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行已经半睡半醒。
他皱了皱眉,含糊地说:
“我当然爱你……但是……”
但是你要报仇,严行,我明白。不用“但是”,有前面那五个字就够了。
我俯身亲了亲他的脸,为他掖好被子,然后起身,拿着手机走进浴室。
浴室和卧房之间是一面毛玻璃,水浇上去就变得透明。我隔着湿淋淋的玻璃看严行,他已经睡熟了。
之前导师让我带三个研二的学生做课题,我点进课题群把下一阶段的任务分配好,又把以前一个已经完成的课题报告发给他们作参考。
然后我用QQ邮箱写了一封邮件,设置定时发送,发给沈致湘。这是一封挺长的邮件,一部分是给沈致湘的,另一部分请他转送我爸妈。我又给导师写了封邮件,感谢他的关心和栽培,也是定时发送。
最后,我给苏纹发短信:严永宽住在哪个医院?病房和床号都发给我。
苏纹回得很快:怎么了?你俩不是回商洛了吗?出什么事了?
我又看向严行,他翻了个身,可能因为我射.进去的东西没有清理,睡梦中他皱了皱鼻子。
我看着他,就忍不住笑了。
就这么看了好一会儿,我回复苏纹:严行他爸确实不是他烧死的,是13年生病去世的。严行已经想开了,我陪他看一眼严永宽,然后他就跟我回重庆。
苏纹:就这样?
我:嗯,就这样,我们又在一起了。
紧接着苏纹把严永宽所在的医院、病房乃至床号都发了过来,我一一记住。然后我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捡起严行的钱包,把钱包里他的身份证揣进兜,再把他的手机关机,也揣进兜。
我甚至把他身上的卡和现金也带走了,只给他留下五十块钱。五十块钱应该够了,我不需要很长时间——困住他一天,最多一天,就够了。
我查好了,从商洛到西安打车大概要两个来小时,现在是深夜零点一刻,我能赶上早晨六点半从西安飞北京的航班。
严行睡得很熟,呼吸粗重,大概是累坏了。
出门前我真想走过去再抱抱他,可我强忍住没有迈开腿,我怕我一抱住他,就走不动了。
我只是深深地看着他,看着他,心里竟然不觉得恐惧或忐忑。张一回是个自私、懦弱、卑微的人,但是终于有一天,他想为了爱情做一次死士。爱情是一件令人欲.仙.欲.死的事情,如果不能为你欲.仙,那么为你欲.死,也很好——我亲爱的,熟睡的,爱人。
第68章
我打了辆车从商洛去西安,到达咸阳国际机场时,才刚刚凌晨四点。
我吃了顿KFC,掏出严行的手机。我发誓我没有想偷窥他的个人隐私,我只是,需要做一些准备工作。
严行和苏纹的聊天记录停留在我们出发去商洛的那天,苏纹嘱咐严行到了商洛小心行事,如果遇到紧急情况,该跑路就跑路。
而严行没有回复。
再往上翻就什么都没有了,看来严行有定时清空聊天记录的习惯。也对,严永宽倒.台之后,想必严行和苏纹都会被调查,他们小心一点也正常。
我对着剩下的小半袋番茄酱走神,一直以来我心里悬着一个疑问,那就是苏纹和严行究竟是什么关系?六年前严行对苏纹似乎很是冷淡,而苏纹对严行——我不知该怎么说,严行和严永宽的事情都是苏纹告诉我的,且明显是在严永宽的授意之下。但苏纹是被逼迫的吗?也不像,告诉我那些事情的时候,她分明,是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苏纹和严行应该算是一条船上的人,他们都受严永宽的控制——甚至很可能苏纹像严行一样也被严永宽虐待。那么当年他俩到底是同盟?还是敌人?
再到现在,严行要去杀掉严永宽,苏纹便急匆匆联系我拦住他,这么看来苏纹并不希望严行毁了他自己。为什么?六年前她不是很痛快地看着严行和我分崩离析吗?
我想不通。
不过,我只能这样想,起码目前看来苏纹没有要加害严行的想法,严永宽一死他俩就彻底自由了,严行能有个苏纹这样的朋友——其实我不知道该怎么定位苏纹——也总比他一个人孤零零活着好。
此时此刻我心里竟然非常平静,平静到还有心思在航站楼找到一家汉堡王,但很遗憾,关门了。
很久很久以前我拒绝了严行的表白,他于是搬出去住,辅导员检查寝室卫生的那天晚上他回来,给我带了汉堡王的汉堡。我至今不知道他买的是什么口味,只对那汉堡里酸黄瓜的味道念念不忘。后来我手头宽裕了,就常常去吃汉堡王。好吧,没有汉堡王,KFC也可以。
我很平静。其实我俩在宾馆开房间的时候我就在计划这件事了,当时前台的小姑娘请我们出示身份证,我说,我只是帮他拿一下行李,晚上不住这里。那小姑娘便只用严行的身份证登记了房间。这样的话,就算严行醒来之后直接报警,公安局要找我,想必也得费一番周折。反正,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我只需要一天时间。
概率更大的是严行根本不会想到我要做什么,他只会以为,张一回妄想用一种天真的方法阻止他回北京。毕竟张一回在他心里早就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吧?如果他会这样想,最好。
脑海中隐隐出现这个念头的时候,我也觉得自己真是疯狂。我有正在老去的父母,有费了不少力气才读下来的学士学位硕士学位,有器重我的导师和看似还不错的前途。而这一切都会因为我将要做的那件事,离我远去。
我几乎可以想象未来几天的新闻标题:“重庆某大学在读博士在京持刀杀人”“北京某医院发生持刀杀人事件,行凶者为在读博士”……诸如此类。也可能,因为严永宽敏感的身份,这件事被压下去了。但是会有人来调查我的身份——然后他们发现我竟然只是严永宽的情人的前男友,并且已经有六年没联系了。他们大概会一头雾水地想,这哥们图什么?
不图什么,不是为了做英雄,不是为了成为传说,更不是为了感动谁。其实如果严行说一句“我不想杀他了”,我肯定立马回去和严行好好过日子。但是,因为我太爱他了,所以我想为他做点什么,以前他受苦的时候我没能救他没能保护他,现在,如果他一定要向命运要个说法,我愿意替他去要。
所以我很平静,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早晨六点半的航班准时起飞,九月秋高气爽。上午九点二十九分,我走出首都机场的航站楼。
我用严行的手机给苏纹发了条微信:我们回北京了,能出来见个面吗?
苏纹回得很快——我几乎怀疑她一直盯着手机,她问:在哪儿?你和张一回都来吗?
我回:嗯,都来,张一回有个亲戚在农家乐打工,能给安排包房,说话方便。
苏纹:地址是?
我把我从大众点评上搜到的地址发给她,那地方在密云,我要把她支开得足够远。
苏纹:好的,什么时候见?
我:就今天中午吧,张一回赶着回学校上课。
九点四十五分,我坐在出租车上,我的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归属地是商洛。
是他,来了。
“喂?”
严行语气急躁:“张一回你在哪呢?”
“我出去买早饭啊,顺便给你买点药……”
“……哦,”我听得出严行松了口气,“我身份证手机都在你那?”
“嗯,”我摆出小心翼翼的态度,“我怕你悄悄走了……”
严行叹了口气:“你一定要这样吗。”
“等我回来再说,好吗?”
“……好。”
挂掉电话,直直撞上出租车司机暧昧的目光。我只好冲他笑了笑,以那种“男人都懂”的语气说:“嗨,咋这么事儿啊。”
接下来的一路上,我都在听司机抱怨他那每天都要检查他手机的老婆。在距离医院八百米的地方我下车,真心实意地对司机说:“谢了啊师傅。”谢谢你不断不断地说话,令我没有心思想别的事。
我去一家小超市买了一把水果刀,还买了一箱六个核桃和一个果篮。在公共卫生间里我把水果刀的包装拆开,将它揣在夹克宽大的衣兜里。这不是一把很长很锋利的刀,但是,够了,对着颈动脉,够了。
这时严行的电话又来了,他的语气有些不耐烦,显然是因为我阻止了他回北京。
“你怎么还没回来?”
“我顺便买两件衣服,”我小声说,“……咱俩的衣服不是都弄脏了吗,没有换的。”
严行无奈道:“好吧。”
我要感恩现代交通的便捷,前一晚我们还在耳鬓厮磨,而现在,我已经距离他很远很远了。
我说:“我一会儿就回来啊。”其实我想说“我爱你”,但——算了吧。
严行:“嗯。”
挂掉电话,我忍不住轻轻吻了一下手机屏幕。温热的,我假装这是严行的嘴唇。
十点半整,我走进住院部大楼。进电梯,上到7层。
十点三十七分,我来到护士站。期间我的手机没有响过,严行以为我还在商洛,苏纹在前往密云农家乐的路上,一切都很顺利。
“您好,”我冲护士微笑,“麻烦您了,我想问问……21病房3床的病人情况怎么样?您看我这不是来看看他么,听说他病得挺严重的。”我装作不自觉地瞟一眼自己提着的果篮。
“哦……”护士了然,“严永宽是吧?”
“哎对,是他,他是我以前的老板……这人真是说病就病……”
“严永宽的情况不太好啊,上个月就说不出话了吧,前天——小何,”护士扭头问另一位护士,“3床严永宽情况怎么样?”
“用上呼吸机了,”小何护士说,“估计是……时间不多了,也没个家属在跟前,唉……”
“啊,行……我知道了,谢谢您了。”
我心里有了些预判:严永宽已经说不出话,按护士的说法,他大概快死了——那么应该没什么人想从他嘴里撬话了吧?护士提起严永宽的时候语气也很正常,只说没有家属,没提有别的什么人。
我站在护士站,一眼就能看到走廊尽头的21病房。走廊里人来人往,并没有人会注意到一个提着礼品的明显是来探病的年轻人。
我满手心都是汗,步伐或许也有点不自然,毕竟,我是第一次做这件事。
21病房,到了。
里面静悄悄的。很好。
其实就算有别的病人也没关系,我动作很快,颈动脉——给我两秒就够。
严行,我爱你,非常爱。
我长长呼出一口气,推开门。
“……”我愣住。
苏纹坐在病床边,听见声音,她转过身,表情和我一样惊讶。
“张一回,你怎么来了?”
第69章
“我……过来看一下他。”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这是一个三人病房,但其他两张病床都空着。苏纹坐在其中一张病床上,肩上还背着个挎包,看上去也是刚到。
可她不该去密云吗?她为什么会在这儿?
“我也是,来看一眼,”苏纹拢了拢头发,盯着病床上的那个人,神情漠然,“他住院到现在我这是第二次来,以后估计不会来了,昨天我听说他快不行了,就是这几天的事儿。”
“……严行不想来,”我只好强行解释,“我来替他看一眼,确认一下。”
“看吧,”苏纹起身走到我旁边,笑了一下,“我不知道严永宽还有没有意识,如果有,他是不是气得要死?之前的很多年我都以为我这辈子就那样了,结果,竟然,不是啊。”
她稍稍歪着脑袋,虽然她的嗓音已经变得粗粝,但却透出明显的喜悦——喜悦得甚至带点天真的神气。
苏纹俯身,凑近严永宽:“怎么说呢?这个世界永远是年轻人的呀,严先生。”
我站在原地凝视严永宽,感到几分恍惚。我对他唯一的印象就是那个视频——他没露脸,但露出了身体,一个大腹便便、松松垮垮的中年人。这些年里我也在网上搜索过严永宽这个名字,只搜到一张他出席某企业成立仪式的剪彩图,太模糊了看不清五官。我曾幻想他一定有一张狰狞可怖的脸,符合电影里所有变.态的样子。
然而不是。
严永宽很瘦,头发也花白了,虽然他扣着吸氧面罩闭着眼,但我仍能看清他的脸——是一张苍老的、平凡的脸,长了很多老人斑。这一刻我心里甚至闪过一个念头:这真的是严永宽么?不会是他弄了个替身来骗我们吧?
原来死亡的力量能如此强大,一个折磨严行也折磨我的庞然怪物,在死亡面前,也脆弱得像一颗气泡,一戳就破了。
病房里安静得只有呼吸机在运转的声音。我双手揣兜,右手指尖摁在水果刀的刀脊上。
“张一回,”苏纹转身,面向我,“你是不是很恨我?”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只好说:“没有。”
“可我那时候不是做了很多……坏事吗?”苏纹竟然揽住我肩膀把我带到病房的阳台上,“可能严行没告诉你,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你记不记得那时候……你第一次去随喜会馆,严行喝多了,你去接他。”
“……记得。”我心里七上八下,我不知道她说这些事做什么。
“其实那天不是严行叫你去接的,当时他刚被严永宽折腾完,又喝了酒,醉得不省人事了,你仔细想想,他怎么会叫你去那种地方接他呢?是我拿了他的手机,我本来——本来也没想叫你去,但我发现他手机的通讯录里你排第一个。我当时就想这个人姓张啊,z,怎么排第一?仔细一看才发现他在你名字前面加了个空格,所以你就排第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