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在林潮生脸上停留几秒,宋亦珂拿起他的血检报告单,郑重地问:“林先生愿意接受手术吗?”
办公室内刹那静默,林潮生垂眸吞咽一口,五指扣住膝盖,半晌,迟钝地点头:“愿意。”
陆辰风后背微汗,闻言终于松了口气,塌下肩膀调整呼吸。
宋亦珂说:“既然决定了,上一次见面我和陆辰风提起过,这场手术可以交由我的老师来完成。”
他言简意赅地为林潮生介绍:“他是海德堡大学的教授,我们医院常年聘请的专家,现在正在法兰克福忙一个中德合作的医学项目,七月底回国,这两天我们会先评估肿瘤与周围组织器官的关系。”
七月底,林潮生在心里默默重复,无论结果如何,剩下的三个月时间他必须健健康康地陪伴陆辰风。
宋亦珂继续道:“血检报告显示,你的血小板偏低,对手术还是具有一定的影响,这期间尽量通过食疗和药物缓慢恢复正常值。”
“保持规律作息,避免剧烈运动,如果我的老师提前回国,随时准备迎接手术。”宋亦珂靠向椅背,说,“若是没有其他意外,手术效果应该会很理想,短期内就能康复痊愈。”
诊断结束,林潮生如释重负地塌下肩膀,而后大方一笑:“好像除了感谢,我也不知道还能再讲些什么。”
“感谢的话也可以免了。”宋亦珂打趣道,“毕竟,陆辰风请我的那顿饭真的挺贵的。”
办公室里扬散着笑声,宋亦珂握住鼠标点亮待机的电脑屏幕,为林潮生开了几种特效药:“既然先前陆辰风信誓旦旦地跟我表示,他有的是钱,那我就首选效果更好的进口自费药了,辅助性地再加一些常规药物。”
林潮生出于本能地问:“自费药很贵吗?”
陆辰风抬手捏捏他肩头,宋亦珂笑着说:“不贵,林先生也不用替这家伙操心,他能赚得很。”
四五张单子,剩下的任务便是交费取药,陆辰风将林潮生留在宋亦珂办公室,独自去忙这些琐碎的事情。
许是因为宋亦珂的性格,让林潮生丝毫没有与陌生人相处的疏离感,反倒觉得莫名亲近,像个能够闲聊家常的朋友。
果然,宋亦珂率先打破沉寂:“林先生,好奇我和陆辰风是怎么认识的吗?”
第41章
林潮生其实一直都想找机会问问陆辰风,是如何认识的宋亦珂。两个工作完全不同的人,基本没什么交集,怎么就那么巧合地建立了联系。
“我爱人恐怕是陆辰风接触过的最棘手的客户了。”这是个令林潮生有些讶异的开头,宋亦珂每次回忆起这件事,眼角眉梢都挂着几分无奈。
“在我和我爱人订婚之后,她想买一条独属于她的结婚项链。”宋亦珂右臂支在转椅扶手上,食指抵住耳侧,“我陪着她几乎逛遍了北京所有的商场,都没能找到合适的,要么款式不满意,要么价格不称心。”
“婚礼举办前一个月,她偶然在一本时尚杂志上相中模特佩戴的蓝宝石项链,款式新颖,设计得非常别致。”宋亦珂语速平缓,像是在慢条斯理地讲故事,林潮生听得很认真,眼睛里有期待,“我顺着杂志介绍的LANME品牌去查它的相关信息,然后联系到了陆辰风的工作室。”
宋亦珂嘴角牵起弧度,评价道:“那是我见陆辰风的第一面,明明可以轻松靠脸吃饭的人,非得把自己累的连三餐都没办法固定,满世界跑生意。”
林潮生跟着宋亦珂一起笑了笑。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在工作室,陆辰风用一壶锡兰红茶招待我们。我常年喝茶,第一口就很喜欢它的味道,直到现在每天都还会喝上一杯。”
宋亦珂说:“简单寒暄后,我向他表明希望他能为我爱人设计项链的请求,但我们的预算不多,大概两三万左右,并且要得急,半月之内最好能拿到。”
“当时陆辰风已经安排满了行程,近期本不打算再接设计的订单,可因为我爱人的执着,得知是要在婚礼上佩戴时,他便痛快地答应下来。”
“于是乎,漫长的‘折磨’开始了。”宋亦珂苦着脸,摇头叹气道,“我爱人是个完美主义者,平常生活中我就饱受她的‘摧残’。六天,她让陆辰风改了二十七遍设计稿。”
林潮生睁大双眼,惊讶地重复:“二十七……”
“每回她给陆辰风打电话,我都头疼得要死。”宋亦珂颇为应景地揉了揉太阳穴,夸张的模样转瞬逗笑林潮生。他继续说,“为了能让我爱人更直观地看出修改后的效果,哪怕她提出的改动只是一处微小的细节,陆辰风也会重新画图。”
“在此期间,陆辰风没让我感觉到丁点的抱怨和不耐烦,他很用心,并不是在应付差事,也很尊重我爱人的所有决定。”
“最重要的,这一单其实并没有多少利润,却占用了他大量的时间,甚至连夜在飞机上赶工修稿,最后的成品几近完美。”
“后来我问过他原因,为什么会接我们的生意,他的回答是,‘结婚是人生中非常美好的一件事,一切心意都不应该被拒绝,既然你们选择了我,我理当不辜负信任。’”
宋亦珂直白道:“我不擅长主动结交朋友,虽然这句话不大悦耳,但现实的确是,熟人越多,麻烦越多,尤其是在做了医生之后。”
“然而我约过陆辰风三次,想请他吃饭,通通被他以‘太忙了’为由拒绝。”宋亦珂笑着“啧”了一声,“十个借口九个‘忙’,事不过三,他的态度很明确,弄得我特别没面子。”
“但仔细想来,我只不过是他曾经的客户,于他而言,确实没有认识和结交的必要。”
“直到我婚后的第二年春节,有个快递从斯里兰卡邮寄到我家。”宋亦珂感慨地说,“竟然是两箱锡兰红茶,我只跟陆辰风提过一嘴,我喜欢这个茶叶的味道,没成想他就记住了。”
“后来我才知道,陆辰风的‘忙’压根儿不是借口,他是真的没给自己留一点私人时间。”
话已至此,林潮生看向宋亦珂的眼神略有不解,他发现,这人并不是在单纯地讲述两个人相识的始末,言语里明显透露出的认可与欣赏,无疑会让林潮生加深对陆辰风的好感。
没有谁不喜欢听外人夸奖自己的另一半。
宋亦珂瞄一眼电脑屏幕右下角,估摸着陆辰风快回来了,于是换回最初郑重的口吻,说:“医者必须严格谨慎,一切诊断要以最终的检查结果为准,绝不能随意对病人的病情做出毫无根据的主观判断。”
这时,陆辰风踩着宋亦珂的话音进屋,宋亦珂与他默契相视,语气轻快地对他们道:“不过,以我这么多年的经验来看,PET-CT显示无转移,两年间,肿瘤没有明显增长,所以我能够初步断定,它应该是良性的。”
说完,宋亦珂从转椅里起身,揣上手机绕过办公桌,安抚地拍拍陆辰风肩膀:“我去食堂了,等林先生的身体康复,希望我们的每一次见面都不是在医院。”
奔驰驶上阜石路,直奔北五环,林潮生坐在副驾驶位抱着一兜子药,迟迟没发出动静。陆辰风以为他是在休息,毕竟看病这件事或多或少会对身心造成压力,连他都觉得有些疲惫。
下个出口进辅路,遇红灯,陆辰风习惯得了空闲就把目光移向林潮生,却见对方正在思考着什么,没等几秒,林潮生突然问:“宋主任是不是知道我们的关系?”
“是。”陆辰风回答,转而会错了林潮生的意思。紧张片刻,他局促地问,“我私自告诉别人,你介意吗?”
“怎么可能介意。”林潮生握住陆辰风搭在膝头的手,青筋凸显,骨节棱角分明,有着暖实的温度,“我高兴还来不及。”
这就不难理解宋亦珂那番话的用意了,他同时也是在向林潮生表态,不会因性向而改变对陆辰风的看法。
视线透过风挡,望着明晃晃的前路,林潮生欣慰地说:“宋主任是个好医生,也是个难得的朋友。”
车子开回玉园小区,林潮生推门下车,脚刚沾地,忽闻一声奶气的狗吠。
“是余阿姨家的小串儿狗。”陆辰风接过林潮生手中的药袋子,左手绕到他背后,拥他上前,“叫‘噜噜’,挺可爱的,你去抱抱它吧。”
余阿姨正在除院子里的杂草,花果的种类繁多,需要经常修整。瞧见两个归家的人,她便扬手拉开栅栏门,放噜噜出去迎接。
噜噜现今十一岁零五个月,时髦地用粉皮筋扎着喜庆的冲天鬏,毛发灰白相间,四条小短腿费劲地倒腾着步子,身长也就半臂左右。
林潮生蹲下来朝它招手,噜噜兴奋地钻进他怀里,没什么分量的小生命气喘吁吁地吐着舌头,趴在林潮生胸前,支棱起耳朵,模样像在聆听他的心跳。
“噜噜,劳烦你给听听诊。”林潮生攥住它的小爪子,摁在自己胸口的位置,“帮我诊断一下,我大概能活多少岁。”
林潮生盯着噜噜圆溜溜的小眼睛,冲陆辰风回忆道:“还记得你过生日吃我做的长寿面,我让你拿筷子‘挑高寿’吗?”
住在佳夕客栈的每一天都很难忘,陆辰风点头:“你跟我说,我能长命百岁。”
噜噜蠕动着胖乎乎的小身子,仰头“汪汪”两声,林潮生弯起眼角挠挠它下巴,继而开口:“噜噜说,我也能。”
第42章
门前堆着两小箱快递,是林潮生网购的衣物和日常用品。拆完包装,陆辰风欣赏着家里成双成对的牙具、毛巾、拖鞋、水杯,听着林潮生整理房间的动静,心下感慨,早已习惯了在外奔波,此刻竟才真实地触摸到生活的质感。
以前是工作沾了时间的大半比重,陆辰风头一次想要投入到生活中去,他卷起袖子迈进厨房,热情地向林潮生讨活儿,光荣收获了“试吃”的任务。
陆辰风在品尝可乐鸡翅咸淡的时候,注意到,油烟机下方暗黄色的油渍已被清除干净,乱放的调料瓶整齐地码入自转托盘中,碗架上的餐碟按尺寸大小插放,筷子与勺叉分好了类,金属龙头像焕然一新。
“再尝尝这个。”林潮生从“咕嘟”着沸泡的小锅里舀起一勺撒了山药片和枸杞的美龄粥,送到陆辰风唇边,“糖可能放多了,但愿不会太甜。”
陆辰风一口吞腹,眉间攀上悦色,满意地点评:“甜度适中,刚刚好。”
这便是林潮生的意图,不辞辛苦只为在陆辰风脸上寻得一味满足的笑容,那会比自己发自肺腑的大笑还要开心。
下午的时间,两人分屋忙碌各自的事情,陆辰风终于完成CGL大赛的设计稿,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惬意地饮尽玻璃杯中的茶水。
手机在画本边震响,陆辰风拿起查看,来电人是方毅。
线路接通,对方单刀直入:“兄弟,你回北京了?”
“嗯。”陆辰风应声,“有半个月了。”
“上你家还是去工作室?”方毅直接了当地问,“我有些计划准备跟你商量一下。”
“工作室吧。”陆辰风回答,“玉园离你太远,万国城的房子我给卖了。”
本想先在电话里大致透露一番自己的打算,陆辰风一句话打散了方毅好不容易缕清的思路,他震惊地扬起一嗓子:“卖了?!你是有多缺钱啊?”
随后他恍然回神,亢奋地压低嗓音:“莫非,你有意把LANME品牌重新做起来?”
陆辰风保守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那正好。”方毅欣慰地说,“或许会跟我的计划不谋而合。”
陆辰风无动于衷地要求:“六月份再谈吧。”
“啊?为什么隔这么久?”方毅不解,“你要出国?还是已经开始接订单了?”
陆辰风:“都不是。”
“那你晾着我可太不够意思了。”方毅语气埋怨道,“这才刚四月底,你一人儿跟家里闷一个月啊?”
右前方传来拖鞋的踢踏声,陆辰风举着手机抬眸,林潮生学习到一半小作休息,进厨房喝水吃药,然后端着暖水壶走来,为陆辰风蓄满温茶。
西斜的阳光滑进屋内,林潮生立在亮处,敞开的睡衣领口裸/露出平直的锁骨,被光线细致描摹,纤长脖颈诱惑的陆辰风指尖犯痒,方毅接下来的几句抱怨他一个字也没听清。
“喂!喂?”方毅在对面挠头,皱眉嘟囔,“老房子是不是信号不好。”
陆辰风动了动嘴唇:“是两个人。”
“啥?”方毅反应片刻,再次震惊地张大嘴巴,消化好半天才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我靠……铁树总算开花了?”
含住杯沿儿的嘴唇微微上翘,陆辰风认真喝茶,没有接话。
一通电话信息量有点大,方毅心情复杂地摁住胸口压惊:“行,那我六月份再出现。”
陆辰风关切地问:“杂志社工作忙吗?”
“千篇一律就那些事儿,写稿看稿,采访珠宝行业的成功人士。”方毅没滋没味地说,“当了主编以后,每个月还要选登几篇各大高校研究生的优秀论文,白纸黑字一遍遍过,数据校对乏味枯燥,无聊得很。”
陆辰风安慰他:“至少收入稳定。”
“这话我听腻了。”方毅喟叹道,“见面聊吧。”
挂断电话,陆辰风迫不及待走到林潮生卧室门口,凝视着伏在桌前念书人的逆光背影:“是真的不想打扰你学习,可我一个人实在待不住,趁着天色尚早,我陪你去拍拍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