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前严行真的没有烧死他爸!
严行手一哆嗦,筷子上夹的醋溜白菜倏然掉落。
“张哥,”我连忙接过话头,“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啊?”
“我是山东人!国家搞扶贫把我调来的嘛,哈哈,不过来咱这儿也有……哦,也有八年了。”
“那真是挺久了。”
“哎,是啊,咱这边儿穷,工作不是那么好做的……来来,喝酒,小马回来一趟不容易,我这也没什么好招待的……”
我和严行对视一眼,心里都确定了:严永宽的司机没说假话。
啤酒喝完,张村长又取出一瓶白酒,他喝得两颊通红,显然有些醉了。他亲热地搂着严行的肩膀说:“小马呀,我跟你交个底,我过来之前,马平村的风气是真不行!我调过来第一年,还有个男人把他媳妇打得住了半年医院,哎……哥跟你说实话,哥觉得你小时候早点跑出去,挺好的!你要是继续待在家里,那还指不定被你爹打成什么样儿!你爹啊他真是马平村出了名的混,哎,你这孩子也是受苦了……”
严行脸色苍白,笑得勉强:“是,张哥,我那时候是待不下去,就跑了……”
“不容易,不容易!”张村长叹气,“你现在做啥的啊?”
“我……就在公司当文员。”
“哦,那不错啊!”
严行看一眼手机:“也就是混口饭吃……张哥,这也快八点了,我看我们就不打扰你了吧?我想回我家看看。”
“咳,你家,这个……”张村长搓搓手,表情有些尴尬,“小马,情况是这样的,你看,马叔生病过世之后你家不就没人住了吗,再说你家的房子也旧得很,早成危房了。前年咱村搞精神文明建设,想给孩子们弄个篮球场,我们干部一起开会商量的,你家那块地大小合适,就……那会儿也没想到你会回来,真是挺不好意思的啊!”
严行点点头:“我知道了,没事儿的张哥,我就回去看看……”
我心下了然,原来是严行家的房子被推了,怪不得张村长对我们如此热情。估计那房子里能变卖的遗产也都变卖归公了——如果有的话。
我和严行便跟着张村长出门,沿着村子的主干道走了大概一刻钟,眼前便出现一片水泥地,一个篮球架立在角落里,看上去孤零零的。
农村的夜晚比城市要冷,喝酒之后被凉冰冰的夜风一吹,我连着打了两个寒颤,脑子像被冷水洗过一样,有种过分的清醒。
严行站在我身边,一动不动地凝视面前的篮球场,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或者说,此时此刻,什么表情都没有也是一种表情——那是一种巨大的错愕和落空。
我可以想象,在严行以为自己“逃亡在外”的这些年里,那个夜晚他点燃柴火的画面一定像一根狠厉的鞭子时时抽打着他的神经,他一定总是在噩梦里看见熊熊燃烧的房屋,那火是他亲手点燃的。
可原来不是,房子是被村政府推.倒的,收拾得干干净净,变成一方平整的篮球场。他的记忆,他的错觉,他的挥之不去的噩梦,竟然就这样成了一个——连笑话都算不上的笑话。
张村长热情地介绍:“今天有点晚了,平时小孩们放了学,经常来打篮球呢。”
严行平静地说:“嗯,挺好的。”
村里没有招待所,张村长找村民借了两张行军床,我们俩就借住在张村长的办公室里。
张村长回家休息了,房间里只剩下我和严行,白炽灯把他的脸映得一片苍白,连脸上因喝酒生出的红晕,都消失不见。
“严行。”我忐忑着,低声叫他。
“嗯,”严行坐在床上,“我没事。”
“你……”我走上前去抱住他,我把他抱得很紧很紧。我该怎么安慰他?好像在他面前什么安慰的话都太无力太轻率了。我的严行,他因为一件根本没有发生的事情,受了十三年的折磨和凌.虐。从少年,到青年,到成年,他被一件根本没有发生的事情,毁掉了人生中最宝贵的岁月。
“张一回,你说,我是不是上辈子做过很多坏事儿啊?”严行笑得惨然,“我实在找不出别的理由了……我也,太倒霉了吧?刚才站在那儿的时候我甚至想,要是那天晚上我真的烧死我爸就好了,我宁愿我杀过人——这样起码我在严永宽那儿受的罪不是白受,对不对?”
“严行。”我抚摸他颤抖的脊背,我想,他哭了。
然而他没有哭,他睁着他好看的眼睛,表情迷茫:“你说,我受这些罪,上哪说理去?这简直没有道理啊?”
是啊简直没有道理,这狗屁世道有什么道理——为什么女人和孩子要遭受暴力,为什么一小部分人能把其他人玩弄于鼓掌,为什么,我的严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也想问。
为什么我如此爱你,但是这一刻,你的痛苦,我无法消解。
第二天一大早,张村长带着我和严行去了后山墓地。出发前他还很是细心地问严行:“小马,你要给马叔烧点纸不?”
严行摇头:“不用了,张哥,我们看一眼就回去。”
张村长是个机灵人,他大概也明白严行对他爸没什么感情,自圆自话道:“哦……也对,现在都提倡文明祭奠了嘛,就是咱这地方也没鲜花……”
在一棵高大的杉树下,我们看到了严行他爸的墓碑。
是一块陈旧的长方形墓碑,上面连刻绘的纹饰都没有,只有两行字:马平村村民马金银之墓 二零一三年四月十一日
张村长:“马叔过时的时候身边也没亲人,村里就出钱给他立了这块碑。”
严行盯着那墓碑,没有上前。
二零一三年四月十一日,多么讽刺和残酷。
“张哥,麻烦你了,”严行低声说,“我们回去吧。”
“哦,行,那咱回去……我呀这两天正好忙,你们还想去哪转转不?我让……”
“不麻烦你了,张哥,”严行打断他,温和地笑了笑,“我们今天就回去了,从公司请假过来的,赶着回去上班呢。”
张村长去县城开会,我和严行正好搭他的车到了县城。临分别前,严行包了一千块钱的红包给张村长,他百般推辞,最后还是拗不过严行,收下了。
从县城回到商洛市区,我有些恍惚,好像去后山墓地时脚下踩的碎叶和泥土还未散尽,而眼前又是车来车往的城市了。这短短两天,我好像在一场梦里,我不得不承认我甚至有些认同严行的话,当年他如果真的放火烧死他爸,倒也好。
不然,他受到的伤害和耻辱,就连原因都没有。老天爷开的这个玩笑未免太残酷了。
天已经晚了,我和严行决定在商洛住一晚再回北京。我们开好房间,进屋,他愣愣地坐下。从马平村回市区,一路上他都是这样,表情愣愣的,仿佛神游天外。
“咱们去吃点饭吧?”我攥了攥严行的手,心疼得要死,“这两天也没好好吃饭,你本来就这么瘦,得多吃点。”
“……嗯,好。”严行温顺地答应着。
我牵住严行的手带他出门,他这副模样简直——简直是崩溃前的最后一丝平静。我不自觉地就加大了手上的力度,我真怕他会走着走着直接晕过去。
但严行安安静静地跟我去楼下饭店吃了饭,我让他再多吃一碗米饭,他也没有拒绝。
饭店对面是一所中学,我们俩走出饭店时正赶上学生下课,他们三三两两走在一起,传出一阵阵嬉闹声。学校门口有不少卖小吃的,烤红薯,锅盔,凉粉,肉夹馍……这充满烟火气的场景令我感到几分安心,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我必须留住严行,他受的苦就算没有原因,也总得该有补偿。我愿意、愿意用我的余生补偿他,让他幸福。
“张一回。”严行对着这幅热闹场景,忽然开口了。
“严行,我——”我会补偿你的,命运给你的伤害我可以补偿,再信我一次。
“你能理解了吗?当年我爸没死,这我认了。现在我只剩下一个解决方法,要不然我真是白受十三年的罪,”严行平静道,“我必须杀掉严永宽。”
第67章
我动了动嘴唇,没有说出话来。其实我想问,那我呢?
虽然我知道我没资格这么问,并且这么问是很无耻的,但是——那我呢?
我终于清晰而深刻地明白我多么爱你,我终于为自己曾经的自私冷酷感到忏悔,我终于有一个机会能和你共度余生——那我呢?
你要报仇雪恨,你要为不公正的命运找一个理由,你要亲手杀掉严永宽然后把自己也赔进去——那我呢?
可我问不出口。我知道我是这个世界带给他的伤害的一部分,我是和那把火一样的他痛苦的根源,我是残酷命运的共谋和共犯,尽管,我爱他。
严行点了支烟,语气温和:“张一回,到了西安你就别跟我回北京了,现在西成铁路不是开通了么?你直接回去上学吧,咱们……以后有机会再见。”
我知道,如果他真的杀掉严永宽,我们就没有机会见面了。
站在热闹的街头,严行像一个亲昵的老朋友一样拍拍我的肩膀:“好吧?别掺和这些事儿了,回去好好读书吧。”
六年前他曾臣服于我的价值和标准,所以他去找严永宽,想要结束他们耻辱的关系。
六年后他再也不会为我放弃他自己的价值和标准,所以他一定要杀掉严永宽,法律不行,刑罚不行,必须,亲手。
我想我能理解他。
“你怎么知道我在读博的?”可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谁告诉你的?”
“这还用谁告诉么,百度上搜你的名字,”他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说一件很遥远的事情,“推免名单,硕士录取名单,博士录取名单……不都有公示吗。”
“为什么搜我的名字?”语言像在走钢丝,每一个字都在危险地颤抖。我无耻地期待他说,因为我很想你,然后我就可以更加无耻地乞求他:这些年我也很想你,你不要去杀严永宽,你和我在一起吧我带你去闻一闻桂树上的的桂花去看看风和日丽时的西湖我们——
严行笑笑:“因为好奇,你以前不是说想继续读书吗,我就看看,你有没有继续读。”
“……严行。”
“嗯?”
“别去,”我转身紧紧抱住他,顾不上四周人来人往,“你别去……求你了。”我只能乞求他,我知道我没有阻拦的资格,我只能乞求。
“我想和你在一起,你别去行不行?我——我不管我爸妈同不同意,我要和你在一起,你想去哪我们就去哪,我不读博了我陪着你——严行。”如果六年前卑微的是你,那么现在就换做我来臣服,我愿意成为你对残酷命运的发泄,我愿意成为你的——即便是奴隶——也可以。
“别这样,”严行摸了摸我的头发,“好多人看咱们呢。”
在商洛的热闹街头我忍不住放声大哭,没有哪一刻比此刻更绝望,我知道我终于接受了严行的价值和标准,他要杀掉严永宽,我接受了。可正因为这种“接受”我才感到如此无力,我要失去我的严行了,我无法拯救他于仇恨和痛苦,我只能,看着他如荆轲般孤注一掷,他会成为死士,成为英雄,甚至成为传说,但唯独不是我的爱人。
“张一回,别哭了,啊?”他温柔地安慰我,九月的晚风掠过我们相拥的身体,像长街的一声声叹息。
“其实能见你一面我很高兴,真的,也算把那会儿没说出口的话都说出来了,”严行拍拍我的背,任由我抱着他号啕,“没什么遗憾了,真的。”
真的就没有遗憾了吗,可我分明还记得大一的那个寒假在去后海的路上我临阵脱逃了,我还想,还想和你一起去后海划船。
已经有人站在不远处围观我们,我抓住严行的手快步回到酒店。进房间,我一把将他摁在墙上。
严行抱住我的脖子,主动凑过来,和我接吻。
眼泪不断往下流,我的脸湿漉漉的,严行干燥温暖的手掌贴住我脸颊,抚了抚,为我把眼泪擦去。
我们发疯般接吻,不,简直是互相撕咬。我疼得发麻的嘴唇在他的舔舐下不停颤抖,这一刻连疼痛都万般珍贵,因为疼,所以我知道,他在。
我们在床上滚作一团,谁都不说话,只是用尽全力地纠缠。我抓起桌上的矿泉水为他润.滑,他的身体在我手里发热发抖。几分钟后他发出一声难耐的叹息:“可以了。”
“水不够滑,我再——”
“可以了!”严行低吼,面向我张开双腿,“快来,张一回,快!”
我于是俯身进入他,他紧扣我的后背,我们接吻,喘息,身体像混沌未开的天地连成一片。这触感这快.感这体温,我用力,他低叫,我们对视,在他漆黑的瞳孔里我看到一片银亮,他哭了吗还是——还是六年前七年前我们一起看过的大雪,整个世界都那么白那么干净仿佛玉碗盛月光。
时间被抽离空间被抽离,我们是两粒蜉蝣悬于寂静的玉碗之中,哀吾生之须臾亲爱的——这是最后一夜。
我们只有彼此,不知疲倦。
很久很久,身上的汗水湿了又干又湿,理智回笼,余韵悠长。我慢慢地、慢慢地退出严行的身体。他已经累得闭上了眼睛。
“严行,”我跪在他身边,攥着他汗湿的手,“你爱我吗?”原谅我还是把这无耻的问题问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