漠,尽管有着完全相同的外貌,但我却能清楚地感觉到你们的不同。"
"那么你呢,你又像什么?"狡猾的狼。
"我?"尹照星看着文亦寒,开心地笑了起来,"在你眼里,我大概像只狼吧。"
"像狼也好,像豹也罢,总之,你最好离我兄弟远一点!"心思被对方猜中,文亦寒很是不快,他从没处过这样的劣势,这实在是种不好的感觉。
"你尽可放心,我接近他的理由在你。"
"这样最好,冤有头债有主,你想寻仇的话尽可找我,我随时奉陪。"
"不,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只想交你这个朋友。"尹照星说道,很认真的语气。
"朋友?你似乎是用了一个很不直接的方式。"
"因为我想和一个敌人做朋友,只能这样。"他轻易地将枪头打回给文亦寒。
"可惜我没兴致交你这个朋友,只怕要让你失望了。"文亦寒已经没了谈下去的兴趣,于是冷冷回答。
"你没得选择。"尹照星却是应道,也是冷冷的语气。
"什么?"对方骤变的态度令文亦寒大为意外,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
"你没得选择,"对方重复道,"你的一切都掌握在我的手中,包括你的两个兄弟,你们真是找错了对象,惹错了不该惹的人,我可不是你们想象中那么简单,只要我愿意,我可以轻易将你们赶上绝路,而我想得到的东西,也从来不会得不到!"
"而现在,我只想和你做个朋友。"尹照星补充道,脸上露出善良的笑容。
这个人......是魔鬼吗......
又过了好几天,那个人,好像没什么动静。
那天听他说了那些话后,文亦寒便是冷笑一声从窗口一跃而出。
真是莫名其妙的人,竟说那样莫名其妙的话,实在是......莫名其妙......
即使到了现在,他们也仍然没跟亦扬说明那个人的身份,只是找了些事给他做,把他留在家里。
却不知为何,亦扬似乎有些不快,甚至有些忧郁的样子,他向来不善于掩藏自己的真实心情,于是在大哥和二哥面前,他虽已在努力掩饰,却仍是无所遁形。
到底是什么事呢,他跟那个人的交情真有深到这个程度吗,不让他去见人,他便如此不快?不,只望不是。
文亦寒在自责他的失职,此时他才知道自己实在太少关心和了解阿扬,以至现在竟无法猜到他的心中所想,而大哥似乎也不知道,或许这更加重了阿扬的不快。
此外,那个人说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朋友?有这样交朋友的吗?若是真的倒还罢了,不理他便是,但他若是有其它的目的呢?这目的,又到底是什么?
想杀我们,动用他家的势力岂不是更方便,还省了很多时间,所以,或许这只是一个猫捉老鼠的游戏,反正他有的是时间。
如果是的话,那么,我会陪他好好玩一场。
这天晚上,已是入夜,天气颇有凉意,大哥已经回房休息了,文亦寒收拾完东西,准备到外面随便走走,透一透气。
一走出大门,他便看到独自一人躺在榕树上闭目养神的文亦扬,于是文亦寒走近了去,随即轻轻一跃,便跃至榕树上,坐到三弟的旁边。
文亦扬自然知道是谁,他只是睁开眼睛看了兄弟一眼,露出微微一笑,便又闭上了眼睛,继续养神。
文亦寒也露出暖暖的笑意,继而静静坐在旁边。
"唉......"过了一小阵子,文亦扬却是突然重重叹一口气,然后便睁开眼睛,转过了头紧紧盯着二哥看。
"怎么了?"文亦寒被三弟看得有点不自在,同时却也只觉捉摸不透。
"你好漂亮。"许久,文亦扬似乎得出了一个结论,他终于发出这么一句感叹。
扑哧,文亦寒忍不住笑了起来。
"三弟,你想赞自己好看也不必用这种方式,别忘了我们长得一模一样。"
"不一样,感觉是不一样的,至少,在别人眼里是不一样的。"文亦扬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说着,语气很是认真,对此文亦寒大为不解。
"为什么这样说?"他问道。
"二哥你没有发现吗?我们两个人在一起时,你是月亮,我是星星。"文亦扬笑着看着他的二哥。
文亦寒也看着他,但并不说话。
"很多时候,人家只会看到明亮的月亮,却看不到一旁的星星。"比如......大哥......
是的,这些年来,我其实都是站在不容易被看见的角落,看着你们两人互相扶持着一路走来,而我只是被你们保护在身后的那个人;我知道你们全是为了我好,只是现在我才知道我并不开心,只因为,我也想变得重要。
文亦寒却不明白弟弟的心情,他唯有问道:"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这只是一个事实。"文亦扬笑了,有点无奈,对此他并不想说得太多。有些事情如果别人看不出,他便永远也不会说,只因这两个人都是他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人,他已经让他们照顾了这么多,又怎能再给他们增添困扰?这些不该说的话语,便让它们永远沉没在心底的最深处吧。
"三弟,你在怪我吗?"文亦寒深深看着自己心爱的弟弟。
"不,我以你为荣。"文亦扬摇了摇头,笑了起来,他尽力扫去心中那些过多的烦杂,然后坐起身来,向文亦寒的怀中靠了过去,"借个胸膛用用。"
"荣幸之极。"文亦寒回答,顺势搂住自己的弟弟。
他满怀怜爱地看着弟弟的发丝,那发丝乌黑,轻柔,然而,不知为何,它们却似乎正在渗透着淡淡的忧愁。
为什么会这样?他不禁发现,有时候他竟看不透弟弟的心。
只是,这到底是从何时开始的?
为何他竟不知道?
为何,他竟失职至此。
亦扬,我的弟弟啊。
幽宁的木屋前,质雅的榕树上,清冽的湖水边,素色的月光下,那两抹淡淡的身影,正轻轻相依着。
好一个飘渺虚幻的画面,几乎恍如世外仙境一般,迷惑人心。此二人,到底是树之灵?月之精?水之子?又或许,三者皆是......
次日清晨,文亦寒早早起来,走到院子中。
突然间他仿佛觉察到什么,身子急速一偏,就在这时,一支箭擦身而过,斜斜插入身后的地面上,箭末上还系着一根布条。文亦寒朝箭射来的方向看了一眼,便走过去拔起地上的箭,解开布条,只见布条上面有一行字:
"月圆之夜,长亭相见。尹照星。"
对于尹照星的邀约,文亦寒并没有太多的抗拒,正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深知这个道理。既然尹照星现在有心接近自己,正好趁此机会探清他的虚实,何乐而不为?
他不打算告诉大哥和弟弟这件事,一来不想他们担心,二来也不想三弟再和尹照星有所牵连,以免危及他的安全;更何况现在尹照星用意未明,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是否在设什么圈套,还需小心查明,这种事情一个人进行,总归较为安心,免得心有牵挂以至诸多不便。
时至月圆之夜,文亦寒没有惊动任何人,一个人悄悄离开木屋,前往赴约。还好是他,无论怎样也算是一家之主,何去何往都无需上报,不受约束,因此不让家人知道自己的行踪也是颇为容易的事,若是阿扬,只怕回来之后又得接受一番责问。
走近长亭,文亦寒远远地看到长亭下的石桌上,摆放着几碟小菜,还有几壶酒,尹照星一人坐在石椅上,望向这边。
毕竟是月圆之夜,月色出奇的好,没点任何火烛,周围的一切却如铺上一层银光,明亮如昼,恍忽之间,竟虚幻如仙境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