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凉,却如同想象中一样蕴着力道。任舟抬头,看见司君遥面容平静地对他说:“我跟你一起去。”
任舟并不情愿司君遥亲眼目睹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一切。从坐上车开始,耳鸣已经声势浩大地将四周其他声响全部淹没。尖锐的音频烫着暗红的直线,一条条割裂他残存的理智。
在此之前,杜莉可能用了许多方法找他。但他们的母子关系,脆弱得不过拉黑几个号码就能暂时切断,所以她找上了她唯一知道的齐海阳。齐海阳有家业,动不了,从班导那拿个地址就找得见,反正她是个长辈,千里迢迢过来,生讹还讹不出点儿线索吗?
任舟在心里苦笑了一下。他妈在事业单位混半辈子的本事,最后都用在了他身上。
司君遥从上车就再没说过话,任舟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但如果不铺垫点前因,一会儿大战后,他八成会失去理智叙事的能力。只能讷讷地开口:“爸妈离婚,各自组建家庭的事儿,我之前和你提过。毕业了,我妈想让我跟她去芫州,她女儿和那个男的在那边。我不想去,她就把我在老家一直住的房子卖了,然后我就跑过来了…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司君遥听完,呵出一口长气,不像叹息,倒像松了原本悬起的某种忧虑。
任舟偏过头把额角抵在车窗上。也是,谁听了齐海阳那通电话都会以为自己是个问题小青年,轻了偷钱斗殴,重了赌毒全沾,所以才会上演亲妈千里奔袭,挽救跑路孽子的戏码。司君遥大概也在担心手边放的是个地雷吧。
他快速眨眨眼,吊起些精神,调侃道:“所以你不用担心一会儿不好掩护我,我没什么对不起她的,身份作好,比较占理,打起来了你也不算拉偏架。”
司君遥把车停稳,却没有急着下车。他的手还放在方向盘上,任舟觉得他想说些什么,又不太想听,别扭了片刻,还是转过脸,看向他。可是司君遥并没有与他对视,他低头从黑白格的长风衣袖管里伸出手腕,解开了衬衫袖口的扣子。
“我没有担心那些。我刚才只是在怕你不肯跟我讲,现在心里有底了。一会儿最好不要打起来,如果真的要打…”他扭了扭脱去衬衫束缚的手腕,轻轻笑了一下。“偏架可要拉定了。因为我来,就是站在你这边的。
第19章 我想吃药
齐海阳家的小龙虾店在S市名号响亮,从二十平的小店面,依靠吞并两侧铺位逐渐发展成如今二层上下几百平的总店。齐海阳学了三年计算机,最后还是屈服于老齐夫妇的资本力量,乖乖回来继承小龙虾。
店刚开业,还没到饭口,二楼静悄悄。包厢大门紧闭,锁住满室剑拔弩张的气氛。老齐抓了个年轻力壮的传菜工守在门口,嘱咐了半天,才一步三回头地下楼。
杜莉独占圆桌半弧,任舟被司君遥和齐海阳夹在另一端,两人隔着桌子互瞪,眉眼如出一辙,神情也是别无二致的没有好脸。
“行,岁数没白长,跑得还真够远的。”
任舟心说跑再远不也让你黏上了吗,碍着司君遥在边上没骂她阴阳怪气,捡了句前些年每次跟杜莉见面都会使用的开场白甩在桌上:“你有事吗?”
杜莉最烦他说这句,好像她当妈的看看儿子还得经过谁恩赐似的,瞬间挑起精细的眉梢:“有事吗?你把我电话拉黑,招呼都不打就跑来这里,你问我有没有事?”
“讲道理,招呼我打了。”
“就这么打的?”杜莉举起手机,上面明晃晃几个语音转汉字“我去朝鲜当网管了”,齐海阳实在没憋住,噗哧漏了笑音,司君遥凭借多年修炼的涵养才勉强压住了振翅欲飞的唇角。
“没有护照出不去,再说这离朝鲜又不远。”
“谁跟你说什么朝鲜不朝鲜,你态度给我放端正一点。”
杜莉审犯人的语气炸得任舟又一阵耳鸣,他方才摆出的满脸不恭随着这句话淡落下去,只剩一双发红的眼睛盯在杜莉脸上。
“那你要说什么?跟我去芫州?我都是为了你好?离了大人你什么都不是?”
“不然呢?你跑这来还不是为了赖上人家齐海阳保你饿不死。”
齐海阳赶忙摆手,“阿姨,他没…”
“小齐,阿姨不是责怪你。反而谢谢你收留任舟,打扰了你们家这么久,蛮不好意思。真是好朋友,你就好人做到底,帮我劝劝他。虽说出外可以靠朋友,但他挺大一个人,有手有脚,总归不是那么回事对吧。”
看来杜莉是认准自己逃过来就是单纯离家出走,傍上齐海阳蹭吃喝的。口口声声说年纪到了,该懂事了,可心底还是拿他当个废物崽子,压根不相信他可以自食其力。任舟面对她的挑衅,冷笑一声。
齐海阳的双手往前伸了几次,终于在杜莉停顿的间隙,把她的连珠炮暂时按下。“阿姨,任舟过来根本没告诉我,过了挺长时间我才知道。他不住我这,也没让我花过一分钱。他自己有工作。”
杜莉仿佛听见了什么大新闻,把后背从椅背上揭下来,斜眼看他:“小齐,阿姨知道你们关系好,你不用为他编谎话,他这点点学历,这点点年纪,社会经验也没有,人生地不熟能找什么工作?”
任舟挺起胸膛:“不是告诉你了,网管。”
“你…”
“不好意思,容我插句话。”司君遥在杜莉拍桌的前一刻恭恭敬敬地站起身,递了张名片过去。“刚才没来得及自我介绍,我是任舟的上司,伯母,幸会。”
杜莉这才有空把目光投在名片和这位一直没出声的青年之间,瞧着年龄不大,但很沉稳,言语动作都不疾不徐,给她留足了打量的时间,才又坐下继续说。
“我们公司您可能有过耳闻,目前主做K12教育培训。我是中学部门的科目主管,任舟是我部门新招的网络运营,主要负责信息数据采集和管理,还有网络和软件的日常维护,也可以简称网管。我今天带他出来去分校处理事情,碰巧和您见了一面。”
杜莉捏著名片,眼神狐疑地游过任舟,他倒是一副坦然又嘚瑟的模样,看都不看司君遥一眼。杜莉说:“你们这名头我倒是听过,我们那里也有分校。可这么大公司,入职就没个学历要求?”
司君遥推推眼镜,平和地解释:“说起这个,也比较遗憾。我司确实在各方面卡得比较严,面招时,小舟专业和能力都很符合我们要求,招聘人员很为难。那天我刚好也在招聘现场,所以就以个人助理的方式把他留下来了。不瞒您说,我也有私心,想培养个趁手的助理。但名校出身的,薪资我负担不起。小舟各方面我都非常满意,放在运营那边先学习一段时间,后期会转为我的全职助教。”
杜莉心想,把脸给他生这么好到底是有用,不然以他的能力学识,有什么可看上的。他这个上司倒是精明,截下了他这个价廉物美的,尽心带带没准还真能充个花瓶。她把名片放进提包,话里还残留一丝不甘地问向任舟:“那你现在住哪?”
“住司老师家里,等找到合适的房子租再搬。”
以为傍上的是朋友,没想到他儿子倒是出息,傍上的竟然是个年轻上司。要不是上司是个男的,杜莉简直要怀疑他是让人给包养了。管吃管住,还给发工资,怪不得跑了几个月都没落魄街头,灰溜溜回去芫州,害她白跑过来一趟。
“看这情况,你是打定主意在这长驻了?”
“这挺好,夏天凉快,冬天有暖气,羊肉串一根那么大。”
“离我和你爸还远,对吧?”杜莉苦笑。
任舟抬起脸,毫不犹豫地回答:“对。”
杜莉本来已经起身打算往外走了,听他答得这么痛快,回身把一张银行卡摔在桌上:“狼心狗肺的崽子,你小时候我有难处,照顾得少了,可也没缺过你吃穿。现在有能力了,想着好好对你,你就只会跟我作对!亏我还大老远带着卡想给你补贴补贴生活,你就是这么跟我说话的?”
任舟腾地站起来,捡起卡片丢出了窗外。“不缺我吃穿我就得跪下了冲你感恩戴德是吗?给我钱我就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说我很感动是吗?你少看点儿垃圾电视剧吧,以为自己是苦情女主在这逆袭母子关系呢,还挺会演。以前不管,以后也不用管,你补贴的根本就不是我,是你自己那些年的歉疚心理。我现在吃住不愁,有钱你就去资助山区小孩儿,比浪费我身上值当。”
他的言语因为重度耳鸣而完全没法控制,扭曲成怪异的声调。杜莉横眉怒目的脸像恐怖片中突如其来的巨型特写,在眼前忽然放大,压迫得他连眉骨都隐隐作痛。他挣扎着想将涌起的气血压抑得平顺一些,起码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个疯子,可双手被胸腔剧烈的起伏支配着,颤抖出不正常的幅度。
杜莉的眼泪滑过腮边,又被她用力抹掉。她深呼吸了几次,再没说出什么。走出门前她深深地望了任舟一眼,齐海阳回头看看朝他点了下头的司君遥,慌不择路地追了出去。
药呢,他的药呢…
任舟的手指不听使唤,伸了两次才摸进了外套口袋。左边没有,右边也没有,钥匙、烟盒、打火机,稀里哗啦洒在桌面,唯独不见那一小块铝箔药板。
“你想找什么?”司君遥的声音忽然响在耳边,任舟惊起,才意识到他还在身旁,扭过头血红的双眼瞪了他好一会儿,不知想起了什么,跌跌撞撞冲出门。
司君遥把桌上的东西囫囵扫进手里,紧接着奔了出去。
任舟跳入街路,走得相当急,任他在后面怎样喊他名字都没停滞半步。他状态坏得惊人,腿脚倒是利索,司君遥追了半条街,最后干脆拔腿奔了一段,用身体拦住了向前猛冲的任舟。
“去哪?嗯?”
任舟气也喘不匀,低头看着他斜后方的路,好像随时又要逃跑,磕磕绊绊地回答:“你让我自己呆会儿,就一会儿。”
“不行。”司君遥说得干脆。
任舟刚倾身迈步,就被他顶住肩骨搡回原地,重复了几遍,任舟终于崩溃地朝他低吼:“司君遥!你就不管我不行吗!非得看我这样吗?好看吗?!”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被擎住的眼泪蛰得生疼,一嗓子喊完,对上了司君遥罕见的拧紧的眉心。可能每个人在一塌糊涂的时刻,最渴望也最害怕的都是关怀,无人问津就独自崩溃,一旦被温在怀里,满心委屈就再也藏不住。
“我想吃药…”把脸埋进臂弯的同时,任舟说。
第20章 我们都没错,只是病了
司君遥伸手揽过任舟的后颈,把他带到居民楼间的一条窄巷。尽头的铁艺栏杆锈迹斑驳,枫藤却正值好时节,殷红地叠着叶片,卷着青嫩的蔓尖。
他把任舟蒙脸的胳膊拉下来,掏出烟盒,往他唇间填了一支,点上火。自己也点了一支,偏过头,让烟雾缓缓攀过脑后的灰色砖墙。
任舟做不到他那样连抽烟都从容优雅,低头狠吸了几口,呛得眼里发水。司君遥没有贴心地拍背给他顺气,而是按了按他左胸口,“阿舟,药在这儿。”
任舟把手拍在口袋上,铝箔药板哗啦一声。他把半支烟丢在脚下,按出一颗药片,仰头干咽了下去。还没来得及藏,司君遥就朝他伸出掌心,他想立时团碎了销毁进一旁的垃圾桶。但也许是这巷子太逼仄,烟雾中,司君遥比他高出去那几厘米产生了巨大的压迫感,迫使他不由自主地把药递了过去。
“阿舟…”
任舟听见他喟叹一般的呼唤,抢先一步坦白:“轻度躁郁症。我能正常生活,不舒服的时候吃药就行了,犯病也就是情绪不好,折腾折腾自己…我不是精神病,没有攻击性,不会伤害别人,我…”他开始后悔当初在医院就把诊断给撕了个稀碎,不然拍下来也能在这样的紧要关头作为科学定义,毕竟这玩意儿太难解释了,所以他从来没跟第二个人说过。
司君遥的半支烟也轻巧地落在了脚边,眼里没有困惑,也没有悲悯。他从口袋里掏出铝箔药板上剪下的一截,小小的白色药片在透明塑料窗里轻晃,抓住了任舟的目光。
“草酸艾司西酞普兰片。重度抑郁,预后一年停药,半年复发,住院三个月,出院继续服药。服药半年认识了糖粥,用药稳定减量,现在一天半片,出门备用这一片为了对付应激。”
任舟一片空白的表情恰如其分地暴露了他十九岁的脆弱,他盯着那一小片药,似乎消化不了司君遥给的信息。
“你说…什么?”
“说我知道你想解释什么,又在隐瞒什么。说你和我都没有错,只是病了而已。我想见你其实是为了感谢。你没有治愈我,却也真的治愈了我。所以,把我最喜欢的风衣抓烂这件事,就不和你计较了,但不能有下一回了,知道吗?”
任舟顺着司君遥的目光,看到了他皱成一团的风衣下摆。那是他刚才和杜莉对峙时,在圆桌底下揪的。那时候司君遥连看也没看一眼,更不用说阻止,任他丧心病狂地抓着,抬头小名片一递,瞎话编得滴水不漏,现在却皱着眉毛心疼得直吸气。
任舟捡起那片衣角,很难看地笑了起来。
司君遥打算载任舟回云生路,可任舟还惦记着电影,坐在副驾驶絮絮叨叨:“咱俩肯定跟徐彦命中相克,买了四张票了,毛都没看上一根,净贡献票房了…反正两回也都是怪我,那可能只有我跟他相克。粉个演员还得批八字吗,那我粉你为啥就不用,遇见你什么都是好的,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他吃了药,强行平静的雾霭渐渐漫上来,营造出浓重的睡意,虽然嘴还在动,可眼皮已经沉得掀不开缝隙。
“阿舟,困吗?”
“唔…我不想回去,你兜一会儿,我一会儿就醒…”
醒字还没吐净,任舟头一歪,彻底被浓雾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