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君遥拍完照,蹲了一会儿,这面斜坡背风向阳,只要出了太阳,即使是深秋也不会觉得风冷。司航托的这个梦完全是在跟周念撒娇,难怪走了这么多年,周念还是忘不了他。
可他多希望周念把他忘掉,从小就希望。他不愿再听那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只想获悉几个关键信息,然后将这个人、这些事关进木箱,锁个严实,让它缄默而遥远地沉落在地下,一年一回尽到骨血的义务,从此,再也不让这个名字压在他和周念的心头。
可是周念不要,也强迫他不要。除了逆来顺受,他没有选择。
晨阳晒得后背微微发热,空气却依然弥漫微凉的草叶气息。手机在一片寂静里突兀地响了一下,原来是路上连蓝牙不小心解除了静音。司君遥以为是周念又要絮絮地嘱咐些什么,打开却是任舟的消息,映着清晨透明的光亮,屏幕上跳出个小狗动图,拱着湿漉漉的鼻尖打了个喷嚏,掀起眼皮委屈巴巴,正撒着感冒味儿的娇呢。
第17章 周一见
任舟这一宿也没怎么睡。司君遥那通电话冲击力太大,对云生网咖的吃瓜群众如此,对他也一样。不同的是,吃瓜群众的关注点是司君遥的道貌岸然之下,居然藏了个开口就聊内裤的闷骚人格。而任舟一颗被提到半空的心,摔地上吧唧碎了八瓣。
误会了。司君遥没有要搞他。
其实没有要搞他才是正常,健康友好的网友会面,气氛和谐温馨,写手太太即使性转了依然跟文字里读出来的一样温柔,他迟到了那么久,不仅没被埋怨,反而赖了美餐一顿外加送回服务,还有什么不满意?
可他不知道为什么,原本振奋在顶尖的快乐好像突然打了折,半夜抱着司君遥买的卫衣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干脆把衣服蒙在脑袋上,零零碎碎地睡了个乱七八糟。凌晨去了个厕所回来彻底躺不住,天刚亮就巴巴地捧着手机等一个“早安”。
雨淋完了,喷嚏也打了,微信也加了,司君遥那么体贴一个人,不应该一早就来关心他的病情吗?虽然他壮得犹如野猪崽儿,也还是有哼唧出感冒的风险啊。没想搞他是一回事,该给粉丝送的温暖是另一回事,怎么面见了反倒松懈了似的。
任舟边计较着,边辗转反侧,把床板翻得咯吱响。手机在掌心握得发烫,最后还是忍不住开了界面。只说个“早安”,还是把昨晚没好意思说的“今天很高兴”补上呢?要不直接发个表情,就算没被立刻回复也不尴尬。
他想好了发个土拨鼠喊“啊”的动图,能在这美丽的清晨让人眼前一亮。刚在表情搜索里输了个啊,对角线的床上腾地坐起一只炸毛鸡,哑着嗓子冲他嚷:“你他妈大早晨在这翻腾什么玩意儿?整得我睡不着!”
任舟被他一嗓子嚎得毫无防备,等反应过来,立刻蹬开被子顶着黑色卫衣坐起来,十分头大地吼了回去:“你爹我翻身还得打个报告?睡不着拿三寸长的钉子把耳朵眼儿楔上。”
“你让我睡不好你还嚣张上了,南边来的野犊子,没爹没妈没教养!”
虽然高居辱骂他爹妈榜首的正是任舟本人,但他自己可以骂,别人不行。蒋昊撂完狠话,任舟把头顶的衣服摘了赤脚立在地上,背着光,蒋昊看不清他的表情,可也被莫名的威慑力震得立马怂下去,把自己往床上一摔,蒙上了被。
任舟两步过去,抬脚踹得床咣当一声,“想骂你可着我骂,我听听你那幼儿园肄业的学历能吐出什么形状的粪球。再敢说我爸妈一句,下回这一脚踹的就是你前胸。”
蒋昊蒙着被子没敢吱声,任舟正想着不然捡日不如撞日,就着时辰揍他两拳警告一下。丢在被子里的手机忽然叮咚一声,他跳回床,捞过来一看,刚才想打的“啊”被自动联想成了“阿嚏”。奶兮兮的柯基打喷嚏已经发出去了,左侧传来了司君遥的回复。
“阿舟是不是感冒了?哪里不舒服?”
就这么两个问号,任舟仰面往床上一倒,还发烫的手机贴在胸口,热度跟脚底的凉气对了一掌,他猛地打了个喷嚏。他赶紧往被窝里拱了拱,弯着眼睛往屏幕上敲字:“打喷嚏,还咬了舌头,头也有点晕,身上发烫,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感冒啊…板蓝根瞧不起我,对我不起效。”
你永远治不好一个铁了心装病的人,床头柜上的板蓝根咬着手绢默默吞泪。当然,它哭得再惨,司君遥也看不到,听了症状立刻问:“今天值班吗?”
“八点。”
“那你再睡一会儿,我上班刚好要路过你们店,给你带些药过去,到了打电话,好吗?”
不用了,怪麻烦的,我没事——但凡懂点事儿,说哪句都好,但任舟就是不想说。他犹豫越久,想见司君遥的念头就越强烈,好像真的生了病,在委屈的情绪中盼望一只手,温温缓缓放在他头顶。挣扎了十秒,他还是恬不知耻地回答说:“好。”
司君遥给他打电话之前先发了消息,确认他醒着,叫他披好外套来巷口。车窗摇下来,两个人都愣住了。
任舟把自己收拾得过于清爽,完全不像被伤风折磨的病患,倒是司君遥,眼镜也遮不住眼底的乌青,连一向纹风不动的眉心都不那么平整,浓雾层叠。
“哥啊,你这是咋啦?昨晚上没睡好吗?”
司君遥下意识地扶了扶镜框,微微低头遮掩,“可能是昨天喝了茶,睡得不踏实,没事。”
任舟盯着他,感觉他这一脸显而易见的疲倦根本不是一杯柠檬红茶能打造的,可是司君遥没给他再问的机会。“治风寒的药,也有退烧的,消炎的,止咳的,今天先只吃这个风寒灵。有别的症状了,我再帮你问大夫。”
任舟接过纸袋也没顾上细看,他说什么,就都点头。司君遥又从副驾驶拎了另一只袋子递给他,“又没吃早饭吧?”
“臭毛病,总改不了,又挨老师批评了。”任舟有点不好意思,他惯常赖床赖到吃不上早饭,早在还是糖粥的时候,就被栀白教育过诸多不吃早饭的害处。今天虽然起得出奇早,但刚刚一心扑在等人来上,又忘了这码事。
“老师不批评病号。趁热吃,半小时后再吃药。我上班了。”
“哎!等下!”任舟一着急,手爪子直接捅进了车窗,活像拦路碰瓷的。“你等我一分钟,就一分钟,别跑!”他嘱咐司君遥别跑,自己却扭头就一溜烟没了影,过了一分钟果然跑了回来。抬手就把司君遥给的袋子往车里塞,塞了一半发现塞错了,又换手塞。
司君遥接过哗啦作响的塑料袋,温热立刻渗入手心。
“云生路便利店独家秘制小饮料——豆浆红茶。我不知道什么事能让你这么不高兴,也不知道拿什么哄你,反正都有茶,就当以毒攻毒吧。带点儿甜滋滋的味儿,你看喝完上不上头。”
司君遥隔着塑料袋握紧手里小小的纸杯,忽然问任舟:“我看起来,很不高兴吗?”
“啊,就好像学生毕业时火烧语文书助了个兴…嗐,谁还没个不高兴的时候了,我刚还跟我室友干了一架。”
“你打赢了吗?”
“必须的!”胸脯挺得太骄傲,任舟看着司君遥嘴角噙的笑意,突然想起来应该假装病体孱弱,立时松了肩膀压低嗓子。“要不是我感冒,高低不能让他蒙被装死,病情太影响我发挥,咳…”
“那记得按时吃药。”
“好的老师,记住了老师。”
司君遥抬起手,任舟蓄势待发准备把脑袋送过去任他一挼,可司君遥只是朝他摆了摆手,任舟尴尬地往后撤了半步,正好站在了街角的阳光里。他漱口水的柠檬香金灿灿地跃上司君遥鼻尖,于是在半米对望中,司君遥忽然也金灿灿地笑起来。
“阿舟,我们周一见。”
第18章 约会变约架
任舟觉得自己再不睡就要猝死了。跟司君遥初见,一宿没睡,值个白班,一天没睡,晚八下班,又睁眼翻了一宿身,都他妈因为司君遥!
司君遥是无辜的,他也就说了三个字。但任舟容量有限的脑子,从那一刻起,万马奔腾的只有加黑加粗加五颜六色镭射光的“周一见”。还有,告别时,司君遥扫净倦容、光彩熠熠的那个笑。
任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词汇匮乏,当时他脑中一闪而过的词居然是“震撼”。就像漫步在林荫大道,无边秋色浓郁地洒了一身,他无意中抬起手,刚好有片银杏叶落在了掌心,形状和色泽都那样完美,恰如这个无声而温柔的巧合。
第一秒激动地想分享给全世界,第二秒又小心捧着,私藏给这一刻的自己。
原来近距离追星这么快乐!
司君遥的工作时间向来很奇特,周末大部分人都休息的时候,他最忙碌,两天排满了补课生,每天几乎要工作十二个小时以上。而周中,别人都困在工作岗位上死去活来的时候,他却相对清闲,开开例会,做做培训,备备课程,甚至还能抽空写点儿东西。
任舟之前就对他的工作十分向往,感觉每周只需要铆劲干两天就可以无限摸鱼,后来听说他每年春节到高考一天不休,直接吓傻。
他知道周一是司君遥的固定休息日,但司君遥说过,平常除非朋友上门来绑,不然大多数时候他都会宅在家里,很少外出。所以这个“周一见”就显得更加不一般。
这是司老师纡尊降贵赐予的不一般,任舟必须也不一般地接住。
周一,任舟彻底抛弃对天气预报和S市交通状况的信任,双肩包塞了两把雨伞,天刚亮就洗漱完毕,风一样地卷出门,带着再迟到就以死谢罪的决心,二次奔赴上次错过的城东影厅。
在快餐店坐了几个小时,屁股犹如被浇筑成一块水泥墩。他乍着长腿挪去前台要第三杯咖啡的时候,前台小姐姐于心不忍,企图挽救一下被咖啡因毒害的小帅哥:“顾客,也可以尝尝我们家新品,蜜桃甜橙,由新鲜…”
“咖啡,谢谢。”任舟满眼红血丝,直愣愣地打断了她。
小姐姐被他一双红眼吓得倒退半步,小声道:“呃…好的,请稍等。”
咖啡热烫的苦香再次飘上来,任舟拂开手边堆积的糖包和奶球,抿紧杯沿又灌了一大口,落地窗外的广场渐渐多了些人流,他用力攥紧掌心,又张开,摸了摸耳钉。
原来这里就能看见广场的全貌,可那天司君遥依然牵着气球静静站在门口等他等了那么久。任舟几乎可以想见他当时的模样,一定被过往的人群盯得局促,却又执拗地立在那,哪怕想过他可能不会出现。
任舟在脑海里描摹完全了画面,一瞬间想笑,又莫名有点鼻酸。可能因为没有人像这样等过他吧,可他不敢再让对方这样等一次,万一没有第三次了呢,他心底也隐隐地害怕。
什么都没有的时候,连偶然停在窗口的小麻雀都是最妙的。所以一旦拥有了什么,总想牢牢抓在手里珍惜。他用防尘袋把司君遥买的那身衣服挂在床尾的时候,贝达宁眼神很复杂。任舟知道,他一定是羡慕坏了。要不是买防尘袋的时候问过了,店主再三跟他确认防尘袋不能镶钻,他还可以把场面搞得更隆重一点。
自鸣得意的当口,身侧的玻璃窗上隐约投下一片影子,他转过头,司君遥正站在那瞧他,眼睛在镜片后汪着绒绒的温柔。他跳起来,三步跨出门。
他冲到司君遥面前就刹住了脚,晃晃悠悠,好像还是不知道怎么打招呼。
还是司君遥先开口,“阿舟来这么早。”
“我怕又堵车,正好过来喝杯新出的那个什么咖啡。”
“早饭吃了吗?”
任舟想撒个谎,可迫于老师的洞察力,还是老实交代:“没吃。”
司君遥只扫了他一眼,留了半秒空白作为小小警告,“先把票取了,然后给你买桶爆米花垫肚子。”
香甜的米花在心里纷纷冒头,只想想那个味道,任舟感觉腿都轻快了许多,蹭在司君遥身侧,全程累计酷不到一分钟,就露出齐刷刷的白牙。
司君遥看他笑,也忍不住弯起眼睛,“给买爆米花有这么高兴啊?”
“再加两根烤肠,我可以当场表演空翻。”
“生活就算再不易,烤肠倒还供得起,不劳烦阿舟卖艺了。”
任舟一听,司君遥明显是不相信他的实力,并为他找了个稳妥的台阶。平生十来年,最受不了被小瞧,他胸脯一挺,当即就要展示。司君遥没想他竟然要在商场里来真的,顿时慌张,越拦越拦不住,情急之下只能一手抱着他甩过来的背包,一手扯他袖子。扯到被带着滑出去十几公分的时候,任舟突然停了。
手机从口袋掏出,《好运来》的铃声振起来,他的半截袖子还拉在司君遥手里,于是就着这个姿势,站过来了些,按了接听。
“讲。”
话筒那边,齐海阳焦急的声音被什么捂着,听起来不是那么真切:“喂?你人在哪?你妈突然杀过来了,就在我家店里。我先应付她,你去哪躲躲,这两天别…”
“…我这就过去。”
“啥!你过来干啥?她就是来堵你还不明白吗?我…”
任舟直接挂断了电话。
他甚至没办法抬眼看司君遥的表情,他听到了多少,又是怎么看待这份荒唐。一场两个人念了几个月的电影,因为他的过失,错过了两次。任舟再也没话为自己开脱了。
可能无论他拥有了怎样不可思议的美好,最后都会被糟烂的生活拖回泥沼,连一刻喘息也不配拥有。
他像个犯错的小孩儿,垂头沉默着,把目光留恋地拴在司君遥扯住他衣袖的手上。虽然和脸一样白皙干净,却骨节分明,一副很好牵的样子。能给他买爆米花,也能帮他擎两支油亮喷香的烤肠,可是,他也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任舟抬手蹭了下发粘的睫毛,想顺势把那只衣袖收回,就在他后退的这一刻,司君遥松开了他的袖口,却扣住了他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