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爱————载秋

走在女侍後头的方礼彦歛眉暗想：小桥流水、古典优雅固然是这家日式餐厅的特色之一，标榜正统的怀石料理才是它远近驰名的主要原因。怀石料理本是日本料理三大流派之一，运用当季新鲜食材表达出食的意境和极致，因此量少价高，在今天已成了高级料理的同义词。
拥有一半日本血统，他对日本料理自是有一定程度的锺情，即便是因工作忙碌而不甚重视口腹之欲的他也曾私下光顾这里数次。但他不懂的是，一向不拘小节的陆克怎麽会选在用餐气氛拘谨的日本餐厅见面？
来到一扇绘著翠竹的纸拉门前，点头向带路的女侍示意，方礼彦道了声「我进来了」後便自行入内。
「唷！你来啦！」即使是在如此雅致的场所，陆克不改豪爽的性格，大气的就盘腿坐在榻榻米上，刺绣精美的坐垫早已被挪至一旁。
「嗯。」随口应声，方礼彦自小受的家教让他自然而然地便跪坐在桌前。
「来点菜吧，我快饿死了。」陆克一面按下服务内线，一面将菜单递给他道。
「空著肚子喝酒，你醉了别要我扛你回去。」拧眉看著温酒器中的酒瓶和桌上明显饮至一半的酒杯，方礼彦接下菜单翻了翻後，又推还给他。「给你点吧，我不挑食。」
别看陆克人高马大的模样，他不吃的东西可多了，反而是「SIZE」小他一号的方礼彦不仅好喂养，而且食量惊人，最教人忌妒的是工作压力大的他就是吃不胖。
「我对怀石料理不熟啦，你是行家，你点什麽我就吃什麽吧。」挥挥手，又将菜单推了回去。

於是方礼彦只用了不到五分钟就点好了包括前菜、吸物、刺身、煮物、扬物、酢物、食事、果物等全副套餐，不愧是高级餐厅的女侍，不用纸笔抄记竟能复诵出他们所点的菜色，惊叹的眼神由退出门外的窈窕身影上移回，陆克不禁称啧道：
「啧啧，我没想到这里连服务人员的水平都这麽高。」个个面貌身材姣好，穿著改良式和服的仪态应答都十分得体。
「你怎麽会选这里吃饭？一点也像不你。」
「哈哈，这麽嘛──」总不能说他以朋友名义偷偷打电话问他的秘书吧？阿彦肯定跟他翻脸。「就之前看到电视上有介绍，最近又完成一个CASE，刚好可以来大吃一顿嘛。」
CASE？「......你上次说预约了座位要吃饭，就是指这里？」
「上次？哪个上次？」心一惊，不会吧，这是他第一次预约「竹之亭」，阿彦事前应该不知道啊！
「咳......就是你等了一个晚上，我喝醉了睡在和昭家那次啦，笨蛋！」方礼彦为掩尴尬，佯装喉咙不舒服地乾咳了几声。
「哦！哈哈，没错啦，就是这里。」陆克暗自在心中打了个心虚的大叉，事实上会知道「竹之亭」是这一两天的事情，上次预约的聚会地点是别的餐厅，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绝对不能让阿彦知道他打过电话去公司，否则向来公私分明的他一定翻脸，想起来还真有点哀怨，堂堂昂藏男子如他简直像见不得光的地下情夫。
「对了，你还是没说你上次为什麽喝醉。」陆克事後想了好久，就是不懂向来不爱杯中物的阿彦会让自己喝得那麽烂醉。
「我忘了。」为自己取来另一个酒杯斟酒，方礼彦淡然的语气摆明了就是不想谈这件事。
「怎麽可能忘记，哼！」知道除非他有心，否则是不可能从他那边套出任何蛛丝马迹，陆克不甘地低声嘀咕著。
不久，一道道精致诱人的料理上桌，即使是挑剔的陆克都不得不承认，使用当季新鲜食材的怀石料理虽然每一碟的份量不多，却都兼具了色、香、味，加上在这样充满日本古典味的环境上用餐，实为一大享受，难怪价位高昂的「竹之亭」在这麽不景气的时候依旧是一位难求。
不过，他并没忘记今天约方礼彦的真正用意。
用小叉子优雅分食著樱花麻薯的姿态，因为美食而放松了僵硬的肩背，方礼彦整个人呈现了放松的状态。
下意识握了握拳，明知道接下来的话会破坏此刻宁静的气氛，可是──
「阿彦。」
「嗯？」用温润的茶水稍稍除去了口中的甜味的同时，一记不解的眼神丢出。
「我有话要跟你说。」
「说就说，干嘛一副痛苦的样子？你的工作出问题了？」见他正襟危坐的模样，方礼彦微微拧了眉。
「不是工作的问题，是我们，我们两个之间！」
我们？「你到底想说什麽？」他直觉陆克接下来要说，肯定是他不想听的话。
「这个。」看见他拿出一本封面十分眼熟的杂志，方礼彦脸上闪过诧异。
「上面的照片，应该不是合成的吧？这个女孩子......你从没提过。」陆克苦苦的扯动嘴角。
「陆克，信不信我会揍你！」原本还不错的心情顿时消失殆尽，又是这样的质问，不知道内情的总经理也就算了，连陆克、他的枕边人都拿著这本该死的杂志怀疑他？
「我信！我当然信！」不轻不重的一记拳头敲上桌面，著实吓了方礼彦一跳，然而更教他吃惊的是，陆克脸上的表情是那麽的伤痛，说话的语气是那麽的挫败：「可是我只是个平凡人啊！一个为了方礼彦什麽都可以舍弃的平凡男人，看在这点的份上，你可以告诉我她是谁吗？」
这几天他一直想，好像到极限了，伤痛的感觉即将满溢，达到溃堤的临界点。
原本他不想这麽可怜兮兮的，好歹他也是个25岁的成年男子，光从外表来看他应该更坚强才对，可是遇上阿彦的事情，他真的坚强不起来，反而脆弱地连他都无法克制这麽容易受伤的自己。
「你！」说不上来胸口的隐隐作痛是因为他的不信任还是自己无法给予信任，方礼彦嗓音微颤道：「你是白痴吗？这种事情、这种事情有必要问吗？」有必要因为这样而有这麽痛苦的表情吗？！
「我本来就很笨，所以我需要你亲口承诺。」隔著桌子扯过他的手腕拉近彼此的距离，今天的他，特别坚持。
「陆克！」他从不做解释的，他是知道的啊！
不语，陆克只是定定著直视著他，硬是要不善於解释也不喜欢解释的他多吐出一些话。
「你•不•要•得•寸•进•尺......！」字句从齿缝中迸出，不料迎上他的却是一张温热的唇，印下一个轻柔的吻。
「陆克你！」又气又感到羞耻的方礼彦扭著悬空在桌上的上半身低声叫道：「放开我！这样子很难好好讲话啦！」
「那这样总行了吧。」长腿俐落一扫，和式桌立刻被他踹至一旁，还摆放在桌上的精致瓷器因他的粗鲁举动发出刺耳的撞击声。
「你当这里是什麽地方啊！万一弄破人家的东西怎麽办！」不敢置信地瞪大眼，方礼彦难得傻了眼。
「是你说刚刚那样很难讲话，所以我才挪开桌子的。」见方礼彦又是瞪他，陆克轻叹一声，将自己的额头贴上他的，「阿彦，何时你才可以对我、对自己坦率一点呢？」
彦，你很胆小，好像把事情说白，就不是方礼彦了，其实你只是胆小。
突然间，二姊说过的话又重新在脑海中回盪，感觉陆克手中传来的热度，还有额上的温度，霎时他像是输给了陆克的气势、也像是输给了自己的胆小。
「败给你了。」轻轻吐出这句话。
第五章之2
凌晨一点多，一辆火红色的跑车在几近无人的大街上飞驰是很罕见的景象，毕竟这里是台湾，而不是国外某个拍戏现场。
但驾驶的人可不这麽想。油表上越升越高的数字并未能让方礼彦减速，反而拼命踩著油门，赶往方才电话中黄子烨说的地点，那是一间名字他很熟悉的酒吧，大学时代曾在同学的起哄和盛情难却下去过几次，他从没想过再踏入那里会是在这种情况下。
「这个笨蛋！」低咒一声，方礼彦的心无法克制地紧缩著。
乍闻陆克在酒吧与人打架挂彩时，他就无法保持以往的冷静，挂了电话，他只套了件外衣就飞车赶来，远远看到闪著霓虹灯光的招牌，方礼彦一个转弯耍尾，俐落得把车停在招牌对面後，熄火、抽锁钥、下车关门，动作一气呵成，只有略带凌乱的脚步和不如平常整齐的装扮看得出他内心的焦急。
推开酒吧的大门，里头是另一个世界，烟味混杂著酒气，恼人的金属乐和忽明忽暗的灯光，这一切都让方礼彦原本烦乱的情绪更为高涨，好不容易拨开人群挤到吧台边，却看不到黄子烨和陆克两人，眼前的气氛一点都看不出任何打斗的痕迹。
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正当方礼彦满心疑惑之际，突然间，头顶上光影摇晃的彩色灯转为柔和的橘黄色，音乐也变成适合很午夜聆听的爵士乐，低沉充满磁性的女声缓缓流过在场每个人的心底，大家纷纷停下动作，方礼彦感觉到不对劲了。
他有一种不太好的感觉，尤其是平常用来当作乐团驻唱的舞台上，出现了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身影，还带著那让他觉得十分欠揍的笑容，他开始知道，什麽叫做後悔和冲动了。
「各位晚安，或许我该说早安比较洽当。」居於高处的陆克一眼就看到吧台边脸色铁青的男子，但他仍轻松自若地拿著麦克风说笑著。
其实他还是有点紧张，深怕阿彦待会儿的反应除了愤怒还是愤怒，这样他精心设计许久的「惊喜」就泡汤了。
「很抱歉占用大家的时间，感谢老板特别让我借用场地，好让我可以制造『SURPRISE』。」
众人闻言纷纷交头接耳，以为这是酒吧安排的特别节目，於是有人便在台下大喊：
「什麽SURPRISE啊！」
方礼彦双手环抱在胸前，一脸不善地等著看陆克在玩什麽把戏，不过有一点他很确定，那就是他绝对不会忘记狠狠给这家伙一拳！居然敢设计他，只为了他见鬼的「惊喜」？！
「距离零点後刚好是两个小时，今天是我一个『重要的人』的生日，他本人可能忘记了，可是身为他的『超级好朋友』，我当然要给他一个大惊喜。」
当场所有人都起哄叫好，直呼要「正主儿」现身，陆克见气氛被他炒到沸点，胆子也大了不少，勇气瞬间加到满点。
悄悄打了个手势给黄子烨，他才又拿起麦克风，眼神定定得看著方礼彦道：
「阿彦，方礼彦，生日快乐」
霎时间，一道聚光灯暴露了方礼彦的位置，在场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让他错愕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接著大家纷纷让出一条路来，黄子烨，这个方礼彦也认识的陆克的死党推著一个三层高的大型蛋糕走出来，上头还插满了蜡烛，不用数也知道有29根──他当场想转身走人。
开什麽玩笑，他拒绝成为别人的目光焦点，更讨厌这种不在计划中的变化，陆克他真的玩笑开大了！
「嘿！你不能走，主角走就没戏唱了。」不知何时从台上来到他身後的陆克「正好」捉住他的双肩，小小声地提醒他道：「在这麽多人面前落跑，很丢脸哦！」
知道这麽多人会让我丢脸，还敢耍我？方礼彦愤愤不平地被他推置蛋糕面前，一肚子气无处可发的感觉让他这个寿星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帅哥！笑一个嘛，今天生日耶！」一旁好事的人看到主角脸色凝重，大声地鼓吹。
「就是就是嘛！」其他人也齐声附和。
「这些人该不会是你找来串场的吧？」不然怎麽都一面倒？难道他们看不出来他这个寿星很不爽吗？
低低的笑声在他耳边响起，陆克用一种异常大胆亲密却又不会引起怀疑目光的方式与他咬耳朵，语气掩不住得意：
「今天是我的Lucky Day嘛！既然大家都这麽热情，你就别不高兴了啦，赶快切蛋糕吧！」
「哼，之後我会好好跟你算清这笔帐。」
在黄子烨似笑非笑的眼神下接过刀子，方礼彦正要落刀之际才发现蛋糕是他最喜欢的口味，上头还用鲜奶油写了草体的英文─
Happy Birthday To My Soul Mate, Masahiko.
脸上一热，方礼彦相信黄子烨也瞧见这行字了，难怪笑得那麽别有深意。Masahiko是他日文名字的罗马拼音，他没想到陆克居然还记得怎麽拼，印象中他只跟他提过一次，毕竟在台湾他用的是「方礼彦」这个名字，而非母系家族那边的「川崎雅彦」。
不过说什麽Soul Mate啊？陆克这家伙真是肉麻当有趣......心里直嘀咕，但不可否认这番心意让方礼彦原本厌烦的情绪减退不少。
嗯哼，当然这个蛋糕也是原因之一，他一直是甜食派的。
在一片欢呼声中，方礼彦吹熄蜡烛，象徵性地在每一层的蛋糕上都画下一刀。之後便由黄子烨和陆克工作室里的同仁接手，将这个庞大的蛋糕分送给在场的人。陆克的工作夥伴对他而言多半是生面孔，他跟陆克的工作领域不同，自然少有公事上的来往，所以只是礼貌性地点头微笑後，他便一手拿著自己的蛋糕另一手扯住陆克往吧台走。
「阿彦，你还在气啊？」见他扯自己的力道丝毫不手软，陆克是真的担心他还在不高兴。
「你应该事先告诉我的。」落坐在吧台前，向酒保要了杯饮料後，方礼彦斜睨著陆克道：
「要是我没来哩？你的『SURPRISE』又要怎麽进行？」
「可是你来了啊！」而且真的相信子烨说的话，看他只是随意爬梳过的凌乱发型也知道他是从床上被挖起来的。
思及此，陆克乱感动一把的，伸手将他散乱在额前的发丝拨至耳後。
「拜托，这里人这麽多，还有你的同事，你是想引来麻烦啊？」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方礼彦觉得陆克真的是越来越没神经。
对了！还有酒保──「咦？」吧台内早已不见人影，桌前留下一杯装饰精巧的调酒。
「被我请去吃蛋糕了啦！这里距离舞台很远，大家不会注意到我们的。」知道他在顾忌什麽的陆克明目张胆地环上他的腰，整张脸都凑近了方礼彦在昏黄灯光下不掩俊俏的面容。
「你喝酒了？」鼻息间传来淡淡酒味，方礼彦皱眉问。
「一点点，壮胆用的。」用大拇指和食指比了个宽度，陆克笑得一派天真，看在他眼里还真有喝醉的迹象。
「你喝什麽酒？」
「我也不知道，是子烨拿给我的。放心，我只喝一点点，不会醉的。」
通常醉的人都说自己没醉，方礼彦没好气地想。
依他对黄子烨这位陆克最佳损友的「粗浅」了解，他拿给陆克的，八成酒精浓度很高的伏特加或威士忌，不然陆克怎会只喝一点点却沾了满身酒气！
「阿彦，」双臂倏然收紧，环抱著怀中温热的身躯，陆克枕靠在他的肩头上道：「生日快乐！」
「......嗯。」不知道该回些什麽话，他只好轻轻地应了一声。
见大家真没将注意力放在他们这边，加上看在陆克似乎真的醉了的份上，方礼彦难得没挣扎地任由他抱著。
感觉时间好像突然停在某一刻，两人的体温和呼吸十分接近，心跳的频率也慢慢一致，午夜时分的慵懒爵士蓝调是背景乐，与这一角的宁静对比的是另一方的喧闹嘻笑。
生日快乐，夜这麽说，心这麽说。

第六章之1
「Masahiko！」

一踏进警局的方礼彦便被一个软玉温香撞个满怀，一名高度与他不相上下的性感女郎搂住他的颈项娇喊著他的日文名字。
「你刚到台湾就给我找麻烦！」虽是责备著脸上完全没有愧疚感的女郎，但方礼彦任由她亲腻搂抱的模样著实引来在场的警员侧目。
「我迷路了嘛！」女郎噘著涂著艳丽唇彩的嘴，轮廓深刻的五官和傲视群芳的身高看得出来是名混血美女，而且非常眼熟......
啊！她不就是前阵子某周刊杂志封面上，被报导与方礼彦有「不可告人」关系的女主角？！恍然大悟的警员们个个脸带暧昧神色，看著这对璧人卿卿我我地步出警局。
「不是有我的电话？」牵著女郎走向对街停车处，察觉到两人已经引来周遭的注目，方礼彦不自觉地加快脚步。
「我的手机没有国际漫游的功能，身上只有美金，只好到警察局等你来『领』我罗！」深受美国文化影响，她行事一向大胆妄为，虽然置身在陌生的国度仍旧是一派悠哉。「不过台湾警察办事效率还真高，没想到这麽快就联络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