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晓雾低着头打开了房门,默不作声的唐嘉跟在他后面走了进来,咔嗒一声,房门从里面落了锁。
“唐嘉……你不带我去看看你送的礼物吗?”
拨弄锁芯的清脆响声让他本能地感到手脚发麻,沉默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才挑挑拣拣地找出了一个话题来跳脱困境。
唐嘉终于开口了。
“是一架钢琴,七年前,在附中高中部的琴房里,你练习完迎新会的曲目之后,随口说了一句,琴房里的琴,弹起来不如家里的顺手。”
连晓雾骤然跌坐在床沿,条件反射地抓住了床单。
他想,不要再说了。
唐嘉听不见他心里的声音,自顾自地推了推门把手,确认锁上了之后反身靠在了门板上,和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我猜你应该早就忘记了。在附中念了四年,三届迎新会表演的都是钢琴独奏,琴房外守着的女孩不说成百上千,十来个总是有的。常人见着这么些人围着自己练琴,烦都要烦死了,可你不是。你甚至会满足不合理的请求,在闲暇时谈一些别的曲子给旁边的人听。”
紧绷着的脸庞由于提起旧事而舒缓了一寸,唐嘉像是在说别人的回忆一样,冷静自持,继续说了下去:“那时候的我不好意思和女孩们争抢,一边生闷气一边站在最外围,听你说了好多话,却在你站起身的时候扭过了脸。”
“现在想想可能是小孩子无用的自尊心吧。如果当时我抹开了面子挤进去,或许能够早些到你身边也不一定。一等又是好几年,你应该一点儿也不记得,琴房并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我记得的。
悬在头顶的利剑摇摇欲坠,连晓雾连张口的勇气都没有,垂着眼眸一言不发。
原来前几日里顿生的古怪感一直都有迹可循,无中生有不过是他给自己拉上的一块遮羞布。言元也不是最初就站在舞台中央,即便八岁的孩子在电视上看到了spark的表演,且不说会不会喜欢,第一眼看见的也只会是已经毕业多年的柳蓁。
错漏百出,一切皆因连晓雾从未将这人怀疑到自己身上来。
再迟钝的人也该明白了,唐嘉十年前认识的人,只有一个。所谓的眼前人,也并不是他理所当然认为的言元,而是的的确确就在唐嘉眼前身边的人。
跨年夜的坦诚,从来都不是后辈对亲近前辈的告解,而是忍耐已久,一朝情不自禁的告白。
他低垂着脑袋,看不见唐嘉的表情,却能清晰地听见他的声音:“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20XX年,附中遵循旧例,办了为期半月的冬训营,你负责照顾低年级的学生,其中年龄最小的那个就是我。”
唐嘉的五指攥成拳,细瘦分明的指节贴在门板上,似有期待地朝连晓雾的方向瞥了一眼,呆坐着的人目光放空,仿佛什么都没记起。
……果然如此啊。
唐嘉哂笑道:“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前辈忘记了也很正常。”
埋在心里的话在此刻缠缠绕绕打了结,面对连晓雾一张茫然的脸,怎么也说不出口。一口气堵在心里,唐嘉紧闭着嘴唇,悲观地想道,他真的忘得一干二净。
尴尬的气氛在上了锁的房间里四处蔓延,连晓雾的声音很轻,他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在此刻跳出来解释,只知道自己的确这么做了。
“我记得的,在我身边跑前跑后,冬训营结束后哭了一场的小哭包。”
唐嘉听见了砰砰加速的心跳声,攥成拳的手指慢慢松开,不知所措地垂在长裤两侧。
“我只是不知道,你们原来是一个人。”
藏了数十年的委屈积蓄到今日倏然爆发,唐嘉不知何时往床铺边走来,定定地俯下腰,捏住了连晓雾的手腕。
连晓雾局促地挣脱了几下,细瘦的腕子却仍然握在少年人的手掌里,索性放弃了挣扎。
“我给你写了好几封信,你从来都没有回过我。我跳了一级,才堪堪在你离开附中之前见到了你。我当时想,没关系的,等正式我入学之后就能再以附中学生的身份认识小卷哥哥了。我怎么会想到,迎新会实际上是你的辞别会,等我再去高中部的时候,你的同学和我说,连晓雾休学了,要去做大明星了。”
唐嘉仍旧抓着他的手腕,身子却慢慢地矮了下来,直至单膝跪在地上,一簇水珠不偏不倚地落在了连晓雾的手背,沿着指缝蜿蜒成了几道水痕。
整齐的发旋映在连晓雾眸中,他心里一惊,紧接着听见了唐嘉微微颤抖的嗓音,低沉隐忍,糅杂着浓重到化不开的情绪:“我在生自己的气,却又忍不住关注spark。我像一个最普通的追星族,即便是在照片里的边角都要保存下来,事实上最初,我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看着你。”
“即便是在本市,我也从来都不敢去剧场看你。就这么麻木地持续了两年多,中考前的小半年里,我铁了心要升附中的高中部,很长一段时间都住在学校里,直到从考场走出来的那天,路过校门,一贯播放着时事新闻以及校内事件的大屏幕里,罕见地换上了娱乐节目。里面是我不太熟悉却也知道名字的明星,同学揽着我的胳膊说,你看啊,后面那个是前几届的学长。”
连晓雾闭了闭眼睛,那段时间恰好是他被黄梓新抓去跑通告的高峰期,附中的艺术班已经好几届没有出过明星校友了,放他的节目也很理所当然。
微不可察的颤抖已经悉数消散,唐嘉轻声道:“我在屏幕前站了很久,九十分钟的节目播完了,同学都已经骑着车先走了,我还站在原地。”
“人是贪心的,我越来越不满足于看着你,然后我梦到了你,这也不够,我开始想怎样才能满足。十六岁时,spark的工作人员将八期生招募的信息宣传到了班里,打着知名校友的旗号,我想,我大概逃不掉了。”
连晓雾忽然唤了他一声,趁着唐嘉晃神,挣脱开了手腕的桎梏,揉着手往门口走去。他只是本能地制止唐嘉接下来的话,话说出口时带着奇异的滑稽意味:“你不要说了!”
唐嘉仅剩的一丝清醒也因他的阻止而烟消云散。
一阵天旋地转,连晓雾的手指尚未触碰到门把手,整个人就被死死地按在门板上,少年人身上的薄荷叶气息铺天盖地侵袭而来,强迫他仰着脸看着自己。
……他只是想让唐嘉住口,就能自欺欺人地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可惜现在明显是搞砸了。
连晓雾柔软的口唇一张一合,着急地阻拦道:“唐嘉!你不许说!”
两人谁都没有顾得上打开暖气,近在咫尺的话语中喷洒的热流灼烧着彼此。
指尖摩挲着他的下颌,唐嘉眼底阴郁与渴求尽显无遗:“我也不想说。前辈,你让我藏起来,可是,我好像藏不住了。”
难堪的姿势束缚着连晓雾的动作,唐嘉低头直勾勾地盯着他:“当年你让我考到附中,我做到了,但是你却跑到了spark。我从附中追到了spark,忍耐了一年,直到能够堂堂正正地站到你身边,你说了,你不会讨厌我的。做人不能不守信用,前辈,骗了我一次,你还要骗我第二次吗?”
连晓雾呼吸困难,说不出任何话来,热流从心底涌上眼底。他直觉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一步一步默许着唐嘉做出不应该做的事来,更可耻的是他居然连挣扎都放弃了。
若干天前的一场绮梦于现实重演,唐嘉的目光从眼睛慢慢往下移,停留在了嘴唇上,一只手禁锢着连晓雾,另一只手却不知不觉地搭在了他的腰上。
从体内上窜的液体充盈着眼眶,连晓雾的眼尾红得煞人,望向唐嘉的神情懵懂而惊惧,却是一丝厌恶都没有掺杂。
湿热的泪珠被唐嘉不由分说地舔舐干净,连晓雾浑身都在发抖,连带着嗓音都变得支离破碎:“你松开我……”
梦境与现实在此刻重合,唐嘉如愿松开了他,腰上的手却将他环地更紧,另一只手捏住了他的下巴:“前辈,我可以亲你吗?”
不等连晓雾开口,柔软的唇瓣已然被唐嘉含住了。
第25章 chapter25-眼泪
他们接了一个带着眼泪味道的吻。
唐嘉像小狗一样舔着他的唇缝,生涩地厮磨,连同滴滴滚落的眼泪一同卷入舌尖。他能察觉到连晓雾并没有过多的抗拒,趁胜追击般入侵了他的口腔,凶狠地宛如要将连晓雾整个人吞吃入腹。
青涩的男生在这方面总是横冲直撞不管不顾,唐嘉腾出掐着他下颌的手,全心全意地将人搂在怀里。连晓雾被他亲得混混沌沌,膝盖发麻,无意识地攀住了唐嘉的腰,软成了一汪春水。
尖利的牙齿划破了连晓雾柔嫩的口腔,他闷哼了一声,齿音模模糊糊道:“……疼。”
唐嘉登时清醒过来,两只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撩起了连晓雾的衣摆,正覆在他白皙的后腰上。他触电般缩回手,低头看着怀里脸颊微红,腿脚发软的人,一瞬间慌了神,扶着连晓雾的肩头:“对不起……对不起,前辈。”
连晓雾的胳膊还缠在他的腰上,此时此刻再做什么推拒的动作都是惺惺作态,连晓雾心乱如麻,委屈与恐惧齐头并进,既恨自己不争气,又怨唐嘉得寸进尺。
他这边心里正在好一番挣扎,半晌没说出怨怪的话,愣愣地倚在唐嘉胸前,懵懂的神情叫情窦初开的大男生一阵心猿意马,鬼使神差地低头又亲了他一下。
这回倒是蜻蜓点水一触即分,连晓雾的意识渐渐回笼,沉默着扭过了脸。
他可真是flag之王。
半小时前,言元满怀欣慰地称赞他是spark里唯一没有失格的偶像。
一分钟前,他正不知廉耻地和自己的室友、后辈,一个比他还小的男生,闭着眼睛接吻。
唐嘉才做偶像多久,甚至连做偶像这件事都是基于喜欢一个人而为之努力的。他不过是喜欢着一个未知的自己,何错之有。
犯错的是他自己。
明明已经在团里呆了六年,见过了太多暗度陈仓,醉心恋爱的成员,拒绝了无数朝他涌来的男男女女。连晓雾忽然发现,以前让他厌恶的不过是带有交易和玩闹性质的**,而当唐嘉这一份纯粹的喜欢砸到他面前时,他连一点点拒绝的余地都没有。
他喜欢唐嘉吗?
这个问题的意义不大。
口中淡淡的血腥气不知疲倦地提醒着他刚才发生的事,唐嘉做好了心理建设,却发现所有的准备都哑火了。
连晓雾一句责备的话都没说,甚至仰起脸冲他扬了扬唇角,每一寸表情都在彰示着他的笑容,眼底则是一丝笑意也无:“以后不可以这样了。”
他不由分说地将这个吻归类于意乱情迷的错误,尽管谁都知道并非如此。
一向长于运筹帷幄的唐嘉乱了阵脚,房里格外安静,哽咽的声音让人无法忽略。
“这算是离开之前的怜悯吗?我好像永远都追不上你,好不容易走到了你身边,你又要离开spark了。连晓雾,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接下来又要去哪里,是徐子尧工作室,还是和言前辈一起?”
泛着樱红的耳朵尖尚未褪去颜色,湿漉漉的睫毛近在眼前,小哭包的本质一点儿都没变,连晓雾忍不住别过了脸。
他终于明白唐嘉突如其来的告白是为什么了。
恐怕没有比这更糟糕的场景了,连晓雾欲言又止地叹了口气。
“……你想让我怎么做?”连晓雾身体力行地将烫手山芋抛了回去。
唇上还残留着柔软的触感,唐嘉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靠近他,然后拥有他。可是当连晓雾近乎无奈地问出了这个关键的问题,唐嘉忽然发现,自己是没有资格要求他做什么的。
连晓雾心里也很不好受,人非草木,他又怎能免俗。
饶是如此,他仍旧狠了狠心道:“唐嘉,你喜欢我吗?”
亲也亲了,哭也哭了,听见这话时,唐嘉像被拨动了启动按钮的机器人,恢复了最初的腼腆设定。他红着眼睛低下头,用最低的音量说道:“喜欢,只喜欢你。”
纵使连晓雾偷偷掐住了指节,还是没能抵挡住他直白又浓重的喜欢。连晓雾咬紧牙关,克制住心底的松动:“你连在我面前都藏不住,万一别人看出来了,怎么办?”
唐嘉沉默了很久。
他心里面在想什么,连晓雾再清楚不过。
连晓雾也是后来才明白,人本来就是这个样子,贪心不足蛇吞象。台前光鲜亮丽,承载着他人的寄托,任由旁人一笔一笔地贴上与皮囊相符的标签。时间久了,连自己都弄不明白究竟皮囊里边装的是什么。
做偶像多安全,笑得足够甜,就会有前赴后继的人来为你的错误买单。
他不禁在想,言元那样淡漠疏离的人,究竟是做了什么有违偶像标准的事?
想来不过是为自己的错误拉上一个共犯,消除那点挥之不去的愧疚罢了。
偶像是一个冒着活气的载体,承载着数不清的爱意。他最好不要爱任何人,非得爱人那就得慷慨地分给万千信众,大家都得了一份儿,才不会打得头破血流。
言元、唐嘉之类是前者,摆明了谁也不爱。连晓雾、秦一铭显然是后者,见着谁都是雨露均沾。
唐嘉口中的“喜欢”,大约是不可饶恕的原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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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直到最后,他俩都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连晓雾本想说,续约的事儿我还没想好。
说不说也没什么意义,连晓雾明白得很,开空头支票是不道德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