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月朝从湿冷的南方回来,第一时间享受到这种温暖,几乎要把渗进他骨头缝里湿气一股脑都逼出来一般。出差的这几天,他在监狱里蹲出来的那些毛病是一个接一个的都找上了门,给他难受个够呛。今天回来了,吹上干燥的暖风,觉得特别的舒服。
时沐城很快就接了电话,原本还想习惯性的打趣他两句的,接下来听见他用那种极其严肃的语气说有事要谈,时沐城的声音也跟着变得严肃起来。
“城哥,你现在在哪儿,方便的话,我过去找你。”
时沐城在电话中迟疑了半天,才说:“我在市医院。”
龚月朝愣了,任凭车上的暖风在他的指尖缠绕,问:“你怎么了?”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就连声音都在颤抖。
还不等时沐城答,电话那头传来顾铭的声音,“刚打完针,你怎么不休息?明天就手术了……”龚月朝都来不及听真切,电话的听筒就被捂住了,仔细听还能听见时沐城在话筒中的责备:“你小点儿声,是小老师回来了,说有事儿找我谈。”然后才把话筒敞开,对龚月朝说:“小老师,你过来吧,等你到了我们再细说,我让顾铭把病房发给你。”
龚月朝不过是出门几天,时沐城怎么就要做手术了?还一点消息都不透给他,是要准备一直瞒他吗?挂了电话,他对秦铮铮说了这事儿,竟发觉自己的声音更抖了。
秦铮铮安抚龚月朝:“或许只是小病,你别担心。”
“嗯。”龚月朝嘴上虽然这么说,他心里却非常的不安。
需要做手术的病,怎么可能是小病?这点常识他还是有的,想起今年一整年,时沐城频繁的生病,龚月朝更觉得忧心了。
龚月朝和秦铮铮两人过去,还捧了一束鲜花,进到病房时,时沐城就在病床上盘腿打坐,他面色红润,眼睛炯炯有神,就是长了一层胡茬,与以往比,只是显得稍微邋遢了。可他这幅样子完全不像生了重病,龚月朝不禁松出一口气。
秦铮铮把花放在床头柜上,跟时沐城问了个好之后就找个借口出去了,室内就只留下他们三个人,方便他们谈话。
龚月朝坐在病床的床边,问时沐城怎么了,谁知他大手一摆,满不在乎地说道:“有点小毛病,做个手术切了,就好了,又不是大事儿,你放心。”
而顾铭却显得不那么乐观,忧心忡忡的解答了龚月朝的疑惑,“你听他胡扯,医生说城哥肺上长了个东西,从片子上看是不太好,最好做手术做掉,做完病理才能确定。我们还去北京找了专家看,给出来的结果都是一样的,于是就说那干脆就做掉吧,怕发展。”
“怎么……这么突然?”龚月朝听顾铭说得如此隐晦,心知不好,恍惚了下,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嗨,人吃五谷杂粮的,哪有不生病的。”时沐城这人倒是心大看得开,三言两语的便把自己的病情一笔带过,如果不是顾铭当着面说的,龚月朝甚至会以为时沐城完全不知道这事儿。
“哎,可能是公司的事情太多,他又总抽烟,再加上前段时间朝阳那边的标书泄露的事情闹的,一直都觉得管理出了什么问题,有点儿上火了。”顾铭这样说:“城哥他自己倒是不当回事儿,听说还是签了一笔单子就很高兴,今天早上的检查指标都趋于正常了,他还说你今天回不来的话,就等做完了手术再告诉你,谁知道你倒是先把电话打了过来。”顾铭见龚月朝脸色不好,便又问:“怎么了?城哥说你有事儿跟我们商量。”
事实上,龚月朝听见时沐城的病情后,就准备独自消化整件事,而且他甚至还觉得是自己不够成熟让时沐城过于操心了,不禁愧疚起来。于是他摇摇头,改口道:“也没什么大事儿,我自己能处理。”
此时,时沐城的目光却如一把利剑一般,直直的刺向了龚月朝的双眼,“小老师,你可是不会撒谎的,有事情就直说,吞吞吐吐的像什么样子。”
字字确凿,更是戳中了龚月朝的痛点。是啊,龚月朝没有办法对自己信任的、给予自己无限帮助的兄长说出任何一个谎言,只不过……他该怎么开口?
顾铭拍拍他的肩膀,道:“城哥什么大风大浪的没见过,你该说就说吧。”
龚月朝点头,组织了一下语言,道:“我怀疑,咱们标书被泄露这件事,很有可能是冯裴做的。”
他话音一落,另外两人都如他刚意识这点时一般,怔住了,毕竟这实在是一个令人吃惊的消息。
“为什么这么说?你有证据?”谨慎如顾铭,问道。
“没有。”龚月朝摇头,“是他的言行泄露了自己的行径。”
他把在车上和秦铮铮捋顺的一些线索和脉络,甚至包括自己的一些推断从头到尾的讲给了他们听。
“从最开始标书被泄露那天,城哥给我提的第一个醒就是要自查,结果我大张旗鼓的查了一整天还没什么结果,后来发生了一点小事儿,我还以为是新来的那个王建然做的,而且我总不能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去说这事儿就是他做的,于是我就开始防着他,并决定把这个事情先压下来再说。这样做,一是可以让公司先平静一下,让对方以为我已经放松了对这件事的警惕性和追究;二是我可以专心致志的做标书,不受外界的打扰。但是结果还是不容乐观,我们又丢了一个标,最后只中了一个,而是三个中最不好的,当时我就觉得做这事儿的人,必然是公司内部的核心人员,就这样,范围就缩小了。我上飞机了之后,便跟冯裴说回去一定要把这个事情查清楚,并告诉他了我心中的怀疑,当时冯裴的表现很……很值得人玩味。正好铮铮之前对我说过的一句话点醒了我,我才意识到这事儿可能不是王建然做的,是我一直以来防错了人。在我说出自己的怀疑之后,他仿佛松出来一口气。又或者说,冯裴是把王建然当挡箭牌,来掩盖自己做这勾当。”
时沐城听罢,皱着眉头沉思着,倒是顾铭给出了龚月朝两条建议:“我实在是没想到,哎。不过,你要不想这事儿闹大,或者还准备给冯裴留个后路,那就咱们自己私底下查,这也不是查不到。或者就干脆一点,报警,杀鸡儆猴,以绝后患。”
龚月朝道:“这我都想到了,我只是很纳闷,如果真的是冯裴做的,他为什么?图什么?难道是公司对他不够好?亏得我们一直以来都很信任他。”他原本的声音扬得很高,可说到“信任”二字的时候,他却没降了音调。
龚月朝越想越觉得失望,一直以来他都是冯裴无话不谈的,包括公司的发展,自己的打算,甚至有时候偶尔产生的小烦恼和困惑……他甚至从来不觉得冯裴是矮自己一节的,就那么平等的,把他当成很亲密的朋友在相处,可他为什么还能做出这种事。
一直沉默着的时沐城却在这个时候说:“还能为了什么?不过就是为了钱,咱们丢一个标,那赢了的那方就会给他好处费。”他转念抓住了龚月朝的一处问题,“你说秦铮铮怎么点醒你的?”
龚月朝想了想,没答,王建然既然是暗恋自己,那就给对方留有一点空间,毕竟这还不是板上钉钉的东西。只是说:“这个事情不太方便说……”
“那我也就不逼你,这样……”时沐城迟疑了一下,对龚月朝摆出一张难得正经的脸,“月朝啊。”
他甚至鲜少这么正式的称呼龚月朝,平时总是嬉皮笑脸的喊他“小老师”,一点都没有做领导的样子。就这样这一声略带有严肃语气的“月朝”,连空气都染上了一丝严肃的气息。
“嗯,城哥。”龚月朝也正了正身体。
“不管怎么样,这事儿你就好好查,不用顾虑我们,全权交给你就好,你办事我最放心。”
“城哥,你放心。”这种小事不用摆出这样的脸色吧。
下一秒,时沐城的话就证实了龚月朝的猜想,“你看我现在虽然乐观,可上了手术台,谁又能说得清楚……”
“城哥……”龚月朝打断他,不想让他继续说了,他和时沐城认识多年,甚至经历过生死,也从未见这人流露出来半点的无奈,可此时,他似乎却在面对疾病时退缩了,完全不是刚进这个病房所表现出来的刚强了,“你不会有事儿的。”
时沐城摆摆手,“月朝,你听我说。这段时间,公司也交给你管,顾铭得在这儿伺候我,分不开身。我俩不在公司,很多事情,甚至包括年底的一些交际,你都要做好,这担子很重,但是我们都相信你能抗得下来。”
秦铮铮透过车窗,看见垂头丧气的龚月朝出了住院部的大门,心里也跟着忐忑了。随后车门被拉开,龚月朝坐上来之后 ,先吐出一口浊气,然后便把自己整个人陷入到了椅子上,仿佛没了骨头。他看起来疲惫极了,甚至带着一些绝望。
“老师。”秦铮铮没忍住开口问道:“城哥,他病情不好吗?看起来,就还好啊。”
龚月朝叹气,“原本说得都挺好,可最后他连后事都交代了似的,让我很……很难受。”他看着向窗外来来往往的人,甚至这时候还从侧门进来一辆狂吼的救护车,直奔急救室。
看,人的生命就是如此的脆弱,在你不经意之间,它便会偷偷的溜走,用任何一种方式。
秦铮铮这时候抓住了龚月朝的手,干燥而又温暖的掌心正好中和掉了他手上的冰冷。
“老师,你别难过了,城哥可是打不死的小强,命硬着呢。”
龚月朝看向秦铮铮,那双皎洁的眼睛满满都是坚定,仿佛要给他信心一般,就连攥住他手的力气都变重了。
龚月朝抽回手,反而主动抱住了秦铮铮,年轻人被他揽在怀里,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在他的耳边却让他感觉异常安稳。
“铮铮,谢谢你。”龚月朝的声音闷闷的。
他好像很久都没有在秦铮铮面前流露出这般无力与脆弱的情绪了,一直以来,他都把自己的形象树立得格外的高大,因为他觉得,自己作为年长的一方,总要担负起各种各样的责任,这是他的一点小小的坚持。可此时,他却发现自己藏不住了,因为他觉得,事情的发展已经不是他所能控制的了。
内忧胜于外患,他到底该怎么办?
他的手机在这个时候亮了起来,顾铭的一条信息跳进了他的眼睛,“不要觉得有压力,当年城哥把公司搞得一团糟的时候,我都也扛过来了。别怕,我们无条件的相信你,并且一直在你身后。”
顾铭这样的一句简单的安慰,不仅给了龚月朝前行的动力,甚至成了龚月朝未来的路上遇见了难事时的一种慰藉和一盏明灯。
第一百三十二章
“你听说了吗?”
“什么?”
下午一点半的沐城集团,除了办公室里敲击键盘、按鼠标的声音外,四处都显得安静极了,就连外面呼啸的北风都仿若无声。
因为办公楼里暖气给得特别的足,午休结束了之后,大家看起来也没有什么精神,一个个都蔫头耷脑的坐在电脑前面开始了下午的工作。
茶水间一直以来都是八卦最为集中的地方,王建然这会儿犯了困,端着杯子想去里面泡杯咖啡提神,刚走到门口便听见里面有两个同事在窃窃私语,他赶紧停住了推门的动作,站在门口听了起来。
其中一个人说:“时总这次生病住院,龚总有可能要趁这个机会‘篡位’。”这人声音有些尖,与中年男人的沉稳丝毫搭不上边,其实他年纪不小了,正因为这种特质,就显得很有辨识度,王建然在他一开口的时候便听出这是销售部的主任刘望山。满公司都知道,他和办公室主任两个一直跟龚月朝不太对付,可他们也知道龚月朝和时、顾两位老板关系匪浅,平时不敢表现出什么来罢了,只在私底下说三道四,端不上台面来。
“不会吧,龚总不是这样的人。”这个声音是人事部门的郭华,他与龚月朝接触不少,对龚月朝的能力和为人处世还是有一定了解的。
“知人知面不知心。”刘望山特地压低了声音对郭华说:“你可能不知道,财务那边的老王,他媳妇得了肺炎在住院,病房刚好就和时总在一层楼,他回来就说时总得的那可是癌症,癌症哎,做完手术那都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出院的,就是出院了,还有多大的命活,谁知道啊。”
刘望山那语气显得时沐城的病严重极了,这给王建然都吓了一跳。
另外一个人显然也是意外的,道:“这么严重呢?”
“那可不,就这病,怎么也得养个一年半载的吧,这段时间,公司可就都交给龚总了,这人年轻,在张州没根没派的,谁知道他带着咱们公司能混成啥样。”
“哎,时总真可惜,他人多仗义,怎么就得了这么个病。”郭华叹息道:“其实,龚总也不差啊,待人和蔼可亲,年轻帅气,很有能力,而且还得两个老板的信任。”
刘望山发出了“啧啧”的声音,似是想要表达他极度不平衡的心理,语气里就像喝了几吨鲜榨柠檬汁,酸意冲天,“可时总和顾总才是公司的创始人啊,他们两个对下属才是真的好,就比如那几年时总不在,可都是顾总一个人在操持公司,公司再苦再难的时候,也没说裁员降薪什么的。龚总不过就是一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要不是那俩人赏识和扶持,哪有他的今天啊。刚来公司一年多,就趁时总生病,顾总照顾这个份上,把他们两个人过去奋斗了那么多年的成果给占为己有,我可是有点不服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