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成功地起到了消音器的作用,三分钟后,邢远之心满意足的坐在了沈君清和任飞鸿中间,拿起一碟星鳗寿司。
郑之雪和母亲从和室走出来时讶异的发现原本熙熙攘攘的外间大厅此时人丁零落,不只如此,最受欢迎的流转寿司台前竟然只有四个人,四个男人。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郑之雪刚想上前打个招呼,却发现母亲已先她一步走了过去。
林雅云站在沈君清的身侧对于任飞鸿的问候和邢远之的视而不见都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你就是沈君清?'冰冷的声线和她看不出年龄的艳丽的脸实在是一种奇怪的组合。
‘不错!'沈君清站起,脸上的微笑是柔和的,但没有温度。
林雅云凝视着沈君清细致温文的脸,微微上挑的眼睛,一个记忆中的人影异常清晰地和眼前的人重合起来,相像的不单是样貌,还有周身散发出的氛围,同样宁静清新的让她无法忍受,以至于只是向他瞥了一眼就迫不及待的过来验证。
‘你和邢远之一起想要得到什么?钱吗?或者单纯的觉得勾引男人让你兴奋?--作为一个同样的男人。'此时的林雅云语气中充斥了毫不掩饰的嫌恶和恶毒。
沈君清伸手阻止了想要冲上来的尹殊同,旁边的邢远之向赶过来的郑之雪一点头,‘麻烦把你妈妈送回去,她这样的行为实在是会破坏好多东西,对大家都没好处。'
郑之雪长长的睫毛低垂盖住眼睛,‘远,只是这样吗?'
‘远,'林雅云冷笑了一声,‘今天让我见到了他,我才知道其实我们大家早就没好处了。这个人不会带给你任何你想要的东西,他没用了。我是要回去,不过你和雪要和我一起走。'
邢远之刚要开口拒绝,沈君清却先开了口,‘要走与要留都是他的选择,不需要你来帮他作决定。'将手放入邢远之的掌心,‘而我是为了钱还是为了刺激和他一起是我们之间的问题,更不需要你的关心。'
‘哦?'林雅云轻蔑的撇了下嘴,‘这么说来你还真是幼稚的可以呢!你只要还在这个社会上生存一天,你们在一起就不只是你们两个人的事,而他,'林雅云盯着邢远之的眼睛,‘只要他还是邢远之,他的去留就不是他自己可以选择的。'
‘我当然可以选择。'邢远之此时的声音是比连绵的秋雨还要阴郁,寒的刺骨,‘我选择他,'抬起交握的手,‘沈君清说得对这件事与你们完全无关,伯母您请回吧!'
林雅云微眯着眼,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沈君清,你认为我为什么要拆散你们两个。'
沈君清也不答话,只向郑之雪投去了目光。
甜美的笑意从林雅云的嘴角荡漾开来,样子就像是拆开心爱礼物的孩子。‘雪,我们走吧!不要再去打扰他们了,他们这么相爱的在一起,还真是让人愉悦。'如果这段爱情注定以分离结束,那你们就再多爱彼此一些吧!爱到血肉相连,爱到放弃一切。那样失去的时候才可能击溃所有,那时的我才会真正的愉悦,就像十二年前一样的愉悦......
12.
重重的跌倒在堆满画框的角落,血珠从嫩白的小手上滴落,可是不能哭,太多的经验告诉他,眼泪只会让那个女人更疯狂。挣扎着站起来,却发现无路可退。‘来,小清,到妈妈这里来,让妈妈看看,你多不小心,怎么会弄伤自己呢?'女人一步步的走近,不对,她不是妈妈,就算有着同一张脸,可她不是妈妈。女人拉着少年坐在画架旁的木椅上,‘小清长大了,要学会照顾自己,不然妈妈会担心的。'温柔的手轻巧的包裹伤口,似曾相识的温暖,‘小清乖,在这里坐一下,妈妈画完就带小清出去吃冰淇淋,小清乖......',柔和的轻诉是催眠的毒药,不要画,妈妈离那里远一点,不要睡啊,快起来阻止她,挣扎着睁开眼睛,画布上已是满目的漆黑,只有右上方有一丝的空隙,流出无法言喻的色彩,迷幻绚丽,那么的纤细,那么的微弱,却拥有着摄人心神的魔力,只看一眼就足以忘记满目的黑寂,画前的女人转过头来,是满脸的泪水,煽动的睫毛上有着点点晶莹,像是溺水的蝴蝶,投注的目光中是纯净的怜爱,妈妈,那才是真正的妈妈,好想抱住她,可是动不了,女人的嘴唇在受伤的手背上拂过,‘痛吗?会痛才好。痛着才说明还活着。小清你看,'刀子在女人的手腕上划过,一下接着一下,‘妈妈就不会痛。'站起来走到画架前,‘喜欢这画吗?它叫‘剥离',花费了妈妈十二年的时间,可妈妈是个失败的人,最终也无法让它美丽的终结,'细瘦的手腕放在了画布的上方,‘只懂用这种方式去冲淡黑暗......'艳红的的液体在画布上涌动,将浓重的暗夜化为了嗜血的迟暮,淹没了希望的缝隙,吞噬了生命的微光,留下了悲伤的痕迹,抹不去的无能为力的褐色的悲伤。
‘沈君清,沈君清,'焦灼到可以取暖的声音是谁,可以向他伸出手吗?可以相信着彼此的心贴近的和手中的掌纹一样的真实吗?‘沈君清你不要吓我,快醒醒!'抓住肩膀的手那么的有力,喷洒在脸上的气息那么的真实,是真实的吧!我的心太软弱,没有足够的力量去画另一幅‘剥离'......
邢远之慌乱的摇动着沈君清,刚刚从梦中突然心悸的惊醒,记不起到底是什么让他恐惧,只余下一种茕然一身的孤寂,下意识的寻找身边的恋人,他那柔和宁静的面容总是可以轻易的安抚自己躁动的心情,可怎么会是这样?这就是自己一直想要探寻的隐藏在平静面具下的沈君清吗?满脸的泪水似乎洗去了平日里所有的自信淡定,那么的无助,如此的惊惶,快醒过来啊!睁开眼睛看着我,让我给你力量对抗掩埋在心底的伤害,请你给我信赖跨过建筑在感情上的围栏。睁开眼睛,清楚地看着我,大胆的攀附着我,让我拚尽全力的成长强大,请你永远的在我编织的清凉里,对我微笑凝望。你不会知道,那样的注视对我来说具有什么样的意义。
沈君清从梦魇中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邢远之失措的面容,伸出手擦去他额角的汗珠,‘怎么急成这样?那不过是噩梦罢了!你不是当我永远也醒不过来了吧。'
邢远之看着醒来后完全不同的沈君清,轻叹口气,走进浴室绞了条湿毛巾给他,一言不发的又转身向厨房走去。
半靠在厨房的墙壁上,眼前的男人背对着自己,皱着眉烧水泡茶,略瘦的身材使得肩胛骨的形状在睡衣下微微显现,侧过身在橱柜里翻找茶叶时可以看到他英挺的眉,抿起的嘴唇和黝黑得让人沉沦的眼睛。‘邢远之,有件事连殊同也不知道。'沈君清走上前去按住邢远之准备加茶叶的手。
‘不错,我以前是有失眠时喝绿茶的习惯,'引领着邢远之的手围拢自己,‘那时只有我一个人,怕会再孤单的入睡,怕会遭遇更残酷的梦境,'沈君清将头抵在邢远之的胸前,‘绿茶不过是可悲的替代品。现在的我不同了,我不再需要它了。'
邢远之胸口一窒,为彼此曾经的共同的恐惧,为彼此现在的温暖的依靠,紧紧地拥住他,让他融入自己的血液,这样是不是才不用担忧着明天会成为昨日的继续,这样是不是才不用困扰着分离的可能,这样是不是才不用对抗着彼此伤害,这样是不是才可以保有怀中永远的温度。
‘沈君清,'邢远之的声音低沉的回荡在寂寥的夜里,‘记得要对我好一点啊!我不同于绿茶,没有别的可代替了。'
‘邢远之,'沈君清感受着在窒息的拥抱下,胸口的两颗心已然相连着跳动的错觉,‘不要忘了同理亦然。'
那晚的他们后来还是泡了茶,靠坐在窗台上,望着投注在树上的阴影如宣纸上的墨汁渐渐得晕染开来,从中心处的浓黑到边缘的浅灰,继而走出界限,一片亮白。他们没有间断的交谈着,谈到郑之雪,谈到林雅云,谈到本该为林雅云的话而不安的他们,谈到也许会遇到的来自郑氏的压力,谈到沈君清新选中的目标银龙工业,谈到邢远之刚进入的海天仓储,谈到任飞鸿的法国之行,谈到尹殊同的地中海之旅,甚至谈到了邢远之在Princeton的放荡行径和沈君清在Cal-Tech的无聊生活。海阔天空到让他们不由得忆起第一次见面时的对话,可是与那次一样,他们下意识的回避着一些问题,本能让他们告诫自己不要涉足那个无法控制的领域,在还想要留住幸福的每一天里。可已是与那次不同,映在瞳孔中的人影,不再只是投契的伙伴,而是一个煎的焦糊的荷包蛋,一把撑起的伞,一个散落的衣扣,一只伸出的手,一杯温暖的绿茶。还不止,还不够,既然已经宣告着举起了交握的手,那注定的,幸福的形象决不会如此的贫乏。
‘沈君清,'邢远之的呼唤随着晨间第一缕金色的阳光亲吻在沈君清的眼角眉梢,‘每当新的一天来临时,我们会一直这样一起吧!'
‘当然。'轻微却笃定。
当然,当然不止,当然不够,当然不可能贫乏,当然会幸福,只要我们笃定。
13.
相伴着迎来的每一天是简单的重复,每天清晨都在期待着比对方先醒来,这样就可以放肆的观察他的睡颜,可以在他醒来时编造一些所谓亲耳听到的让他脸红的梦中呓语;每天早餐都匆忙而混乱,邢远之盘子里的French Toast和沈君清嘴边残留的苹果汁是彼此专属的美味;每天埋首于文件中或是和同事们谈笑时,都会间或的在心里咒骂自己为何要遵守工作时间互不干扰联络的承诺;每天傍晚都急切的想赶在对方之前回家,为他点燃一盏在楼前的树下就可以看到的灯光,在听到钥匙声响的时候躲藏在门后,给他一个突如其来的拥抱和忍耐了八个小时的亲吻;每天晚餐都会因对方筷子下的食物发动一场大战,又几乎没有例外的以共同的享用终结,余下战场上两位战士狼狈的衣衫和脱力的喘息;每天午夜都会依偎着入睡,入睡的过程可以是温柔的水,可以是热烈的火,可以是狂野的风,可以是肆虐的雨,可以使一切自然法则颠覆,水与火的在唇舌间融合,风和雨在身体内交错冲撞,在混乱的激流喷涌中冲上天堂。
如此的重复着,如此的充盈而满足,如此的快乐。快乐到忘记了这是被人群视为禁忌的爱情,快乐到忘记了一幅叫剥离的画,快乐到忘记了身份揭晓那一天的迫近,快乐到忘记了林雅云意味深长的笑。
而沈君清和邢远之似乎完全没有交叉点的工作,更是让他们的快乐轻松了许多。他们有如树干上分开生长的枝桠,独自伸展着,在属于自己的天空下忙碌着,可又在同一处紧密相连着,在同一处吸取着生存成长的养分。
‘君清,叔叔要回来了。'周六的午后尹殊同伏趴在沈君清的办公桌上,把玩着一支银色的打火机。
‘来渡年假吗?'沈君清半坐在桌上,看着映在银色表面上的尹殊同那被地中海的阳光晒黑的脸,以及刻着的英文字母Yuan.
‘不是,'尹殊同抬头望着沈君清,‘爷爷的病情又加重了,叔叔这次回来恐怕是要接手逸群的业务了。下周三,叔叔回来的当天晚上,本宅那里会有个小规模的宴会,邀请的都是尹家在商界多年的合作伙伴。一来为叔叔洗尘,二来也算是简单的透露一些逸群新总裁即将上任的讯息。君清,那天你会来吧!'
‘嗯。'沈君清点头,‘尹叔叔身体还好吧!还在学着划贡多拉吗?'
尹殊同听到这里不由一笑,想起三年前和沈君清一起去威尼斯看叔叔尹行的情景,‘叔叔最偏心了,你只不过是提了一句坐在贡多拉游走于各个水道,才算是真正的了解威尼斯。他就立刻买了一艘,还亲自去学着划。我还说过喜欢卡纳莱托的风景画哪!而且是每到圣马克广场都说一次,这么多年了也没见他有什么表示。'
沈君清忍不住也笑了,‘你想怎么样?让尹叔叔买幅卡纳莱托的真迹给你还是向意大利政府提出申请收购圣马克广场让你缅怀古人遗风?'
尹殊同大笑着摆了摆手,‘不说这些了,君清。叔叔现在身体很好,贡多拉划得更好,人看起来也有生气了许多,下周你见了他就知道了。'垂下头颠着手里的打火机,‘你呢?我不在这几周过得好不好?计划进行的顺利吗?邢远之有没有欺负你?'
沈君清跳坐在桌上,微笑着望向前方虚无的空气,‘我很好啊!一切都好。殊同,我从来没有这样的快乐过,快乐的几乎要忘了一切。殊同,我甚至想,自己原来一直在做的事有多傻,我们活在世上所求得不过是幸福快乐,现在,快乐就在我的手边,我为什么不去抓牢它,反而要放开手去寻找所谓的真相,找到了又如何?我还会快乐吗?没有了快乐所做的这一切岂不是失去了所有的意义。'沈君清顿了一下,眼睛里闪过一丝的痛楚。‘我以为自己可以放得下,可原来不行;我也以为他可以放得下,可他没有。'
‘为什么不行?邢远之他又作了什么?'尹殊同站起身,将打火机递给沈君清,‘就为了这个?'
银色的白金外壳,侧面刻着英文的花体,Yuan , 底部是一个made by hand的标记以及设计师的名字,光滑的带着温度触感可以让沈君清想起很久以前露台上那只搭着栏杆的骨节分明的手指,想起手指上那只香烟燃起的薄雾。但让这支打火机现在躺在沈君清手心的人是林雅云。三天前林雅云代表郑氏开发到银龙工业来谈合作开发新型建筑材料的情况,沈君清作为参与开发的工程师之一被叫去做现场讲解。林雅云精明干练,表现得体,望向沈君清的视线虽然冰冷依旧,可并没有任何针对沈君清的讥讽和侮辱,整个会谈进行的异常顺利,结束后的沈君清留在会议室整理资料,要离开时发现了这个在林雅云座位旁的银色闪光。
‘这个东西怎么会出现在林雅云那儿?'尹殊同眉梢一挑,也跳上桌子,坐在沈君清的身边,‘君清,也许她是用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弄来的,然后故意让你发现,破坏你和邢远之的感情。对,就是这么简单。君清,别想得太复杂,现在还没必要自寻烦恼。'
沈君清苦笑一下,‘我也不想,可事实由不得我简单。'他将打火机倒转,露出底部的设计师名字指给尹殊同看,‘我在不久前刚找到这个Jerry Chen,如我所料他并没有遵守所谓的顾客隐私保密的惯例,因为在今年十月拜托他做这个的顾客是林雅云。十月,殊同这应该是我们第一次见到邢远之拿着它的时间。你说得没错,林雅云是故意得让我发现这一切,她料到我会去找设计师,所以连那边也关照了,她刻意的给我这个信息。'沈君清有些说不下去,停了好一会儿。
再开口时声音仍有些颤抖,‘十月,殊同,你能想象得到吗?他和我在三月里相遇,然后陪在我身边看着我,看着我从内部侵蚀郑氏食品,在八月里看着我的不战自退,看着我表白心意,在九月里看着我将郑氏食品和自己拱手相送,看着我让他进入我的生活,分享我的那棵树。而在十月,他却接受了这个打火机,保持着和郑氏的联系。殊同,这一切其实一直都是有迹可循的,可我一再的放纵自己沉溺在那种依靠攀附的快乐中,失去了应有的敏锐。在那种盲目的快乐里,我连最爱那棵树的叶片何时蜕变成了鲜红的色彩都没有留意,我差一点就要错过了它一年中最美的时刻。'沈君清手上用力,让那银色的金属深深的嵌入掌心,带来一阵阵的刺痛,还好,没事的,还会痛。
再次面对尹殊同的时候,沈君清的笑容又恢复了独有的柔和平静,‘可我,我情愿自己可以错过。'
14.
沈君清靠坐在树下,仰着头艰难的寻找四楼的一个窗口,毫不起眼的,方方正正的黑暗的空洞。没有了灯光的晕染,那扇窗是如此的孤单而落寞,就如一年前的自己。邢远之不在吗?去了哪里?和谁一起?谈些什么?可以问吗?要问吗?能问吗?还可以安心的在他怀里入睡吗?曾经的牵手,拥抱,亲吻,爱抚,进入,高潮,究竟包含着几分的真实?好想知道,可不敢知道。
低头拾起地上一片黄叶,手指沿着叶片的脉络移动,无法确定它是幸运抑或不幸。过早的消逝,带来的是一时的悲哀,在极致的艳红中消亡,带来的是长久的痛楚,而在所有繁华后的丑陋枯萎,带来的将是一世的无能为力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