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爱————载秋

「总经理还有其他事情要交代吗？我待会儿有个会议。」拿著杂志起身，方礼彦显然不愿再针对这件事多谈。
「哦、哦！好，没事了，你忙你的去。」坐回办公桌前，李瑞仁在方礼彦开门那一刻，像是又想起了什麽而出声喊住他：
「对了礼彦，下个礼拜五妍如生日，你那天晚上可以空下来吧？」
「下礼拜五？」
「是啊，这丫头直嚷著一定要请你参加她的生日派对。」
「嗯，我会去。」虽然不愿意，但他也没理由不去。
走出总经理专属的办公室後，方礼彦便毫不犹豫地将手上那本杂志丢入废纸回收处。就为了这本狗仔队胡诌的垃圾，他一到公司就被李瑞仁以「代女行道」的口气叫来问话，搞得他著实反感，还有那个生日派对，不愧是大小姐，就会利用各种名目行玩乐之实，他刻薄地想著。
若不是很喜欢工作时那种单纯的满足与成就感，他有时真想逃离这一切：充满窥探性的目光、无情的职场竞争、虚夷委蛇的交际应酬。
很多人觉得他天性冷漠，但说的更贴切一点：他只是讨厌麻烦。他不爱作多馀的解释，於是有人觉得他大牌难搞；他不爱八面玲珑，逢人大谈商务，有人就说他「神秘」；他讨厌公私不分，攀亲带故，就有人说他「故作清高」。公司上下那些传到烂了的蜚语流言，不外乎就是李瑞仁有意把女儿嫁给他，未来好顺理成章向高层推荐他接手总经理的职位，这些他都知道，但他不在乎。
只是，有点烦了吧。就好像一种不定期会发作，叫作「怕烦」的病症，好比回台湾来也是因为在国外待烦了，深知他脾性而习於放纵的家人也就任由家族唯一的男丁回到台北这个和美国纽约迥然不同，由传统和现代交织构成的矛盾城市，而且一待，就是十多年。原本以为讨厌麻烦讨厌安定的自己顶多念完大学就会腻了，就会到另一个城市，可能是伦敦，他喜欢那边的建筑，也可能是马德里，他喜欢西班牙的足球文化......
总之，就是没想到，自己现在会成了上班族，会那麽一成不变，就连身边的人，那个人......想到几天前的缠绵，陆克脸上的表情像是忍耐著什麽，方礼彦不禁黯了眸子。
他......不是察觉不到陆克的心思，他隐约知道陆克希望从他嘴里听到什麽，只是，他不想说，至少，现在不想说。这样是不是就叫做「逃避」呢？还是如同陆克说的，他很狡猾？都是吧，他觉得维持现况很好。
『彦，其实你很胆小。』以前二姊曾经这麽说。『好像把事情说白，就不是方礼彦了，其实你只是胆小，怕知道结果，所以你从来没有真正完成过一件事，求学的历程也是、人际关系也是。我相信你在感情方面若也是这种态度，最後受伤的，还是会是自己。』
二姊不愧是心理医生，把他的「病症」摸得一清二楚。不过他任性别扭久了，从小到大，家里人也都这麽惯著他。现在，他抓著名叫「陆克」的止痛药不放，也放不开，药物上瘾不就是这麽一回事？
走向准备开会的会议室，方礼彦提醒自己先把这些事情丢到一边，等到这次的开发案告一段落，或许他会仔细思考，关於K.T.，关於他和陆克......的未来。

第四章之1

位於某幢大楼间的室内•景观设计工作室。
午餐时间，也是办公室的八卦时间，这时候两个老板都出外用餐，正是员工閒磕牙的好机会。

「欸，你们有没有看这期的『XX周刊』？那个新贵啊，就是那个方礼彦和女朋友的照片曝光了耶！」一个女职员拿出了最近热卖的杂志。
「有有有，我一口气买了三本哩！没想到他喜欢洋妞啊！」
「哼，要不人家堂堂商场贵公子还看上你这种青苹果不成？」一旁的男同事吃味的插嘴。
被嘲讽的女职员不甘示弱的反击道：「是罗，我是青苹果，那你又算什麽？人家不到30岁就有的成就，我看你这辈子做到死都没这种运气唷！」
「笑话！我要是也有个像李瑞仁那样附带嫁女儿的上司，我马上就飞黄腾达了。」
「你不要在那边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另一个女职员也出来帮腔：「这下方礼彦的正牌女友出现了，还说他靠裙带关系也太不公平了吧。」
「你们这些女人啊，还不都是以貌取人，如果方礼彦生了个王二麻子脸，我看你们还爱不爱，还会不会尖叫著『好帅好帅』！」狠狠的扒著油腻便当，同为男性，也无怪乎相近年龄的男人提起方礼彦都是一副又羡又嫉的模样。
「其实，陆大哥也很不错啊。」工读的小妹红著脸，小小声的说。
顿时哀嚎遍野，没想到公司内唯一赏心悦目的清新小花也芳心暗许，许给了老板之一，难怪成日埋首工作的男同事个个都显得垂头丧气。
「我说小孟，陆老大不好啦，他不适合你这种需要好好疼惜照顾的型啦！」
「别乱说啦！」小女生霎时间更是无地自容了。「我只是、只是觉得陆大哥很有魄力，又很好相处，没有什麽老板架子，你们不要想歪了啦！」
这个设计工作室扣掉两个年轻老板，有六个正规员工，分别是四男两女，外加暑期工读生一名，平均年纪都不到30岁，所以上下的从属关系自然不是那麽明显，工作气氛十分明朗愉快。
「来，大姊姊劝你还是死心比较好，因为陆老大已经名『草』有主了，他啊，死心塌地的很。」啧啧，果然是涉世未深的小女生，脸色马上由红转白。
「真、真的吗？」小孟难掩失望地低下头，「怎麽从来没看陆大哥的女朋友来过？」黄大哥的女朋友就常常帮他送便当。
「对哦！」一名男同事捶著掌心附和：「我也没看过陆老大的马子耶，该不会是个『无盐女』，所以不敢公开......唉唷！」一记铁沙掌打的他痛弯了腰。
「你说谁是『无盐女』啊，阿康？是不是嫌工作量不够多？我很乐意让你嚐嚐加班赶画图的滋味。」吃饱回来就听到员工讲閒话讲到自己身上的陆克，一脸不痛快地瞪著那个长舌的男职员。
「陆大哥，是我好奇，才会问到你的女朋友啦！」小心翼翼的看著陆克，小孟脸上尽是掩不住的崇拜。
她真的很喜欢陆大哥，又高又帅，工作能力强又不骄傲，对女生也很体贴温柔，如果他没有女朋友就好了......
或许是家中也有个年纪差不多的妹妹，陆克对这个来工读不久的小女生特别温柔，看她一脸好奇的模样，他笑笑地揉了揉她的头。
「怎麽，小女生对恋爱感兴趣啦！」
「不是啦！」语带不依的急声否认，「是因为大家都说没看过你的女朋友，所以我才......」才想知道她是怎麽样的人嘛！小孟咬著唇抚平被揉乱的发。
「你们也太无聊了吧！」跟在後头回来的老板之一──黄子烨没好气道。「有时间聊八卦，还不如赶快把设计图赶出来，不是有个庭园景观的CASE明天到期？」
「哎呀，生活那麽苦闷，不聊八卦才无聊哩！」
「是嘛！子烨兄，你一定知道陆老大的女朋友长什麽样子，透露点给我们知道吧？」
「喂喂！」双手环胸，陆克又好气又好笑看著这群无视本人存在的员工，「午餐时间结束，赶快工作！」
「关於陆克的女朋友嘛──」黄子烨拉长了语气，眼带戏谑的看了本人一下，其他人则是屏息以待。
「黄子烨你敢！」陆克眯细了眼，把手指头折得喀啦喀啦作响。
如果子烨敢泄他底，他一定跟他翻脸，即使两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哥儿们也一样！
无视他的威胁，黄子烨继续道：
「比你们陆老大年长三岁。」
「不会吧！陆老大，想不到你喜欢大姊姊型的啊！」男同事一脸不敢相信的怪叫。
「长相呢？美不美？」女人嘛，当然比较「关心」容貌的问题。
「美，当年在S大是出名了的美。」啧，有人脸色开始发青了呢！「身材修长，短发大眼，个性嘛，应该说是冰山美人那一型的吧！」
「你给我闭嘴！」陆克今天才知道什麽叫做「误交损友」，他真想缝上这家伙的嘴！
他对阿彦的独占欲之强子烨不是不清楚，居然还当著他的面说阿彦「美」，简直是找死！
小孟听完後则是脸色黯淡，长发娇小的自己明显和陆大哥的女友是两个类型，更别说她年纪还比陆大哥小，完全不符合陆大哥的女友条件！
「什麽嘛，没想到陆老大这样的阳光类型居然会『呷意』冰山美人。」女职员之一拿起一旁的杂志感叹的说：「而这个号称『冰男』的方礼彦却找了个热情洋妞当女朋友，你们男人还真奇怪，八成是征服欲作祟。」
方礼彦？热情洋妞？女朋友？
一把抢过杂志，陆克一看到封面，脸色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白。
不知情的女同事则是高谈阔论。
「陆老大知道这个方礼彦吧？里头写他去美国留学时认识了这个美国妞，还悄悄私定终生哩，所以回国後的方礼彦从来没传过绯闻，原来都是为女友守身。」
眼见陆克脸色越来越难看，黄子烨连忙出声道：
「这家杂志社是出了名的八卦，你们也信！」
「可是照片总不是假的吧？你看，上头还有日期呢！」
我的妈，这下子火上添油，有人要抓狂了！黄子烨担心陆克控制不住情绪，反而自曝内幕，於是赶紧打断她的言之凿凿。
「好了好了，到此为止。午餐时间过很久了，大家回座位工作。」
见其他人一哄而散，各自回到工作岗位，黄子烨正想劝好友冷静下来，没想到神色阴郁的陆克一言不发，快步地走回自己的办公室，饶是实木做的门板也被他的力道甩得隐隐作摇。
发现众人都一脸惊魂未定的望向自己，黄子烨也只能无奈的摆摆手，跟著也走回自己的办公室。共事这麽久，员工从没见过陆克发脾气，也难怪会那麽惊讶了。
谁叫陆克只要遇到方礼彦的事情，就完全变了个样。
第四章之2

他们上床了。
意乱情迷之际，很难找回理智去思考这一切是怎麽发生的，毕竟啊，他的确是抵挡不住那早已朝思暮想的白皙与纤细......
欲望是没有什麽同性恋异性恋之别的，不会因为你是异性恋就显得比较清高。只是当对象是同性时，似乎更没有掩饰的必要和馀地，因为彼此都很清楚那份渴求。
他不懂的是，为什麽是他？他可以因此有奢想的空间吗？盯著背对自己缓缓起伏的身躯，分明早已疲倦却仍顽强抵挡睡意的陆克很有一股搂住这片白色的冲动。
可以吗？他可以拥有吗？
另一头，因感受到背後的灼热目光而有些不安的方礼彦心里亦是百转千回。
他察觉到自己的生涩了吗？不......应该不会，从头至尾他都刻意掌控节奏，虽然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但他早就知道同性之间的情事是怎麽一回事，现在资讯的流通这麽发达，网路上随便一搜寻都有一箩筐关於这方面的讯息可以「参考」。
何况，陆克肯定不是第一次和同性发生关系了吧。想起进展到一半的时候，他反而被压制在仗著身材优势和「稍有经验」的陆克之下，羞耻感顿时袭上心头。
但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麽。有洁癖的他无法为了解决欲望就随便找人上床，这样的原则并不会在他察觉到自己的性倾向後就改变，反而加剧了他对「性伴侣」条件的苛求。他不去大多同性恋出入的场所如Gay Bar、或是公园之类的，也不想透过网路这种虚幻没有保证的方式寻找对象，这些都难保不会遇上有奇怪性癖好或传染病的人。反正，在他搞不懂自己为什麽对女孩子就是没兴趣时，他就是一个对性很淡泊的人。
那为什麽？为什麽是陆克？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那次在美术教室，他像是一瞬间明了了陆克眼中跳动的光点是什麽，体内好像有一个名为「欲望」、桎伏以久的种子终於破土而出。什麽「时候到了」或是「就是他了」这类文诌诌的对白他说不出口，不过，他对这个高大却有著孩子气笑容的学弟确实有著连自己都难以形容的情绪。
今天会开口，是他多少也窥探到了对方的心意，他知道陆克是同路人，而且他看自己的眼光有著太多无法言明且只有同道中人才能了解的讯息。
那麽，他算是利用了陆克吧，利用陆克这样坦率的个性和言行。不曾与人有过亲密交往的他不知道怎麽样才叫做「追求」，如果他这样的行为称得上是「追求」的话，胆小的他也只能用这麽迂回、这麽不乾脆的方法了。
突然，陷入自我厌恶和矛盾的方礼彦被双自背後伸来的长臂拥入一个宽硕的胸膛，耳边轻拂发稍的温热气息让他整个人僵直了起来。
他屏住了呼吸，猜想著陆克的下一个动作，不料，他就只是这样搂著自己，彷佛是因为熟睡而下意识地把自己当成了抱枕......想转身却被箝制地动弹不得，方礼彦无奈地只能感觉到他的鼻尖抵著自己的肩头，甚至还有意无意地摩蹭著。
「喂！陆克！」低叫著，手臂的主人似乎是真的睡著了，完全没有要放开这个「人体棉被」的意思。
轻叹了一口气，方礼彦决定放弃无谓的挣扎，也就在此时，一阵疲惫感袭上眼皮。
睡一下吧，只要一下下......想著退房时间还有好几个钟头之久，原本打定主意「完事」後就脱身以免要面对任何可能发生的尴尬场面，方礼彦却不敌生理需求的强大呐喊，不自觉地陷入睡眠当中。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醒来前有一双手始终紧紧地搂著他；有双眼，彷佛看不腻般地注视著他沉睡的脸，而且决定今後只看他，只想这麽看他，只想这麽地......
「为什麽呢？为什麽是我......」
将怀中熟睡的方礼彦轻轻转向面对自己，骨节分明的手指刮搔著那白皙的脸颊，他真的是很喜爱这张脸啊，清醒时带著淡淡的傲气，熟睡时却是深深的孩子气，眉宇之间瀁著柔和的气息，这些都是他，都是一个叫做方礼彦的男人。
他真的是，很喜欢他呐！打从他奔跑的身影映进眼帘的那一刻起，他的心就不受自己控制了。他知道这是「恋爱」的徵兆，但这样的爱意在萌芽的那一刻就注定要死去，因为他是同性恋，在恋爱对象方面本来就不尽能由己，即使他是那麽的喜欢。
他真的就要放弃了啊，只差一点点，他就说服自己的心。
谁料他居然给了他奢望的机会。原来，他是可以靠他那麽近的。亲手碰触他的那一刻，他以为自己不会再这麽幸福了。
为什麽这份感情会来得这麽突然和浓烈呢？过去这些天他不断地问自己。他就像是跌入了一个无法脱身的深渊，一个劲地打听方礼彦的事情，这些都还不够，他想更靠近他，想认识他，想跟他说话，想当他的朋友，那时候，他以为自己会因「朋友」这个最终目的达成而死心，然而他不行。
当他画著在光线中显得透明的方礼彦时，他脑中只有一句话：　「完了！」
真的完了，不可能只是朋友那麽简单，他也不想要只是朋友，可他还能怎麽办呢？尤其在他丢下那句「因为我也是。」後，他简直激动地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那代表著什麽？代表他起码拿到了「追求」的门票吗？而现在这样抱著他、肌肤相依的感觉更是他不曾想过的。
只是，为什麽呢？他好想知道为什麽他选择了自己，为什麽愿意......跟他上床。他感觉得出来，方礼彦是个很洁身自爱的人，也不喜欢和人有太多的肢体碰触，那为什麽呢？难道是可怜他吗？
思及此，陆克的手指顿了一下。
不......应该不是吧，方礼彦不是一个会因为同情而与人发生关系的人。
「究竟为什麽呢？你告诉我吧......」缓缓地，他印上了他的唇，感觉有点苦涩。

不说爱 第四章之3

东区．「竹之亭」
占地广阔的「竹之亭」不惜重金打造原色原味的日式风格，打定主意要人从一进门就无法止住惊叹。花园里林木扶疏，有步道、假山、池塘、和亭台。以其为主体围绕而成的是蜿蜒的木造走廊，其上点著晕黄雅致的宫灯，衬得茶室纸门上的细致花纹更为素雅，已微带秋气的晚风抚弄地陶铃轻轻作飨，古色古香的装潢让人有置身在日本古都的错觉。