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回头和他远远对视了眼,转首道:“头发乱了,给我理理。”
裴衔意的注意力被转移,伸手替他理了理还有些湿意的鬓发,无意间触碰到细腻微凉的皮肤,不自觉地屈了屈手指,半眯起眼:“长官这样也好看。”
钉在背后的目光好像更扎人了。
谢知若有所思。
唔,偶尔做做这种幼稚的反击……感觉还挺不错嘛。
休息了两分钟不到,于涵回来了。
谢知起身准备过去,想起有了前科的裴大宝,微微倾身,眯着眼点了点他的额头,威胁:“再乱跑,明天就不带你出来了。”
裴先生身躯一震,严肃地敬了个礼。
谢知满意地回去练习。
于涵看着不近人情,是能把人操练到死的那类,实则很注重度,一天的练习下来,大半还能站起来。
游导围观了一天,观察到了学员们的表现与进度,心里有了数,笑眯眯的:“大家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明儿继续加油。”
隔壁有浴室,可惜大伙儿头一次来,经验不足,还以为今天就是训训话,没带换的衣服,只能拖着身臭汗,苦兮兮地往外走。
何寥然本来想去找裴衔意,转头一看,人却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只得不甘地跟着离开。
谢知和于涵说了几句话,回来时人已经散光。
衬衫几乎湿透,被冷气一刮,浑身不适,他叫上裴衔意想走,却见裴衔意不知什么时候提了个袋子,里面是衣服。
“去洗个澡吧,”裴衔意把衣服递来,“我帮长官守在外面。”
谢知怔住:“什么时候……”
“我发短信让宋淡找人送来的,没有乱跑。”裴衔意眨眨眼,满眼写着“快夸我”。
谢知想起练习间隙里不放心地回头看,瞅见裴衔意背对着众人不知道在干嘛……原来是拿着小粉在发短信。
他没忍住,唇角短促地弯了弯:“明天出来带另一部手机吧。”
出乎意料的,裴衔意断然拒绝:“不要。”
谢知挑挑眉。
“这是长官送我的,不换。”
谢知随口说:“下次送你个好看的。”
说完钻进浴室,冲了个澡。
劳累了一天的筋骨肌肉得到热水滋润,又冲去一身黏糊的汗水,四肢百骸都暖洋洋的,一点也不想动。衣服的码数正适合,谢知像只被摸顺了毛的猫,惬意又舒适,出来发现裴衔意还真守在外面,失笑道:“杵在这儿干什么?”
“防狗仔。”
个小孩儿还挺警觉。
衬衫扣得太紧,不太习惯,谢知单手解开两颗扣子,拿毛巾擦了擦头发:“今晚在外面吃吧。”
说完却没得到回复。眼前一暗,谢知懒懒地撩起眼皮,裴衔意走到他面前,拧眉盯着他的胸口。
衣领敞开着,一截突出的锁骨与红痣格外显眼。
“怎么了?”
温热的大手贴过来,谢知僵了僵,忍住躲开的冲动,想看看裴衔意要做什么。
一颗。
两颗。
才解开的扣子又被扣回去了。
谢知眉目间还沾着水汽,黑白分明,茫然地望着他。
裴衔意学着他之前的动作,倾身凑过来,点了点他的额头,沉声道:“长官,请你良家一点。”
谢知:“…………”
第20章
良家。
良。
家。
……
谢知瘫着脸,纠结地冒出个念头:我怎么就不良家了?
和满脸诚挚的裴衔意对视了几秒,他才反应过来,啼笑皆非地把人踹出去。
活了二十多年,什么评价没听过。
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说他……不良家的。
手机屏幕一亮,跳出消息——我错了,长官最最最良家了/哭
“……”
良个屁。
谢知起身挂毛巾,走了两步,心里涌出股怪异的感觉,拧着眉捞回手机重新看了一眼。
没错,是裴衔意的新号码发的短信。
两人的短信记录上一条是裴衔意群发的“七夕佳节七夕乐,恭祝您七夕快乐”……虽然不知道堂堂裴先生为什么经常在节日群发这些没营养的东西,不过作为礼貌的合作方,谢知每次都手动回复了“谢谢,你也是”。
现在的问题是,换手机时他没存自己的号码进去,裴衔意怎么知道的?
就算在裴衔意正常时,他们俩也很少联络,有什么事一般是宋淡通知。傻了之后,裴衔意虽然依赖他,也依旧如此。
谢知略感迷茫,满脸见鬼,心底涌出股怪异膨胀的情绪,很想看看此刻的裴衔意。他几乎是急掠至门边,一把推开门——裴衔意靠在外面的柱子上,屋顶的灯光惨白,他低垂着眼,两条长腿交叠着,脸色深沉——单手拿着粉色的儿童手机,修长的手指在飞快打字。
手中的手机又一震。
【裴衔意:长官,行行好,理理我呗,不要总是不回我的消息嘛:(】
谢知:“……”
不知道为什么,这画面有点诡异的好笑。
见谢知出来了,裴衔意也没收起孔雀开屏似的动作,将手机揣好,冲他眨巴眼。
谢知迟钝了会儿,反应过来这可能是在撒娇。
裴先生向他撒娇。
想想就还……挺有意思的。
谢知压下忽如其来的笑意,也不纠结什么良家不良家的了:“饿了没,走吧。”
裴衔意收起耍帅的姿势,帮谢知提起脏衣服。谢知落后半步,目光从那双长腿滑到高大的背影、再落到他的头上,手指在手机边缘摩挲了一阵,打开对话框。
【谢知:嗯,好】
“biubiubiu”的提示音在怀里响起,裴衔意做贼似的,左看看右看看,确定没人在,才摸出来看,瞅见回复,眼角弯了弯,偷偷乐。
当晚回到家谢知就后悔了。
别墅挺大,就住着他们俩,空房子很多,他在特地辟出的练功室又练习了会儿,洗完澡去小影院里继续看电影,裴衔意正好处理完宋淡新送来的文件,跟屁虫似的跟来,老老实实坐了会儿,伸出罪恶的手,边看电影边给他发短信点评。
——长官,我不喜欢这个男配:(
谢知默然眄了眼就坐在他旁边的裴先生,回:为什么?
——你看了他好几眼:(
谢知回:挺帅的。
——我更帅,你都不看我:(
谢知:……
——终于死了:)
……
裴先生这无处安放的攀比欲真可怕。
看完电影,谢知有些疲倦,拿了本书回屋,拧开小夜灯,准备睡前看会儿书催催眠。
岂料情节精彩,看了会儿,越看越精神。看着看着,手机一震——长官睡着了吗?
谢知啼笑皆非,不明白是什么开启了裴先生对发短信的乐趣,回了个“嗯”。
【裴衔意:骗人,睡着了就不会回我了】
【裴衔意:我从一数到十,你就能睡着啦】
谢知挑挑眉,看了眼主卧的方向,唔了声,配合地放下书,缩到被子里,露出双眼,瞅着裴先生似模似样发来的倒计时。
看到“十”时,困意当真袭了上来。
谢知眯了眯眸子,指尖点点,回了句“晚安”,嘴角微微翘起,握着手机,安心地阖上眼。
大概是关久了,裴衔意对出门无比向往,第二天一大早就蹲在谢知门外等着了。
谢知却破天荒的起晚了,匆匆吃完早饭,郁闷地发现小D居然还真听裴衔意的话,今儿没来。
到底谁才是老板。
裴衔意再怎么拍胸脯保证车技不错,谢知也不敢让这低龄儿童驾车,又开上那辆宾利,赶在上课前几分钟抵达剧院。
一进练功室,学员们望来的眼神都有些怪异。
就算谢知不怎么在意旁人的想法和眼神,也被这些□□裸的目光盯得不适。于涵抱着手站在舞台上,冷冷开口:“你们是来学习的,还是来盯着别人看的?”
众人这才讪讪收回瞎打量的眼神。
等到中场休息,谢知拿到手机,才知道发生了什么——推送的消息头一条就是“是钢琴小王子,还是落魄贵公子”。
昨晚Vissea的那支广告发出,沾之前视频的光,又蹿火了一把。不过谢知睡着了,没看到。
弹钢琴的视频被人再次翻出来,好事者还找出以前的很多比赛视频,于是很顺其自然的,有人对谢知的家世产生了兴趣,深扒下来,发到网上。
就是这条消息的由来。
已经有人在删了,然而这边在删,那边还有一堆人在发。
当年的网上报道被裴衔意删得精光,但总有人记得,所有人都在惊叹谢知经历的曲折——二十一岁前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公子,衣食无忧、娇生惯养。二十一岁经历人生的重大打击,一家烧炭自杀,父母双双身亡,曾经立于云端的小少爷背负着巨额债务跌入泥沼,又奇迹般在娱乐圈焕然新生,还了债务。
不少人感叹“难怪架子大,本来就是个小少爷”,更多人感叹命运无常,怜悯同情。
那些可怜的、同情的,亦或是幸灾乐祸的、随意吃瓜的人,攥着他人经年愈合的伤口,硬挤出血,一窝蜂地拥上来,肆意舔舐品评。
谢知仿佛回到了四年前,头痛欲裂地从医院醒来,睁眼面对的就是闪光灯,随即是流水般的记者、警察、医生护士、看热闹的、催债的、落井下石的……沸沸扬扬,哄哄闹闹,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任由那些人泼墨狂洒。
某个知道他过往的人,在背后故意戳他伤口。
而不少网友咬定是谢知背后的团队在炒作。
浏览完最后一条长微博,谢知的眼神已经变得平静,在各色各异的目光中打开微信,扫了眼私聊。
最前面的就是黎葭的信息,他知道谢知最近在于涵这里训练,不方便接电话,紧张兮兮的生怕谢知想不开。
他先回了黎葭,才点进董玟的对话里。
董玟是裴氏手下的娱乐公司签约的经纪人,虽然对他的“不求上进”恨得咬牙切齿,但基本配合他的节奏,这种揭他伤疤炒话题的方式,不会是董玟。
估计放消息的人也没想到网民的热情会这么大——像谢知这样人生经历格外跌宕起伏、颇具戏剧性,还是喜闻乐见的“贵公子落魄”情节的,倒的确很受欢迎。
【董玟:操,不知道是哪个缺德鬼在背后干的,就想揭你伤疤,和你多大仇啊,你现在怎么样?】
【董玟:宋淡联系过我了,我们俩在解决,你别急】
【董玟:最迟今晚,一定把这糟心玩意压下去,你在剧院上课呢?裴先生在身边吗?】
谢知撩起眼皮,瞅了眼身边低头看着小粉的裴衔意,回:在。
【董玟:那就好,安心上课,不想上就回家休息,别怕,我们在呢】
……怕?
怕个鸟。
谢知回了个嗯,锁屏把手机扔回给裴衔意,见他皱起了眉,疑惑:“怎么了?”
裴衔意小小声:“宋淡发消息给我说了……长官很难过,对不对?”
“难过什么?”谢知淡淡道,“是你告诉我的,无论什么时候,姿态都要从容好看,这样就没人能找到弱点了。”
裴衔意茫然地歪了歪头。
谢知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中的情绪。
花了三四年缝合的伤口,猝不及防又被人捅开,那些人还嫌伤口太小,影响观看,撕裂了往细里观察那些挫伤的骨与肉。
空气里都藏着玻璃碎片似的,随着呼吸卷入肺里,割得一半是鲜血淋漓,一半是麻木不仁。
怎么可能会不为所动。
角落里没人过来,谢知阖了阖眼,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你当初是觉得我可怜吗?”
脱口而出的问题,说完谢知就后悔了。别说这傻子什么都不记得了,就算是记得,他也不该、更不能问出这种问题。
“失言。”他轻吸了口气,站起身,“我先过去了。”
“不是。”
转身的刹那,谢知听到身后的人认真地回答,“谢知,不是的。”
脚步一滞,谢知像个长久没上油的机械玩具,内里铁锈斑斑,随着发条的扭动,僵硬转回头,脑中响着强行转动时轰轰的声音:“……裴先生?”
裴衔意捧着脸,仰头看着他,双眼弯起,盛着嵌在天花板上的白晃晃的灯光:“不可怜,很可爱。”
哦,还是裴宝。
谢知浑身一松,居然有种类似于庆幸的轻松感:“可爱?”
裴衔意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嗯,很可爱。”
谢知啼笑皆非。
从来没有人用“不良家”来形容他,更没有人说他“很可爱”。
这些词离他千万里远,偏还有位宝不远千里地送来。
他真是……有点舍不得这样的裴衔意了。
可惜等裴衔意恢复后,他们又该桥归桥,路归路,大路两边各自走,或许还能是朋友。
或许什么也不是。
相信裴先生是不会喜欢变傻后黏着他的这段回忆的。
低沉的心情被一扫而空,重新浮上的是股复杂难言的滋味。谢知说不清那是什么,安静了片刻,赶在重新集合的最后几秒,轻轻说了声:“谢谢。”
其实他很感激有人能陪在身边。
离婚后搬去的那所公寓太大也太空了,每晚回去打开门,面对着空荡荡的客厅与房间,听不到一声“欢迎回家”……他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